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餞
佳期懶得再像塊牛皮糖一樣去問他“這櫻桃是不是特意給我的”,只嗯了一聲,默默發呆,腳尖撥進池水,被泡得粉嫩嫩。
門被敲響,陶湛送進藥來,佳期接過那只陶碗,看見藥汁黑漆漆,忍不住皺起眉,但也沒有辦法,只得端起來喝。她素來怕苦,這種藥尤其苦,剛抿了一口,便覺得鼻子一酸,趕緊拿開。
裴瑯看她皺著小小的眉頭坐在那裡發愁,竟然說:“不想喝乾脆就不要喝了。”
他不說還好,他這麼一說,佳期一下子變了臉,乾脆端起碗來一仰頸,咕嘟咕嘟全喝了下去。櫻桃吃完了,裴瑯在滿世界找蜜餞糖果,佳期理也不理,披了衣裳便走。
外面照樣風大,她身上熱燙,又有汗,被風一吹便是一個寒噤。身後裴瑯快步追了過來,展開毛氅渾身一裹,劈頭蓋臉罵道:“這麼大的風,不要命了?”
佳期也不答言,徑直低頭向前。裴瑯道:“你發什麼脾氣?要喝藥的也是你,怕苦的還是你,回頭誰替得了你難受?個子一丁點,脾氣比山還大——哭了?”
他說話間才看見佳期滿臉是眼淚,眼睛哭得通紅,睫毛上都掛著碎碎的淚珠,死死咬著嘴唇一聲不吭,紅潤的嘴唇上已經被咬出了一痕蒼白的牙印。
他嚇了一跳,下意識地掏帕子,“又發什麼神經?這外頭是什麼風,吹得皴了,這臉不要了?”
佳期死命推他,仍然不說話,只是拳打腳踢。裴瑯倒不動氣,只胡亂擦她臉上的眼淚。他手上沒輕沒重,佳期本來就吹皴了臉,一擦就疼得厲害,更哭得停不下來。
裴瑯像條壞極了的惡犬,總是擺脫不掉,她乾脆連踢打帶罵,“……什麼叫不要喝了?要是真有了怎麼辦?你又不會管我,反正我沒爹沒娘,全天下只有我最好欺負,到了什麼地步都怪不得別人……”
這一次她哭得厲害,越說越是難過委屈,抽抽噎噎話不成聲,被夜風撕扯來去,聽著叫人揪心。
山中夜晚冷得很,這麼哭下去不是辦法,裴瑯只得把她攔腰扛在肩上向前走。佳期還沒消氣,腰被他死死扣著,仍然在狠命捶他的肩背,“反正只有我是一個人,到死都是一個人……天下人都欺負我,連你也欺負我,我要是真的有了,只好自己去死,做鬼都不要放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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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瑯猛地站住腳,頭也不回,“不准說這樣的話。”他反手狠狠拍了一下她的背, “不會有。但倘若真的有了孩子,顧將軍的女兒,難道成日想著死麼?”
佳期抽噎道:“那怎麼辦?”
“生下來。”
風把他的話音撕成幾十片,佳期聽得清楚,卻慢慢哭得累了,趴在他肩上不再亂動。裴瑯又問了她一遍,“聽到沒有?你爹是怎麼教你的?”
佳期昏昏沉沉地罵了一句,“混蛋,你去死……”
她哭得頭痛,加上藥效催人睡眠,她已經說起了昏話。裴瑯懶得理她,一路穿過荒草走到寢殿後,在外面把她放下來。佳期低頭向前走,大氅被風吹得向下掉,裴瑯按住邊角,乾脆送她進去。
佳期任由他摟在懷中,緊貼著他熱燙的胸膛,一路慢慢走回去。荒草連天,簌簌抖著。佳期越走越慢,突然小聲叫了一句:“夜闌。”
及至到了殿前,裴瑯都沒有接話。但佳期擦了一下紅腫的眼睛,卻抿嘴笑了一下,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他沒有凶巴巴地讓她不准叫他的字。
佳期站在階上,紅著眼圈沖他點了點頭,臉上夾雜著一點小孩子惡作劇得逞似的笑意。
裴瑯有一瞬的恍惚,她的臉被簷下的燈映得柔弱剔透,一層暈暈籠籠的暖光,中間隔著萬千銀河星辰。他本該觸手就能摸到,生生隔了天塹。他自己建造的城池圍在她身邊,固若金湯,刀槍不入,一生一世周全,連他自己都無權僭越。
他慢慢地說:“聽到了,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