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下)
夏家人從來是行動派。
他們算不上很聰明的人,就是有兩點好,用心,做事。
他們和人交往,也沒什麼彎彎道道,喜歡就說,不喜歡就罵,和你交朋友,就用心,把你放心上,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於是反而朋友滿天下。
他們幹事兒,向來都是行動派,說了就做,說今天做就不會拖到明天。
這樣一件舉家決定要幹的事兒,他們更是行動力驚人,大清早,夏元寶就問了合作上的朋友知道了江城的地址,然後帶著夏啾啾和夏天眷摸到了江城家裡去。一路上,夏啾啾添油加醋給夏元寶講了江懷南的經典事蹟,聽得夏元寶火冒三丈,扭頭吼夏天眷道:“被這種孬種打了回來還不敢說,你還是我兒子嗎?!”
夏天眷被罵得往車的另一邊縮了縮,抱住了自己。
他們到的時候,江城正和許青青、江懷南在吃早餐。
江懷南被江淮安打得不輕,最近這陣子都在調養,腦袋上包得像個木乃伊一樣。
許青青給江城夾著菜,不滿道:“這個淮安,說不回來就不回來了,現在也找不到去了哪裡……”
江城抬眼看了她一眼,有些不耐煩道:“你還有臉說?!要不是你,我能誤會他?”
“喲,話可不是這麼說,”許青青嘲諷笑開:“我一開始還沒下來呢,你就動手動上了,這和我有什麼關係?”
江城面色變了變,卻也說不出什麼話來。
人的確是他打的,他沒相信江淮安,打從心底裡,他就覺得,這個兒子是做不出什麼好事的,於是下意識就覺得是他錯的。
直到江淮安最後那句話。
——
“我他媽,居然會覺得,你也算個爹。”
這陣子江城都睡不好,他總會想起這句話,想起江淮安哭著喊“我沒作弊”的時候。
他去問了學校老師,老師都告訴他,江懷南作弊,不止一次被抓過了。
可江懷南一口咬定,是夏天眷誣陷他,老師們聽信了夏天眷的誣陷。
是誰說謊呢?
江城心裡其實清楚,越是清楚,就越是愧疚,越是愧疚,就越不敢面對。
江淮安最後那幾句話一直在他心裡回蕩,他好多時候會想起江淮安小時候的樣子。
那時候江城還沒這麼暴躁、沒這麼固執,那時候江淮安還是個孩子,會甜甜喊爸爸。
是什麼時候變的呢?
是他媽媽的屍體被抬入太平間,他將手搭在他肩膀上,被那個哭著的孩子一巴掌打開,嘶吼著沖他叫喊:“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一輩子!”的時候;
還是他在許青青和江懷南進門第一天,冰冷說出那句“野種”的時候?
他記不清了。
這個他曾經最疼愛的兒子,到底什麼時候變成了這樣囂張乖戾的人,他根本不記得。甚至於他有時候會覺得,或許一開始,江淮安就是這個樣子。
直到那天江淮安哭出來,直到他再一次調出了江淮安的卷子,看他做過的每一道題。
那不是抄答案做出來的樣子。
他知道自己該去書一句對不起,可做父親的尊嚴卻容不得他低頭,於是他只能強硬讓人去找江淮安,等找回來……
再說吧。
江城心裡有些發苦,吃著早餐。就是這個時候,下人進來道:“先生,夏老闆在外面,說是有事要和您說。”
聽到來人,江懷南僵了一下,許青青不滿道:“這麼早來做什麼?”
江城倒也沒覺得有什麼,讓人將夏元寶一家子請了進來。
他們一進門,江懷南就想走,夏元寶眼尖,大步走過去,一把握住江懷南的手道:“這位就是二公子了吧?久仰久仰!”
江懷南逃跑失敗,反而被夏元寶拖到了戰場中心。
許青青看情況不對,趕緊跟了過去。一群人坐到客廳裡,江城親自給夏元寶泡了茶。
江城在家務事上一塌糊塗,但是生意場上卻是過得去的,夏元寶將茶接了,卻是道:“江先生的茶我接了,但是該說的事兒還是要說的。您的二公子帶人將我家天眷打了,這事兒您知道吧?”
