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挪動著腿想要下床,將江舫打理乾淨,卻在一動之時輕輕吸了一口氣:“……嘶。”
腿根與鎏金腿環之間,框定出了一小片封閉區域。
金的,白的,紅的,彼此交映,互相襯托,以紅的色調為主,像是在調色盤上信筆抹開的一點夕照遠紅。
南舟直起腰來,扣上皮帶,邁步欲行。
江舫撐著頭,能感覺到從自己臉上蒸出的燙意。
他問他:“去哪裡?”
南舟:“把你弄乾淨。”
江舫視線下移。
他看上去仍是衣冠楚楚的好孩子,似乎那黑色西裝褲上的一片滲色與他無關。
偏偏南舟對此並無察覺,仍然坦坦蕩蕩地站在江舫身前,毫無羞慚,帶著一種晦暗的潔淨感。
江舫既不提醒,也不阻攔,將下巴抵在向前平伸開來的雙臂上,只露出一雙漂亮的眼睛,困倦地一眨一眨,說話時還帶著點撒嬌的鼻音:“我喜歡你。”
南舟不知道這輕輕淡淡的一句話,耗盡了他幾多的勇氣。
他只是一點頭,表示已閱:“唔。”
然後他走進了盥洗室,隨手關上了門,打開了水龍頭。
他面色始終淡淡的,因此,誰也不知道,那四個字正在他心中橫生出怎樣的一番壯闊波瀾。
在擰動毛巾時,半闔著的門外忽然傳來了篤篤的敲擊聲。
“啊,忘記問了。”門外的江舫聲帶笑意,“南老師,你喜歡我嗎。”
南舟面對了鏡子裡自己發紅俏豔的眼尾,抬手撫了撫。
他記得,在來到這裡的第一天晚上,江舫就曾經問過他這個問題。
當時,他的回答是,“你不奇怪,但想和你一起走下去。”
那就是他當時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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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現在,他又有了新的想法。
南舟不說話,江舫便倚靠著門邊,閉著眼睛,耐心等待著他的回音。
南舟的性格是在良久的沉默後,他終於接收到了那邊的回應。
準確說來,不是答案,而是一句反問:“……喜歡一個人,該是什麽樣子的?”
江舫睫毛一動,嘴角緊跟著揚起一點笑容。
這個問題本身,就足夠讓江舫喜歡了。
上次他問時,南舟並沒有對“喜歡”這個概念產生追根究底的興趣。
但他現在有了疑惑,有了想法。
只要能這樣,就很……
江舫正欲細想下去,腦中突然回蕩起了刺耳的警報聲。
這聲音南舟並聽不到。
對他來說,外面仍是蟲鳴聲聲,風語淙淙。
江舫神色亦是不改,繼續閉目養神,頭靠在了冰冷的牆面上,仿佛那聲音於他而言也是不存在似的。
在輕症患者的聚居區,正發生著一場意外的劫持事件。
元明清的脖子,被滿身是血的唐宋用一片摔碎水杯的瓷片尖端抵住,皮破流血,鮮血一路蜿蜒流入了他的頸窩深處。
在此處做工的工人全是精神疾患,要麽反應過度,蜷在角落瑟瑟發抖,流淚囈語,要麽一臉麻木地趴在窗戶邊,懷擁著叢立的鐵欄杆,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這場混亂。
情況很簡單。
新加入聚居區、成為了一名光榮的紡織廠工人的元明清,早晨向工廠負責人匯報,唐宋有可能是裝病混入小鎮的“非正常住民”。
工廠自然是按兵不動,派人來調查。
唐宋起初還有來有回地回答他們的問題,卻在數分鍾後毫無預兆地忽然暴起,用藏在被子裡的帶血繃帶絞斷了來人的脖子。
隨即,他動手挾持了沒來得及逃走的元明清。
對著聽到警報聲、呈扇形合圍過來的工廠管理人員,唐宋用單腿勉強支撐著殘軀,揮舞著手上的瓷片,狀若瘋癲:“你們這群精神病,都給老子滾遠點!”
元明清在他懷中,像是一只聽話的人偶,心如止水地任他拉扯。
但在他背在身後的手中,同樣藏著一片碎瓷。
一名工廠負責人手持喇叭,在前喊話:“入侵者,放下我們的朋友。如果你不傷害他,我們可以放你離開。”
面對著鐵桶一樣的合圍之勢,唐宋的心越發沉了下去。
元明清這些天來的觀察沒錯。
工廠內守衛森嚴,人員充足,牆壁上包覆著電網,警示鈴四通八達,分接不同的,四方響應迅速,井然有序得宛如一台精密運算的機器。
就算他們不肯兵行險著,在不動用道具的前提下,也根本沒有逃出去、找到“立方舟”的可能。
這樣一來,他們的冒險之舉,反倒是當下能走的唯一一條捷徑了。
確定了這一點後,唐宋安心了。
他慘笑一聲:“少騙我了。等我放了他,你們就會殺了我,拿我的身體去做實驗——”
“我要你們死,都死!一起死!”
在放出狠話後,唐宋趁著換氣的間隙,讓聲音貼著元明清的耳朵滑過去:“殺了我。”
他感覺元明清的身體在他懷中明顯顫抖了一下。
“抓緊時間,殺了我,別讓我活著落到那些人手裡。”唐宋的尾音帶著一絲顫抖,“……還有,我腿真的很疼,站不住了。”
“拜托你了,我的……朋友。”
元明清從鼻腔中重重呼出一口氣。
在氣終之點,他的左手已經夾著瓷片,繞到腦後,毫無猶豫,將尖刃向斜向上方狠狠推去!
