44.
窗外鬧鬧哄哄,有媒婆刻意抬高的連聲恭喜,有娘親一句一句近似奉承的陪諾,有熟絡村婦的假意逢迎,也有無知幼童嬉笑著跑來跑去,偶爾撞到人,換來大人不耐煩的低聲咒罵。
夏花靜靜地坐在炕頭,抬眼,對面炕上擺了一盒一盒的精緻聘禮,垂眸,身上的新衣分外刺眼。
她伸出手,攤開一直緊握的五指,露出裡面的小荷包。
看著看著,眼淚就落了下來,難道在出嫁之前,她再也見不到他了,連最後一句話都沒有機會問出口嗎?
怔怔的不知坐了多久,外面的熱鬧終於散了。
「姐,客人都走了,娘讓你去吃飯呢。」九歲的大強一邊啃著油膩的雞腿,一邊走了過來,拍門道。
「嗯,來了。」夏花收好荷包,仄仄地應了聲,提上鞋子往外走。
院子裡有種熱鬧過後的蕭索,她看了看上房,裡面似乎沒有人影,不由問道:「咱爹娘呢?」
大強正使勁兒撕雞腿肉,嚼了兩口才含糊不清地應道:「他們出去了,說是一會兒就回來,哼,你別想又偷偷溜出去,娘讓我看著你呢!」
夏花苦笑一聲,抬腳邁進了上房西次間,飯桌上擺著幾道葷菜,都是往常見不到的,可看著守在門口的弟弟,她實在沒有胃口,慢吞吞地數著米粒吃。
「大強,幫我跑個腿兒,去客棧買兩包瓜子來。」
灶房裡傳來宋海的聲音,還有他一瘸一拐的腳步聲,夏花微微一愣,郎中不是讓他在炕上好好靜養嗎,怎麼這時候過來了?想到他對自已的心思,她無奈地嘆口氣,乾脆撂下筷子,等著他進來與她說話,都這個時候了,不知道他還想說什麼。
「我們家有瓜子啊,幹啥還要我去買?」大強坐在門檻上,疑惑地抬頭望向宋海。
宋海隨口胡謅道:「你們家的沒鹹味,我要吃有鹹味兒的,快去,剩下的錢都是你的了!」摸出一把銅錢塞到大強手裡。
大強數了數手裡的銅錢,立即眉笑顏開,痛快應承道:「嘿嘿,我這就去,不過姨兄你替我看著我姐啊,千萬別讓她出門,要不我娘會罵我的!」
「知道了,去吧!」宋海摸摸他的腦袋,目送他一溜煙跑開,然後扶著牆壁挪了進去,一看到炕頭安安靜靜坐著的人影兒,頓時覺得昨晚那一番辛苦隱忍沒白費,扭了腿算什麼,至少現在他有半個月的時間能住在姨母家了,可以找機會見她,陪著她。
「姨妹怎麼不吃飯啊,是不是飯菜不和你的胃口?」他慢慢挪到炕沿前,在她對面坐下,貪戀地用目光描繪她的模樣。
夏花依舊裝作看不懂他眼裡的熾熱情意,勉強笑著道:「吃不下,對了,你的腳好點沒?怎麼不在屋裡好好歇著?」在她眼裡,宋海始終是那個疼她照顧她什麼都讓著她的好姨兄,她喜歡與他待著,喜歡被他寵著的感覺,喜歡將心事說與他聽,然後聽他用與薛松相似的聲音柔聲勸她,但也僅僅如此,她對他沒有半點男女之情,她喜歡的是薛松,那個讓她想想就緊張又甜蜜的冷峻男人。
宋海直直地看著夏花,看著她有些浮腫的眼睛,不自覺地放低了聲音:「姨妹,你是不是又哭了?其實,如果你真的不想嫁過去,我,我可以帶你走的……」說話的機會這麼難得,他才不想提自已的腳傷,他要讓她知道他的心意,離開,現在籌劃還來得及。
夏花垂下眼簾,攥了攥衣袖,搖頭嘆息道:「罷了,都到了這個地步,我還能去哪裡,就算隨你去了你家,還是會被我娘找到的。姨兄,謝謝你對我這麼好,你放心,我沒事兒,就是有點捨不得家裡……」
她知道宋海說的是另外一個意思,可她不會跟他走的,一來她不敢背私奔的臭名,不忍爹娘被人指指點點,二來,他也不是她想要的那個男人,如果,如果是薛松跟他說這一番話,她大概會答應吧,但她也知道,薛松絕不會因為她而丟棄兩個弟弟,所以,她理解薛松為何不來找她,為何躲著她,她只是想再見他一面,親耳聽他說一次喜歡她,那樣她這輩子也就沒有遺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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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海恨恨地攥緊了拳頭,她為什麼那麼傻,難道她看不出來他有多喜歡她嗎?他是要帶她遠走高飛啊!
