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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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夜寒風蕭索, 沈澤從後頭抱著顧關山不撒手了,他冰涼的面頰蹭著姑娘的耳廓,溫柔而粗魯地將顧關山買的圍巾纏在了她的脖子上。
「這小身板兒……」沈澤說,「連個圍巾都不圍,能不冷麼?」
顧關山眼淚水都要出來了,沈澤將她抱在懷裡, 明明他身上也被風吹得冰冷,卻給人一種難以言說的溫暖。
顧關山說:「你……你,這麼晚了出來做什麼?」
「那你這麼晚了走在外面幹什麼?」沈澤直接將顧關山嗆了回去:「不怕出事兒啊?」
顧關山心裡甜味散開,沈澤將手裡的外套披在她的身上, 那外套被他拿在手裡拿了許久,也沾上了他身上的暖意。
沈澤打量了顧關山片刻,問:「老師今天欺負你了?你怎麼眼睛這麼紅?」
顧關山頓了頓:「還……還好。」
沈澤:「還是別人欺負你了?」
顧關山:「沒有啦……是我自己實力不夠硬,和別人沒關係。」
沈澤狐疑地看了她一眼,然後伸手握住了她冰冷的手指。
「怎麼這麼冷?」沈澤將那手指搓了搓,「小心長凍瘡啊……他們暖氣也不夠嗎?」
顧關山笑了起來:「你怎麼越來越囉嗦了?」
沈澤嘀咕了一句不知什麼, 在顧關山追著他要問個明白的時候, 沈澤拉著顧關山在路邊伸手攔了輛車。
沈澤說:「我也就對你囉嗦。」
然後他把顧關山往車裡一推,車裡暖氣開的非常足, 沈澤以手摀住她的耳朵搓了搓,顧關山看向沈澤,小聲問:
「我……是不是畫的不夠好?」
沈澤一怔, 將車門關上, 道:「誰跟你這麼說的?」
「我就是……」顧關山糾結地說:「我就是覺得, 我畫的不夠好,我以前能自己認可自己,自己給自己加油鼓勁說畫的不錯,但是現在我發現……也只有我自己認可自己而已,別人不認的。」
沈澤:「……」
路邊的橘黃路燈灑在車裡頭,路邊的霓虹燈箱閃爍,黯淡得像一簇簇凋零了、掉在水裡的花。
顧關山囁嚅道:「——但是我這麼說,是不是挺好笑,挺自大的?」
「我本來就是野路子出來的,但是就是把自己的這條路走得太遠了……」顧關山喃喃道:「……所以被正統的人批評也正常,不被認可也正常。」
沈澤那一瞬間不知道說什麼好,只能伸手握住了顧關山冰冷的手指。
「說白了還是我水平不夠。」顧關山以手背擦了擦眼眶道:「不是他們的錯,是我不夠硬氣,而且我太自負了——」
「我以為我只要走進畫室,一切問題都會迎刃而解,」顧關山沙啞道:「但是我還是把自己看得太高,沈澤,你不用在意我,我只是……」
沈澤:「我……「
「我只是有點接受不了那句評語。」顧關山撓了撓頭,若無其事地說,「但是那個老師說得對,進了科班就得按科班的路子來——所以你不要擔心,我一個人就能解決。」
沈澤終究不懂畫畫,他擔心自己貿然的評語會影響顧關山的未來,便保持了沉默。
顧關山也不需要他做什麼回應,又笑了起來:「你這麼晚出來,你爸媽也不管你嗎?」
「他們知道。」沈澤隨口道,「你們畫室結束得也太晚了,我爸媽也不放心——餓不餓?晚上吃了點什麼?」
顧關山想了想,說:「吃了餡餅和咖啡。」
沈澤皺起眉頭:「你怎麼又……」
「又吃這種東西。你真是讓人操心……」沈澤伸手摸了摸顧關山的頭髮:「管他什麼老師呢,反正在我眼裡你就是最棒的,誰都靠邊站!反正你不准為了一兩句評語就吃不下飯……怎麼到了畫畫的事兒,你就這麼較真呢?」
沈澤又道:「你最近老是讓我想起來我初中的時候在你們畫室門口看的那個小蘑菇,哭哭啼啼地說自己畫畫難看……」
顧關山臉蹭地一紅,強硬道:「你給我把她忘掉,立刻,馬上!」
沈澤:「好好好……」
他心想顧關山還真算個醋罈子——然後沈澤把顧關山耳邊的頭髮撩了一撩,給她掖在了耳後。
