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崔大人著了《大夏律》。”
洛婉清終於知道他到底在說什麽,抬眼看他。
謝恆點頭,神情平淡,只道:“我雖年少,但也與兄長他們一起參與,尋天下學子,一起修著此書。結合現有律法,上萬卷宗,修舊增新,最終著出此書。然而此律太過詳細,極大限制了官員權力,尤其是世家貴族,更是少了正大光明作惡的法子,於是深受詆毀。為了推行此書,舅父一直備受排擠,那時候我父親就罵我,說我招惹禍端,可我不聽,我一直支持他們。有一年醉酒,大兄崔子規問我,如果日後清算上斷頭台,我會不會害怕。我說我有什麽好怕,大家一道來,一道去,沒什麽可怕。”
“我一直是這麽想,大家一起死而已,沒什麽可怕。而且,又怎會走到那一步?”
謝恆苦笑,眼中帶了譏諷:“陛下支持,崔氏昌盛,有兵有權,我還在琴音盛會拿下魁首彈琴喝茶,怎會走到那一步?”
可偏生就走到了那一步。
他母親死在宮裡,他在皇宮,斷筋碎骨,成為一個廢人。
他的太子兄長李聖照和皇后姨母崔漣漪不知所終,而他被關入牢獄,什麽都做不了。
他只能每天等待,守望,企圖用自己高貴的身份,等到誰的拯救,誰的降臨。
他甚至不肯冒險去讓張純子塑骨,想依仗自己貴族子弟的身份,等待陛下、等待他父親、等待他舅父,等待任何人帶他走出那個天牢。
直到姬蕊芳到來。
洛婉清心上收緊,一時不敢出聲。
只聽謝恆緩聲道:“她和我說,崔氏因叛國入獄,她策劃了一場越獄,但是需要我幫助,我得幫她說服崔家人,幫她製造機會。我答應了她,她就悄悄帶我去見他們。我終於見到了他們。”
洛婉清注視著他,看他像是回憶起什麽,他笑起來,音色溫和:“我大兄,我阿姐,好多認識的人,他們都在。那時候我並不害怕,我同他們說,大不了大家一起死。可兄長不要。”
謝恆漸啞,他不自覺握緊了洛婉清的手,顫顫閉上眼睛:“他說,已經犧牲這麽多,《大夏律》必須推行下去。他說……”
謝恆聲音頓住,過了許久,他才沙啞開口:“謝靈殊,由你而始,由你而終。”
洛婉清聞言心上巨震。
由他而始,由他而終。
這是詛咒,是束縛,用無數人的鮮血做血鏈,為他製造的牢籠和枷鎖。
“可你也只是一句話……”
“不是一句話。”謝恆搖頭,“不僅僅是一句話。”
說著,謝恆睜眼看著兩人交握的手,似是找到幾分慰藉,緩聲道:“那時候,崔氏的線人便知道,姬蕊芳說的越獄是個局,那只是世家用來捉崔氏余黨的網,所以從一開始,子規兄長就放棄了這條路。只是當時我們並不知道,姬蕊芳是真的要救他們。我們都以為她是世家派來的人,所以決定將計就計,用青雲渡崔氏子弟的性命,來為我鋪這條路。”
“於是我待在牢獄中,等我塑骨成功,崔君燁在宮外換好了太子殿下的臉,和他換好身份後,我便向聖上主動請求,願意代替舅父,成為他的新刀。”
“崔君燁?”洛婉清反應過來。
謝恆點頭:“當年死的是崔君燁,也就是如今殿下這個身份,他曾經受殿下恩惠,入局修書,當年自願入宮替死,花了兩個月時間,找鍾老為他換成了殿下的臉。”
所以謝恆在兩個月後,才向陛下檢舉。
不僅僅是因為他要塑骨,也不僅僅是因為他低頭需要時間。
最重要的是,他們要給崔君燁換臉的時間,讓他成為“李聖照”。
“然後呢?”
內力流轉在兩人周身,洛婉清覺得這彷彿是某種情緒,它第一次在他們中間,暢通無阻流轉。
謝恆看著她帶著傷的手心,輕聲繼續:“之後,我用太子的消息,換取了陛下的信任。但陛下不會重用不能為他所控制之人,所以我自願接受陛下沉骨香之毒,解藥在陛下手中,一月一顆解藥。為了不讓我受陛下所控,子規兄長,自願為藥人,讓阿姐煉藥,最後為我換血。”
洛婉清聽著,忍不住捏起拳頭。
她終於明白,為什麽他說,這不僅僅是一句話。
他一身骨血是親人的血。
他的路都是踩在親人的屍骨上往上爬。
這怎麽能說是“一句話”,他早就滿身血債,早就回不了頭。
“柳惜娘,這世上沒有天賜。”謝恆抬起眼眸,平靜看著她,苦澀笑了笑,“像我這樣的人,活著就是罪孽,痛苦才是應當。所以姬蕊芳做什麽,都是我罪有應得。我沒有騙你。”
謝恆克制著,認真道:“我不是崔恆。”
最後一道真氣從他身體中緩緩流入洛婉清身體,這些真氣明顯被他煉化過,與洛婉清的內力交融在一起。
他注視著洛婉清,眼神溫柔中壓著幾分傷懷:“他不會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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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婉清不說話,眼眶濕潤,固執看著他。
謝恆不敢看她的目光,他躲開她的注視,在周身真氣完全平靜之後,將手收回膝間,站起身道:“你再休息片刻,便可以離開,速速找到殿下,等回去之後,監察司不會虧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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