大抵是因為距離過近,唐宋頸部皮肉在他掌下綻開的觸感,清晰到無以複加。
一股滾熱徑直噴濺到了他的頸後。
唐宋像是不能理解這意外攻擊的發生,目光直視正前方,身體搖晃痙攣了一陣,才頹然放開了對元明清的轄製。
……在他倒下時,手上的瓷片尖端,特意避開了元明清的脖子。
在轄製放松的一刻,元明清往前栽出幾步,跪倒在了滿地的塵灰間。
因為用力過猛,元明清的虎口也被玻璃撕裂了開來。
但他對此熟視無睹,也感覺不到痛楚。
在低頭伏地,不住喘息時,他就勢喚出了自己的菜單。
屬於唐宋的隊友的頭像,徹底灰暗了下去。
元明清朝虛空中探出手去。
只有在這種混亂的情況下,他才敢公然地進行一點小小的緬懷。
他摸了摸那片頭像框,卻隻摸到了一手血、一地灰。
四周一片喧嚷,他已經聽不大清楚了。
他只知道,自己被人就近拉到一邊,隨便安置在了一條硬板凳上。
鬧哄哄的不知道過了多久,周遭才漸漸靜了下去。
他抬目望去,發現唐宋的屍體已經被拉走了。
……徒留了地上的一灘紅黑色的血跡。
元明清又一次久久地低下了頭去,盡心演繹著一個被迫殺人的可憐角色。
直到他看到了一雙布鞋的鞋尖出現在他眼前。
他懵然地昂起頭來。
眼前,是那名曾在月台上接迎他們進入小鎮的、神父模樣的中年男人。
神父對他進行了一番溫語安撫。
在元明清身體的抖索幅度漸漸輕下去時,他才柔聲詢問道:“我記得,他是和你一起進來的,你為什麽要舉報他?”
“他騙我,他要害我。我一直懷疑,我懷疑一切。”元明清作神經質狀,喃喃自語,“以前我做過很多次錯誤的判斷,傷害到了很多人,可我沒想到,沒想到……這回,他是真的要害我,要害這個小鎮,要害大家……我不能允許,我不——”
說到此處,屈辱和憤怒的極致膨脹,讓元明清的話音不住發抖。
神父寬慰又遺憾地歎了一口氣,又勸說了一番,說這並不是他的錯,說一切都會變好的。
在元明清的情緒看起來完全鎮定下來後,他便打算起身離開。
“等等。”元明清叫住神父的聲音有些乾澀,“我想,見到‘神’。”
神父露出了些訝異的神情:“為什麽呢?”
元明清說:“我殺了人,我……已經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了,我想要為小鎮更好地服務。這裡,就是我的家。”
神父沒有說話,像是在權衡些什麽。
元明清適時地抬起臉來,神情裡混合著恰到好處的迷茫和不安:“……難道‘神’也不認同我的所作所為嗎?我揭發了入親者,保護了大家,是錯誤的嗎?”
神父溫和地拍拍他的肩:“孩子,你這樣有心,‘神’一定也會想見到你的。”
元明清垂下頭,神情仍是挫敗。
神父果然不忍見到他露出這副模樣,聲音更柔:“這樣吧,我會把今天發生的事情告訴‘神’,我想,祂一定會想要傾聽你的心聲的。”
元明清直視著眼前的三尺灰地,素來鎮靜的雙眸裡綻出條條血絲。
單從他平靜的語氣,沒人能看清他叢叢發絲下藏匿著的恨意:“謝……謝。”
說完這句話,他抬起頭來,又是一張平靜的臉,唯余眼眶四周微微發紅。
他望向天邊的一廓明月。
好在,快要到月圓之夜了。
而就在元明清望向月亮的同時同刻,江舫睜開了眼睛。
他剛想露出一個笑容,但在看清不知何時從盥洗室內走出、靜靜站在他身側的南舟時,他將表情轉換成了一個紳士溫存的笑:“這麽快?”
南舟問他:“你在跟誰說話?”
江舫聳聳肩:“沒有人啊。”
南舟:“我剛才看到你的嘴唇在動。”
江舫:“只是在構思明天要給你做什麽吃的而已。”
南舟沒有說相信,也沒有說不信。
他兀自把江舫領到窗邊,推他坐上窗台,就著窗外天然的月色,替他擦拭小腹和腹側凹槽上自己留下的痕跡。
他一邊動作,一邊問道:“你有什麽瞞著我的事情嗎?”
江舫望向南舟的發旋,依然答道:“沒。”
南舟抬起臉來,和江舫對視了。
他不是什麽都沒有發現的。
在見到學長繪製的地圖時,江舫暈眩了一陣。
以這件事為臨界點,他的神情和舉止都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江舫對這個大得驚人的旅館很熟悉,能從中找出各種各樣的小東西,紙牌、餐刀,還有香水。
明明說自己害怕的江舫,卻可以離開旅館,單獨去為他尋找水果。
以及……
南舟回憶起了,在學長那次載他們返回賓館時,二人在後視鏡裡的那個對視。
南舟輕輕為他擦拭著腹股溝內的水液:“如果有的話,你要提前告訴我。”
江舫粲然一笑:“當然。”
他雙手撐在身側,低頭望著南舟,又問:“如果,真的有呢?”
南舟的手停了一停,卻並未選擇和江舫對上視線:“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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