真算個醋罈子的顧關山不自然地轉移話題,道:「說起來,我們這個假期,好像還有一個別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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確實是有別的安排,假期的美術生,大概比普通的高考考生要再忙碌一些。
鑑於美術高考——尤其是各校的校考,永遠無法排除突然發瘋要求考生畫風景的可能性,他們隔幾年就會突擊式地出一次風景考題,所以幾乎所有的畫室都會為這些學生,在假期裡安排一兩場寫生——內容是去山溝溝裡畫山溝溝,去樹林裡畫小樹林,順便體會一下「純藝學生畢業之後」的生活。
「學什麼都不能學純藝術!」老師耳提面命道,「你別看學純藝術的那麼多偉大的畫家,名垂青史,比如梵高,倫勃朗……但是你說,他們那些價值上億的畫都是什麼時候賣出去的?」
大家:「……」
老師一拍桌子,憤怒道:「都是死了之後才賣出去的!學純藝不如死的早!」
……
總之,顧關山所在的江北畫室安排了一次寫生,地點是他們市外的郊區某山溝溝裡,他們包了一輛大巴,直接將這群學生打包送了過去。
在這樣的忙碌中,連年味兒都被忽略了——臘月二十三的那天,顧關山背著畫夾從車上走下來時,整個人都懵了一下。
面前是個破破爛爛的小賓館,一晚上五十塊的那種,看上去搖搖欲墜,燈箱都在閃爍。
一個女孩經過顧關山身邊時,心情很好地拍了拍她的肩膀道:「新來的吧?」
顧關山:「……」
顧關山懵懵地問:「我……我們就,就住在這裡?」
「你如果不想睡在外面的話。」那女孩樂滋滋地說:「就住在這裡。」
顧關山:「誒?你怎麼知道?」
她認出這是另一個班的女孩,貌似是最好的那個班的,似乎是叫做柏晴。
柏晴笑眯眯地說:「基本上每個第一次來寫生的人都會露出這種表情——別看了,今年條件還算好的了,放在以往還能有這種小賓館住?暑假我們住的小茅草屋。」
然後柏晴一眨眼睛,帶著顧關山走進了那個賓館。
柏晴的動作極為自然,一邊取鑰匙開門,一邊閒聊道:「我們這一次寫生,女生來的不多,你就和我們一起住……寫生的地方條件艱苦是正常的,我們暑假的時候住在山裡,蚊子連蚊香都不怕,回家的時候我整個人都被叮腫了。」
顧關山笑了起來,跟著她走進那間可以用家徒四壁形容的小賓館套房,顧關山佔了一張小牀,柏晴睡在她的對面。
柏晴說:「你是叫顧關山是嗎?」
顧關山溫和地點了點頭。
「你好,」柏晴對她友好地伸出一隻手道:「——我叫柏晴。」
顧關山猶豫了一下,和她握了握手,柏晴開了自己的大行李箱:裡面裝著滿滿噹噹的冬裝和泡麵零食。
柏晴好奇地看向顧關山,和她手裡的小提包:「你都沒帶嗎?」
顧關山溫和地笑了笑,道:「我帶了點自己的衣服。」
「你爸媽對你也真放心……」柏晴感慨道:「但是下次的寫生,你一定得記得帶點泡麵,這次我帶夠了,你先吃我的就行。」
顧關山撓了撓頭,小聲道:「我爸媽不支持我學這個。他們肯讓我來,就已經是最大的讓步了。」
她話音未落,其他的女生就提著行李箱鑽了進來,這小小的一個房間裡要睡八個女孩子,實在是有點擠,也有些嘈雜。顧關山上牀之後拿了自己的手機,發現消息箱裡空空如也,連一條問候都沒有,信號飄渺不定。
柏晴卻突然道:「小顧,陳南聲你知道吧?」
顧關山:「嗯、嗯?」
柏晴望向顧關山,認真地道:「你畢竟是新來的,你們那個班那氣氛又有點糟糕,我以防萬一,還是提醒你一下。」
顧關山:「誒?」
「陳南聲那人——」另一個女孩突然插話,低著頭看著手機說,「——你離他遠一點,越遠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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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的晚飯就是在賓館自帶的小廚房解決的,內容是大饅頭和小鹹菜,外加一盆蘿蔔絲和豆粉熬的東西。
顧關山一看飯桌,頓時就明白了那些同學為什麼要帶那麼多泡麵了。