聽到這話,江城冷冷看了江懷南一眼,臉色不太好,硬著頭皮道:“這事兒,我聽懷南說了,年輕人血氣方剛,難免有些口角……”
“這是口角問題嗎?”夏元寶直接道:“貴公子作弊,我兒子按照正規途徑舉報,貴公子不滿,那可以說,大不了下次我們不舉報了,有必要打人嗎?”
這話說出來,就不太好聽了,直指江懷南作弊已經是慣例,這次不舉報還有下次。
江城僵著臉,沒有回話,夏元寶歎了口氣,繼續道:“實話說,江先生,您也知道我就是出來混口飯吃,比不上您這家大業大。貴公子張口就說江家要將我們夏家趕出南城,我聽著也很害怕啊。不知道這話就是貴公子瞎說的呢,還是江先生真的有這個打算呢?”
聽了這些話,江城終於忍不住了,本來還想給江懷南留幾分顏面,現在卻也留不了了,直接道:“江懷南!”
“爸!”
江懷南趕緊撲了過來,跪在江城面前,焦急道:“爸,這都是他們誣陷我的啊!我沒說過這些啊。”
“沒說過這些話,至於心虛得跪下嗎?”
既然已經開戰,夏天眷絲毫不慫,趕緊補刀。
江城看著江懷南,深吸了一口氣:“事到如今,你還撒謊嗎?”
“爸,我沒有,我……”
“我問過你們老師,查了你的卷子,還調了監控錄影,江懷南,你再給我說一遍,你沒作弊,是別人誣陷你?”
江懷南僵了僵,沒有說話,江城平靜道:“你再說一遍,你沒說過這些話?”
“爸……”江懷南聲音苦澀,夏天眷高興得吹了個口哨。
江城二話不說,一巴掌抽到了江懷南臉上,直接給他抽了在地上打了個轉。
他從腰上解下皮帶,對著江懷南就是一陣狠抽,皮帶“啪”的打在江懷南肉上,夏家三個人當場被嚇呆,夏天眷忍不住抱住了自己“嘶嘶”到吸著涼氣。
江懷南在地上打著滾哀嚎,江城一面打一面罵,許青青哭著上來勸架,夏啾啾看著這一切,驟然想起,她昨天見江淮安的時候,他臉上似乎還有些紅腫的印記,又想起她將他撿回公寓那個晚上,他衣服裡的血痕。
她看著哭喊著的江懷南,便想起江淮安,她捏住拳頭,微微顫抖,在江家三口人一片混亂的時候,驟然出聲:“你們平時,就是這麼打江淮安的?!”
聽到江淮安的名字,江城驟然停手,他抬起頭,看向夏啾啾,皺起眉頭:“你知道淮安?”
夏啾啾顫抖著身子,克制住自己想要撲上去和面前這個男人廝打的衝動,儘量冷靜道:“江淮安是我同學,我們一直在一起上補習班,他很久沒來了,我想知道他發生了什麼事。”
“補習班?什麼補習班?”
江城皺起眉頭,有些不太能想像,江淮安會和補習班聯繫起來。
夏啾啾沒說話,她從書包裡,將江淮安平時做的習題集一本一本抽出來。
他留在教室裡的東西不多,她都帶來了,習題集上寫得滿滿當當,全是江淮安的筆記。
“最近這段時間,他一直在補習班上課,每天早上天沒亮,他就來教室裡開始讀書,晚上大家都睡了,他還在做題。這是他做過的習題冊,其實還有好多本,我沒都帶過來。”
夏啾啾控制住自己的情緒,讓自己儘量平靜下來,不要去激化矛盾,因此聲音又柔又緩:“他和我說,您從來沒誇過他,他這麼努力,就是希望有一天,您能誇誇他。”
這句話不是現在的江淮安說的,是長大之後那個江淮安告訴他的。
那天他們一起逛大學校園,江淮安說:“小時候我爸從來沒誇過我,於是我總想要他的誇獎,不過要了一輩子都沒要到,長大以後,就不想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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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東西不在那個時間給,就再也不需要。
江城沒說話,他低頭看著那些習題冊,腦子裡驀然想起那天江淮安哭著大喊“我沒作弊”的模樣。
如果之前是愧疚,那此時此刻,聽著夏啾啾的話,那就是紮心,是心疼。
如果這個孩子曾經是抱著這樣的努力和期望,那一刻,是多絕望,多難過啊?