「夏花,我不是……」
夏花蹙眉抬頭,「姨兄,你又叫我的名字了!」
宋海錯愕,怔怔望著對面的女人。她生了一雙純真美麗的眼睛,兩人在一起的大多時候,這雙深深吸引他的眼睛是笑著的,裡面有過溫柔有過調皮有過委屈和眼淚,但很少會有怒氣,但是現在,就因為他一時情急喊了她的名字,她就生氣了,憤怒地瞪著他,好像他搶了她的東西一樣,不,不是,是氣他搶了薛松的東西!在她心裡,是不是只有薛松才配這樣叫她?
「夏花夏花夏花!我為什麼不能叫!」他憤怒地站起身,忍著腳踝的疼痛走到她面前,低頭看她驚慌的眼,咬牙逼問道:「你哭,是不是因為心裡還想著他?你寧可嫁人當小妾也不願意跟我走,是不是因為寧肯被他遺憾地記著一輩子,也不願他知道你隨旁的男人跑了而恨你?」
宋海從來沒有吼過她!
面對男人突如其來的怒火,夏花嚇得瑟縮了一下,心中又委屈又害怕又有心事被戳破的羞愧,可她很快就冷靜下來,她知道如何對付這個從小到大就被她吃的死死的男人。
她受驚似的往後挪了些,仰頭看他:「姨兄,你在說什麼啊?我是想著他,也不喜歡你叫我的名字,可這跟我嫁人有什麼關係?你以為我願意給一個老頭子當妾嗎?還不是我娘逼我的!你口口聲聲說要帶我去你家,可我爹娘又不是傻子,他們會猜不到我的去處?姨兄,我現在已經被他們看著不許出門了,難道你非要他們白日也將我鎖在屋裡才安心嗎?」想到每晚落在門外的鎖,她的眼淚就湧了上來。
眼看著她的眼裡浮上淚水,將落未落的,宋海頓時慌了,抬手想替她擦掉眼淚:「姨妹你別哭,我只是一時難受,你這樣好,我真的不忍心看你嫁給那種人受委屈!」
夏花低頭抹淚,不動聲色地避開他的手,「你不忍心又能怎樣,這就是我的命,我自已都認了,只是……」忽的心念一動,她猛地扯住宋海的袖子,聲音都因為那份希望隱隱顫抖:「姨兄,我已經認命了,只是還想再見他一次,你幫幫我好不好!姨兄,現在只有你能幫我了,求求你了!」她知道宋海的本事,只要他願意,一定能幫她避開爹娘弟弟的!
被心愛的女人求著幫她去見另一個男人,那會是什麼樣的滋味?
宋海嫉恨交加,強忍著才沒有拍掉拽著他衣袖的那雙手,只抬頭望著窗戶,冷聲道:「既然認命了,又何必再見他?」聲音充滿了諷刺。
夏花還待說話,大門口忽然傳來大強的叫喊,她心中一急,死死拽住宋海的胳膊,眼淚淌水似的往下流:「姨兄,好姨兄,看在咱倆小時候一起玩耍的情分上,你就幫我這一次好不好?我不用你做別的,只要你晚上替我開鎖就行,然後我自已去找他!姨兄,求求你了,我只去問他一句話,從此以後就再也不想著他了,姨兄,姨兄……」
宋海默默地看著她哭成淚人一樣,最後在大強跨進灶房時冷哼一聲,掙開她的手,拂袖而去。他走得很急,腳踝疼得厲害,可那點疼算什麼?她的苦苦哀求,她為那個男人流的眼淚,都像刀子一樣毫不留情地紮著他的心!