寫生的地方的吃飯的條件尤其艱苦,顧關山幾乎吃不下去,她隨便吃了兩口填了填肚子,就回了自己的房間。
顧關山一個人裹著被子靠著牆畫作業,對著手機畫速寫,燈光昏暗,手機的信號一會兒空一會兒又冒出一格,信號從4G變3G又變成了E——顧關山感到前所未有地孤獨。
這裡人生地不熟,連一個能說話的人都沒有,消息箱是空的,沒有人找她——大家都在忙著自己的事情。
片刻後,門被推開,柏晴推門走了進來,對顧關山莞爾笑道:「吃不下去對吧?吃不下去就對了。」
顧關山的肚子十分不合時宜地,咕嚕一聲響起。
柏晴笑道:「來吧,沖個泡麵,我看了,好歹有熱水,這就讓你知道泡麵還能有多好吃——這可是寫生來的藝術生的必備技能。」
顧關山不明白柏晴為什麼對她這麼好,但是餓字當頭,她下了牀。
柏晴探頭看向顧關山的畫夾,看到她畫的畫,當即吃了一驚:「你……你是在中等班?」
顧關山一呆,點了點頭:「是。」
「那個老車太亂來了……」柏晴喃喃道:「你掉到他手裡太可惜。但是沒事,畫的像你這樣的,無論在哪裡都有出路。」
顧關山被她這麼一說,腦子裡就有點亂,奇怪地問:「我……我剛進那個班不久,車老師怎麼了嗎?」
柏晴嘆了口氣:「這話不是由我來說的,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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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關山那一天晚上怎麼都沒睡著覺。
屋裡瀰漫著一股紅燒牛肉麵混小雞燉蘑菇面的氣味,這間房間裡大多都是高級班的姑娘,對顧關山都非常友好,也十分溫柔,泡泡麵的技巧尤其高超。
但是她還是睡不著,可能是因為認牀,可能是因為天氣太冷,她一個人瑟縮在被窩裡,茫然地看著手機。
熄燈後的房間裡仍有人在玩手機,顧關山打開沈澤的聊天框,小心地將今天發生的事情打了進去——什麼難吃的飯,什麼晚上吃了人生最好吃的泡麵——可見人生是需要對比的,而且還有有點冷,睡不著。
她想了想,又對著空空的消息框,把後兩句刪了,只要歌頌一下泡麵有多好吃就夠了。
沈澤大概今天在忙吧,顧關山想,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掃房子,二十五……畢竟是過年的時候,他也有自己的家人要陪伴。
喜歡一個人,不代表要把她時時刻刻惦記在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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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關山按了發送。
消息在框裡轉了兩圈,變成了一個紅色的嘆號,似乎在昭示著這地方的偏僻和閉塞——但是緊接著,信號突然恢復,一條條的消息像魚一樣湧進了她的屏幕:
沈澤的消息說:「在車上好好睡一覺。」
隔了一個小時,他又發了一句:「車上信號不好?你如果真的進了山溝溝我怎麼辦?」
晚上,沈澤說:「冷的話,要多喝熱水。」
「上句話是謝真讓我說的。」沈澤又補充:「——要我說的話,熱奶茶也可以。」
顧關山的眼眶,瞬間就有些濕潤。
那些消息的時間跨度很長,從中午12:41到晚上的8:32,斷斷續續地,沈澤給這一部幾乎沒有信號的手機發著消息。
接著,顧關山又聽見咻地一聲,消息飛進屏幕。
是一條語音,那語音加載了很久,最後變成了一個三秒鐘的語音白框。
顧關山小心地摁了一下——
「我想你了。」
沈澤睏倦地說。
時間是晚上的11:23,一分鐘以前。
顧關山像是整顆心都被攥緊在了鹽水裡,又酸楚又泛軟,疼得發抖。
她頓了片刻,疼得抽泣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