江城張了張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夏啾啾將書本放在他面前,抬頭看向他:“我不知道您和江淮安之間到底是經歷了什麼,但我知道一件事,江淮安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而您從來沒有瞭解過他,就試圖去判斷他。您要道歉。”
江城沒說話,片刻後,他揚起冷笑,固執道:“我是他爹,哪裡還有和他道歉的道理?我說錯了,那是我不對,那我以後不這麼說就好。難道還要我去找他低頭說對不起?”
聽到這話,夏啾啾捏緊了拳頭,深吸一口氣:“所以,你是不打算道歉了是吧?”
“我以後不這樣了。”江城口氣難得服軟,夏啾啾嘲諷出聲:“江城,你他媽能算個父親?!”
“你一個小姑娘怎麼說話的?!”
許青青一聽這話就不樂意了,趕忙道:“你……”
“你什麼你,一個夜總會出身的小三有資格說個屁!”夏天眷從後面沖出來,劈頭蓋臉就對著許青青道:“這裡輪得到你說話?滾一邊去!”
聽到這話,許青青臉色巨變,江城臉色也不太好看,看著夏元寶道:“夏先生,我給您一份薄面,您這孩子該管教了。”
“我弟弟雖然說話不中聽,但這不是事實嗎?”
夏元寶正打算服軟,夏啾啾驟然開口,冷眼看著許青青:“許夫人有沒有聽過一句話,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生兒打地洞?不清不楚進這個家門,還怕人議論嗎?”
“出去!”
許青青提高了聲音:“這裡不歡迎你們,出去!”
“出去可以,”夏啾啾立刻道:“江先生,你該給江淮安道歉。”
“這裡輪得到你說話?”江城帶了火氣:“我們的事兒不用你一個外人管。”
“您的事我不管,可江淮安是我朋友,我不能看你毀了他。江淮安這麼好的人……”
“他哪裡好了?!”江城怒道:“他蹺課喝酒打架,說他一句他能給你頂回來,你知道什麼?我不是沒有好好教過他,好好和他說話,可他聽嗎?我希望他能和青青懷南好好相處,他怎麼做的?我希望他能好好讀書,他怎麼做的?我凡事都希望他好,我好話壞話都說盡了,他又給我一點回饋嗎?!”
“您怎麼說的?”夏啾啾沒有被江城吼回去,不卑不亢道:“用皮帶說,用鞭子說,一上來就先說,江淮安如何如何不好,如何如何不對。人都是有心有感情的,你一直說他不好,他憑什麼好?!”
“你要他和繼母好好相處,你自己想過這是什麼繼母嗎?!你出軌,你在外面有私生子,在他母親病重的時候,你還和他們有聯繫,他母親從高樓上跳下來,你還要讓他好好相處,你想過他怎麼想嗎?!”
“你……”
江城正要說話,夏啾啾打斷他,直接道:“你沒想過他怎麼想,你一味只覺得,你兒子該是什麼樣。你試圖瞭解過他嗎?你在意過嗎?如果一個爹當成你這樣子,你何必生他下來受這個罪?!你不道歉憑的是什麼,不過就是你覺得江淮安永遠會把你當爹,可人的感情都有極限,我告訴你,江城——”
她冷著聲音,全然不像一個十七歲的孩子,平靜又堅韌:“你不道歉,你不在意,那你就別管他。”
“你不管,總有人管。你不愛江淮安,總有人愛他。可是你別後悔。”
江城沒有說話。
他習慣性想要反擊,想要說一句,小丫頭片子懂什麼。
然而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就在這個時候,外面傳來江淮安疑惑的聲音,他站在門口,皺著眉頭:“你們在幹什麼?”