「姨兄,你的瓜子!」剛進屋的大強並未注意到男人鐵青的臉色,討好地將兩包瓜子遞了過去。
「啪!」宋海搶過瓜子狠狠砸在地上,數不清的黑瓜子觸地四濺,一片狼藉。
大強傻了,愣愣地看著遠去的宋海,半天都沒反應過來。
夏花聽到外面的動靜,知道宋海生氣了,剛剛升起的那點希望徹底粉碎,伏在炕頭低聲嗚咽起來。
夏花難受,可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引起她與宋海這場不快的那人,也正承受著幾乎快要讓他瘋狂的折磨。
薛松本來覺得二叔逼他娶妻那會兒是今日最難受的一刻,可到了傍晚,他才發現,其實那不算什麼。
日頭西沉時,二叔他們走了,沒了長輩,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屋,今天她還沒有看他一眼,他想看看她。晌午吃飯那會兒他一直低著頭,因為心裡沉悶誰也沒有搭理,自然更不敢看她,現在他敢了,更主要的原因是,他忍不住了。他想在她那雙溫柔的水眸裡搜尋昨晚在她心頭留下的印記,他想知道對於他的親事,她眼底有沒有那麼一點漣漪。
他看了看旁邊埋頭苦幹的薛樹,抬腳往回走,他只去看一眼,看完就再也不多想了。
「大哥,你幹啥去?」薛樹見薛松要走,也想跟著去偷會兒懶。
薛松頭也沒回,「我去喝水。」
「那我也去喝水!」薛樹彭的扔掉手裡的鐵鍬,撒腿就跑,轉眼就越過了他大哥。
薛松頓住,後又覺得二弟在場也好,不會顯得他回去的太突兀,於是他繼續往前走。
可當他進了灶房,才發現兩人都不在裡面,他猶豫著走到後門口,還未看向後院,西屋就傳來薛樹傻傻的聲音:「媳婦張嘴,我喂你吃棗!」
「吃什麼吃啊,我今天已經吃了好幾個了,你自已吃吧!等等,先去洗手,把這個棗也洗洗,手上都是土呢!」他聽見她這樣答,聲音有些氣惱又有些無奈,但他知道,她唇角肯定帶著淺淺的笑,是被二弟單純的傻氣笑的。
「我不吃,都給你留著!」薛樹討好沒有成功,反而被媳婦訓斥了,低頭看看自已的手,見上面的確沾了土,撇撇嘴,轉身又跑了出去,準備洗完手再進去陪媳婦。
葉芽怕他洗完棗不捨得吃,再把濕棗放回袋子裡,便放下手裡的活計,隨後跟了出去。哪想才掀開門簾,余光中就瞥見一個高大的人影面朝這邊兒立著,她心中一跳,故意裝作沒看見,逕自去了前院。
她出來的那一瞬,薛松緊張得渾身冒汗,隨後見她匆匆去了前邊兒,他又忍不住握拳,她為什麼沒看過來,看一眼就那麼難嗎?
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隨著她移動,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門口。
薛松情不自禁地跟了上去,卻正好瞧見葉芽抬手將一顆濕漉漉的大棗塞到了薛樹口中。二弟很饞,可他饞的不是棗,而是她的手,所以他貪玩地含住了她的手指,不讓她離開。於是,他只能震驚地看著二弟亮亮的眼睛,看著他微厚的唇含著她纖細嫩白的指,看著她的側臉於剎那間浮上粉暈,嬌妹動人,然後在她察覺自已的窺視之前,急急退後,心砰砰砰跳個不停。
怪不得有人老是念叨傻人有傻福,親眼看見二弟對她的「調系」,薛松鬼使神差地生出一個念頭,要是,要是他也傻些該多好,那樣就可以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了……
他深深地嘆了口氣,正要轉身去後院,二弟和她一起進來了。
什麼都不說就走開,好像有些不妥,偏偏一時找不到話說,薛松尷尬地咳了咳,視線掃過鍋灶再落在她臉上,討好的話脫口而出:「弟妹,我去殺只雞,一會兒你燉了吧?」此話一出口,他便覺得十分不自在,想要別開眼吧,又怕錯過她的目光,只好緊張地盯著她,待會兒她看過來,他只看一眼,看完立即轉身。
葉芽卻頭也沒抬。她知道那三只烏骨雞是特意買給她吃的,若是薛松昨天說這話,她定會感動地又要胡思亂想了,可現在,她知道他對她的一切照顧都是為了她的身子,為了讓她早點養好然後給薛樹生個孩子,所以她很無愧地接受了,看著兩人中間的地面道:「大哥累了一天了,這種活還是讓阿樹做吧,阿樹,你去挑只雞殺了。」
「嗯!」媳婦有命,薛樹痛快點頭,走到薛松旁邊又回頭問道:「媳婦,是殺大雞還是小雞?」
葉芽忍不住瞪他一眼,「當然是新買的大雞了!」自家養的小雞才多大,真是的,一天不說兩句傻話都不行!