第三十九章
江淮安是趕回來的。
宋哲家和江淮安家住在一個社區, 大清早出門去補習班的時候就看見了夏啾啾家人出現在社區裡, 於是趕緊給江淮安打了電話。於是江淮安嚇得連滾帶爬狂奔回了自己家, 他太清楚自家是什麼情況, 夏啾啾家裡來, 他怕他們吃虧。
只是他不能表現得太明顯,於是到了門口,先裝作什麼都不知道一樣問了句“你們在幹什麼?”。
然而在他開口之前,他聽到了她的話。
你不管, 總有人管。你不愛江淮安,總有人愛他。
說這些話的夏啾啾, 一點都不像平時的她。
平時他見著這個人的時候, 總覺得她像個小孩子。天真的、單純的、可愛的, 讓人忍不住想捧在手心裡, 怕這世間的現實磕絆了她。
可說著這些話的夏啾啾, 彷彿是一隻露出爪子的小豹子,齜牙咧嘴看著這些人,又凶又堅定。
她在守護他,她在為他戰鬥。
那一瞬間,他熱血翻湧。
他不知道該說什麼, 不知道該做什麼,只是突然發現,他曾經以為在他生命中舉足輕重的江城,在面對夏啾啾的時候,原來……
也不過如此。
江城並沒有他想像中的重要, 而他也不是他以為那樣,深陷苦海,無人相救。
他的心是暖的,看他們吵的激烈,他不想讓夏啾啾再為他吵下去,於是急急出了聲。
他一開口,所有人就朝著他看了過來,夏啾啾愣了愣,隨後有些心虛縮了縮。
江城最先反應過來,沉著臉道:“你還有臉回來?”
“我怎麼沒臉回來?”江淮安冷笑出聲:“我行李還在這兒呢。”
江城聽了這話,臉色不大好看,想說什麼,卻沒說。
江淮安走進屋裡來,看見夏元寶和夏天眷,抿了抿唇,先鞠了個躬:“不好意思,我弟是個王八蛋,我替他向你們道歉。”
“江淮安!”許青青提高了聲音:“你替誰道歉呢?”
“他作了弊,打了人,還不該道歉嗎?”江淮安冷眼看過去,許青青還要說什麼,江城卻破天荒同她道:“你先閉嘴!”
江淮安有些意外,他挑了挑眉,第一個反應就是——夏啾啾真他媽牛逼,居然能勸住江城。
江城吼完,他看著江淮安,似乎是有什麼想說,然而憋了半天,卻只是道:“回來就回來吧,趕緊去洗澡,像什麼樣子。”
江淮安聽到這話,點點頭道:“行,我收拾了行李,回家去洗。”
“你家就在這裡,你還要回哪裡去?!”江城耐心有些耗盡了,不耐煩道:“江淮安,你適可而止。”
江淮安本來還想和江城爭執,但夏啾啾一家人在這裡,他顧忌了一下形象,終究是不想在夏元寶面前讓他看到這些難堪,沒有回話,同夏元寶道:“叔叔,江懷南我已經打了,如果你們還氣不過,送公安局報警告學校記過,或者我再打一頓,您看怎麼樣處理比較好?”
他說得一臉真誠,夏元寶還有點心虛,他瞄了一眼旁邊被包得像粽子一樣的江懷南,對方聽見江淮安說再打一次的時候就繃緊了身子,似乎完全相信了江淮安的話,自己彷彿隨時可能再被打。
夏元寶輕咳了一聲,假裝淡定道:“我們也就是來要個道歉……”
“江懷南!”
江淮安提高了聲音,冷眼掃過去:“道歉!”
“江淮安你別太過分,你看我們家懷南……”
“我讓你別說話!”
江城怒吼出聲:“還嫌不夠亂嗎?!”
許青青聽了江城的話,露出憤怒的神情來,還想爭執,卻被江城提前拉住了手腕,冷聲道:“別在外人面前鬧笑話。”
許青青僵住身子,紅了眼眶,卻沒再多說什麼。
江淮安走到瑟瑟發抖的江懷南身前,將手搭在江懷南肩膀上,微笑道:“二弟,做錯了事就要認,你要是不道歉,哥哥就要再教育你了。”
聽到江淮安的話,江懷南驟然想起那天被江淮安按在地上打的時候,他看見旁邊許青青被江城拉著,知道自己是指望不上許青青了,憋了半天,終於道:“對不起……”
“大聲點!”
江淮安大吼出聲,夏元寶都被嚇到了,趕緊道:“那個,其實我們也沒……”
“對不起!”
江懷南閉著眼睛,大吼出聲:“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聽到這話,江淮安笑了笑,終於拿開了放在江懷南肩膀上的手,江懷南頓時彷彿從巨獸手中死裡逃生一般,大口大口喘息。
江淮安走到夏元寶面前,恭恭敬敬道:“伯父,真的不好意思了。”
“沒事,”夏元寶擺著手,不知道怎麼的,在這個少年人面前,居然覺得有那麼幾分窘迫:“其實我們就是過來看看,那個,事情解決了……”
“你不是說你是來收拾行李的嗎?”夏啾啾突然插口,江淮安朝她看過去,看見她平靜又堅定的眼睛,聽她冷靜道:“正好,我們開了車過來,你收拾好東西,我們送你。”
江淮安沒說話,好久後,他低頭笑了笑,明白夏啾啾的意思。
昨晚她對他說,人得往前走。
如今他走不出去,她就逼著他走。
她哪裡是要他收拾行李,她要的是他收拾好過去那個幼稚的、狼狽的自己。讓自己走出那沼澤一樣的人生和心境,往前走。
她奮力拽著他,拖著他,背著他,督促他。
江淮安不知道怎麼去回應,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但至少這一刻,他不能去拂了夏啾啾的面子。
他點頭道:“好,那麻煩你們在這裡坐一下,我去收拾東西。”
說著,他就上了樓。
他剛提步,江城就跟著走了上來,等進了他房間,關上門,江城立刻道:“你要鬧到什麼時候?!我剛才不說話,是不想鬧得太難看,你還真要走?!”
江淮安沒說話,低頭開始收拾行李,江城氣得胸膛激烈起伏:“你要走哪裡去?這裡是你家,你現在才高中,你又要出去當你的小痞子了?”
以前江城說這些話的時候,江淮安都覺得特別難受,彷彿是被人卡住喉嚨,疼得他忍不住要回擊,用攻擊才來保護自己。
然而這一次,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夏啾啾在,他一想到那個人就坐在外面等著他,他就覺得內心柔軟下來,柔軟而堅強。那曾經像刀一樣的言語,根本撼動不了他半分。
他沒有回應江城的話,只是安安靜靜收拾東西,江城看著江淮安的動作,實在是無法忍耐他的忽視,沖了過去,揚起手,一巴掌抽了過去。
江淮安動作更快,抬手就攔住了他的手。
江淮安從來沒對他還過手。
他打了他很多次,每一次,江淮安都是嘲諷的、安靜的,用挑釁的目光看著他,然後讓他將他打得鮮血淋漓,彷彿是自虐一般,企圖用自己的傷痕來刺激自己的父親。
很多時候江城都覺得無能為力,面對這個小獸一般隨時露著獠牙的兒子,他除了責駡,不知道還應該做什麼。
人家都說,棍棒下麵出孝子。
都說,等孩子長大了就好了。
於是江城一直想,他只要對江淮安狠一點,再狠一點,管好他,等江淮安長大了,一切就好了。
而在這之前,他會一直、始終,是他父親。
然而將江淮安還手這一瞬間,現實彷彿被猛地擊碎。
他也許不會永遠是他父親。他有一天會長大,然而如果他長大後,他還是和以前一樣,滿懷恨意,那時候,他無能為力。
他不能再逼著江淮安做他不想做的事,不能壓著他低頭。
作為父親的尊嚴,如果江淮安不願意,那他就不存在。
他的尊嚴從來不是他通過讓江淮安害怕獲得,而是江淮安給的。
江淮安早就能反抗他,早就能輕而易舉接住他的拳頭,只是他曾經沒有這樣做而已。
江淮安從江城眼裡看到了一些恐懼和茫然,他不明白江城為什麼會露出這樣的神情,只是放開江城的手,平靜道:“以後你不要隨便打我,哪怕是阿貓阿狗,也沒有這樣想發脾氣,想打就打的道理。”
說著,江淮安低下頭,將衣服整齊疊好放在行李箱裡。
夏啾啾的話迴響在江城腦海裡。
人的感情都是有極限的。
他有點害怕,這樣的恐懼將他所有話都堵在喉嚨裡。直到他看見江淮安抽出抽屜,拿出了一本相冊。
那本相冊上貼著和這個時代格格不入的小花,這相冊是江淮安母親做的,以前他們家每年都會照一張全家照,然後放在相冊裡。
江淮安一直很珍惜這本相冊,從小就愛看,後來他媽走了以後,江城看到過好幾次他坐在角落裡,翻看這本相冊。
看見江淮安將相冊拿出來,江城再也忍不住,開口道:“你這是做什麼,是打算走了再也不回來了?”