薛樹嘿嘿笑,「大雞肉多!」說完大步走了。
葉芽搖搖頭,目光在薛松褲腿上掠過,快步回了西屋。晚飯熱熱晌午剩下的蒸餃就行了,薛樹殺雞還得些功夫,不如先回屋待一會兒。她算是決定好了,以後除非必要,除非薛樹在場,她會儘量避免與薛松或薛柏單獨在一起,她不誤會他們,也不給他們多想的機會。
門簾落下,阻隔了某人凝望的視線。
薛松覺得他快要瘋了!
他看著她和二弟說說笑笑,他明明就站在二弟旁邊,她卻沒有朝他瞥一眼,二弟一走,她也毫不猶豫地就走了,就好像灶房里根本沒有他這個人一樣!
胸口有一團火在肆虐,幾乎逼得他只想扯開那道門簾,走到她面前,逼她看他一眼。
可他到底還殘留著一絲理智,就那樣默默地站著看了一會兒,任由自已慢慢平靜下來。
平靜了,他轉身舀水喝。
清涼的水灌入喉嚨,驅散了一些隱在全身的煩躁,薛松覺得好受了一些,然後,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一個問題,她以前不是這樣對他的,她再膽小再羞澀,他跟她說話的時候,她都會飛快地瞥他一眼,但是今天,她明顯是在刻意躲著他!
他皺眉,她為什麼要躲他?
「大哥,你愣在那裡想什麼呢?」薛柏進門,見他的大哥舉著葫蘆瓢遞到嘴邊,卻遲遲沒有喝水,只盯著水缸發呆,不由疑惑地問道,他還是頭一次看到大哥露出這副傻樣。
薛松迅速回神,喝完水放好東西,低聲問他:「買蜂蜜了嗎?」昨晚他去鎮子,醫館夥計說棗花蜜剛巧沒了,要今天才有貨,所以他叮囑三弟散學後買點回來。
「買了,」薛柏晃晃手裡的小罈子,看了一眼西屋門簾,「我二嫂呢?」
薛松心中一動,指著西屋道:「屋裡待著呢,你去拿給她吧,讓她收起來。」眼睛緊緊盯著門簾。
薛柏點點頭,直接走到門口,聲音輕快地叫道:「二嫂,大哥叫我買蜂蜜回來了。」就算大哥不在後面瞧著,他也不敢說是他買的,她那麼容易害羞,萬一再因此多想躲著他怎麼辦?
葉芽聽到他們說話了,不知道為什麼,她既心暖又有點不舒服,咬唇默了一會兒,低頭掀開門簾,看著薛柏的衣擺伸出手:「勞煩三弟了,給我吧。」
薛柏沒料到她會是這副樣子,沒有意外的驚喜,沒有羞紅的臉,也沒有忐忑的不敢看他的眼神,她甚至看都沒看他!愣了好一會兒,他才木木的把蜂蜜罈子遞了過去,還想交待兩句食用的法子,她已經放下門簾進去了。
這還是他那個連他幫忙燒火,她都會臉紅說不用的客氣小嫂子嗎?
薛柏納悶地轉身,求助似的看向薛松,用眼神詢問:今天二嫂好像有點不一樣啊?
薛松卻沒有看他,他盯著慢慢停止擺動的門簾,好像明白了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