“大姑和爺爺讓我回家陪他們好多次,以前我都拒絕了,現在我想過去。”
一聽這話,江城就炸了,怒道:“你這是什麼意思?是我虧待你了?是我養不起你了?你是我兒子,跑到你爺爺家算什麼事兒?!”
“我為什麼去,你不清楚嗎?”
放在過去,江淮安早就和江城吵了起來,然而如今夏啾啾在外面,她在,就彷彿是有了一根定海神針,將那滔天浪潮撫平,讓他冷靜下來。
拋開叛逆的時候,江淮安不是個不會說話的人,相反,他甚至很擅長於和別人溝通。
他冷靜看著江城,語調平和:“這個家沒有我的位置,你有你的妻子,也有你心疼的小兒子,不需要我在這裡,我在這裡,對誰都不好。”
江城沉默下來,看著江淮安將相冊放進箱子,許久後,他終於道:“你這樣講話,讓我很傷心。”
“如果言語傷人也是傷人,那你已經傷害我很多次了。”
江淮安蓋上巷子,拉上拉鍊。
他抬眼看向江城,語調平靜:“以前我一直希望你認可我,希望你能像以前一樣對我。我媽的事,我不能原諒你,可是那麼多年感情始終是感情,我內心裡,總覺得你是我爸。所以江懷南來的時候,我會難過。以前你只對我一個人,後來你對兩個人好,對江懷南比我好。”
“你是哥哥,”江城皺起眉頭:“以後江家都是你的,你得學著照顧懷南。”
聽到這話,江淮安嘲諷笑開:“憑什麼呢?他是你在外面的私生子,他的媽媽在我媽病重的時候想盡辦法纏著你要進我們家門,你還讓我照顧他,你腦子沒病吧?”
江城臉色變得很難看,在他罵出聲的前一秒,江淮安放緩了聲音:“我要走了,也不想再和你吵架,我和你吵得夠多了,我累了。”
“人要向前看,我不能為了你這樣的人渣,毀了我自己一輩子。”
“什麼叫為了我毀了你一輩子?!”江城再也控制不了自己,大吼道:“我哪一樣不是為你好?哪一樣不是為你著想?我讓你好好讀書是我錯了?我讓你不要打架是我錯了?我管教你是我錯了?我……”
“我不需要你的管教,”江淮安冷靜開口:“我自己會走我的人生,我自己會好好讀書,會上最好的學校,走最好的路。我會給所有愛我的人看著,我江淮安是一個優秀的、不讓他們失望的人。你以為我和江懷南那個靠作弊拿分的孬種一樣?我從小什麼都拿第一,我需要你管教?!”
“看看你管教這些年,我他媽被你管成什麼樣子?!但凡你不要這麼偏心,但凡你誇我幾句,但凡你對我溫和一點,但凡你不要在江懷南拿我玩具時候說‘他是你弟弟,你讓著點’,在許青青噁心我的時候讓我叫他媽,在我和江懷南打架時候罰我們一樣跪著,然後讓我看著許青青對他兒啊寶啊的喊,我他媽會走到今天?!”
“你總以為你公平,你總以為你對我們兩處罰一樣就是公平,可他有媽我沒媽,這他媽能一樣嗎?!”
江淮安控制不住自己,吼得歇斯底里:“這麼多年你把我交給許青青照顧,連老師的電話都不接,可這不是親媽,不是親媽就不是!我媽沒了,”江淮安閉上眼睛,整個人都在顫抖,沙啞著道:“我爹也和死了一樣了。”
江城被江淮安吼傻了,他呆呆看著江淮安,一時之間,居然不知道說些什麼。
他感覺自己說什麼都是錯,做什麼都是錯。
他不知道怎麼和自己的孩子溝通,他的父親從小教育他就是打出來的。他從來都是這樣,他不知道該怎麼說自己內心所有的顧忌和溫柔。
甚至於,連那麼一句‘對不起’,他都說不出來。
他就覺得自己活得特別失敗,頹然無力,不知所措,讓他連攔住江淮安的勇氣都沒有,怕下一瞬間,江淮安就能讓他所有的“自以為”,蕩然無存。
江淮安見他沒有回應,抬手抹了一把眼淚,將東西迅速放進箱子裡,拖著走了下去。
走下去的時候,夏啾啾正站在院子裡等她,夏元寶和夏天眷覺得有些尷尬,已經在車裡坐著了。江淮安沖出去的時候,才想起來,自己哭的樣子,又被夏啾啾看到了。
他有些狼狽,用袖子狠狠擦著自己的臉,想要讓人看不出他哭過的樣子。
夏啾啾看著他的模樣,心裡有些難受,從袖子裡拿出紙巾遞給他,認真道:“別擦得這麼狠,可疼了。”
“嗯,”江淮安接過紙巾,艱難笑起來:“不好意思,我們走吧。”
夏啾啾點點頭,她本來想拉他,但又想到是在他家院子裡,於是她將手放在他的行李箱的拉杆上,垂下眼眸道:“走吧,我帶你回去。”
“不用你拖了,我自己來就好。”江淮安趕忙拒絕,夏啾啾搖搖頭,固執拖著行李箱往外,江淮安不可能讓她拖行李,於是兩個人一起拉著一個行李箱往外走去。
他們兩的手就靠在一起,溫度彷彿被拉杆串聯在了一起。
那溫度從指間一點一點蔓延到他的心,他的心慢慢安定下來。
“江淮安,”夏啾啾開口,認真道:“我幫你罵了你爸了。”
“嗯……”
“所以,這個事情,就該翻篇了。”
江淮安沉默,夏啾啾頓住腳步,回頭看他。
“麻煩你,”她目光裡落著他的倒影,合著清晨的陽光,生機勃勃,恍若新生。他看著那雙眼睛,不由得有些恍惚,隨後聽見那人的聲音:“以後能不能不要只看著這些人渣,看看我們啊。”
“你們?”
“對,”夏啾啾點頭:“看看對你好的這些人。”
聽到這樣的話,江淮安輕輕笑起來。他點了點頭,認真道:“好。”
“我答應你,”他說得認真:“以後,我就看著你。”
這樣的話難免讓人誤會,夏啾啾瞬間紅了臉,她扭過頭去,看著旁邊樹枝上飛落下的鳥,僵著聲音道:“還有好多人呢,我們都對你很好。”
“你對我最好。”
江淮安迅速接聲,夏啾啾一時語塞,心跳得飛快。江淮安回頭看了一眼自己的房屋,又看了一眼身邊的人。
他特別想伸出手,想去握住那個人的手,想和她一起轉身,遠遠離開這個地方。
可是他又不敢。
怕自己會錯了意,怕自己唐突,怕現在這樣的自己,根本配不上面前這個近乎完美無缺的小姑娘。
他只能是靜靜看著她,直到夏啾啾發現他久久無聲,扭過頭來,疑惑道:“怎麼還不走?”
江淮安輕笑,他深吸了一口氣,挑著眉道:“夏啾啾,你知不知道,我以前的時候,做什麼事都是第一。”
“知道啊。”
不僅過去是,為來也是。
“你是不是特別想我考清華?”
“我想你過得好。”
“夏啾啾,”他轉過身,拉著行李箱,沒敢看她:“以後,我還會是第一。”
如同他當年一樣,什麼都好。
這樣的江淮安,才能配得上夏啾啾。
然而少年的心思,表達得太婉轉,太委婉,夏啾啾全然沒有察覺。
她只以為這是江淮安一時心血來潮的宣言,直到很多年後才知道,這是蓄謀已久的開始。
只是當時沒有明瞭,於是扭過頭去,握緊拳頭,認真喊了句:“加油!你一定可以的!”
江淮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