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瀲在廚房裡舀水喝,唐十七扒在門板上,門板被蟲蛀了好幾個孔,唐十七摳著那幾個小孔,開口道:“老大,持厭在朔北失蹤了。”
夏侯瀲背對著他,沒說話,只是舀水的動作停住了。四下裡一片寂靜,小飛蟲嗡嗡地飛過來,夜幕漆黑,零落的星子微微地閃,空氣裡有泥土和花草的味道。
唐十七覺得忐忑,岔開嘴道:“啊,對了,老大,這幾天你可千萬別出門。你們伽藍倒了大霉了,這段時間被抓走不少人,有人說沈玦抓得那麽快那麽準是因為伽藍裡有間細。你也上榜了,城牆上你的畫像看見沒?前幾個月我一時大意,被東廠發現,還中了一箭,差點嗝屁,幸虧我命大。”唐十七扒開衣領,要夏侯瀲看他的箭傷,“你還挺有面兒的,東廠追殺伽藍刺客,你是通緝令的榜首!”
夏侯瀲回頭看了一眼唐十七的傷,那傷口已經結痂了,卻也能看出中箭時的凶險。東廠抓他的事兒他早就知道了,他不是瞎的,從天山一路回中原,沿途大小城池都貼了他的通緝令。也有別的刺客的,伽藍八部個個榜上有名。其他刺客的真容都不曾暴露,其中只有他的有畫像,也是他的最顯眼。
他瞞著伽藍去天山,這一路上都不曾宿在伽藍行驛。也幸而如此,過江之時,他路過一座行驛,看見東廠番子包圍了房舍,把裡面的人一個一個拉出來,按在太陽底下。圍觀的人越來越多,番子圍成人牆不許他們靠近。番子將地上的人挨個捏了臉皮子,大約是在檢查人皮面具。領頭的掌班太監逡巡了一圈,道:“督主有令,伽藍亂黨,一個不留!”
他們將伽藍暗樁和被牽連的黑道拖往江邊,一個一個扔進江水。浪頭洶湧,人像下餃子似的進去,偶爾冒出一個黑腦杓,很快被奔騰的江水吞噬。
那掌班騎馬路過他身邊,他問了一句:“敢問大人,下令追殺無名鬼的也是廠公麽?”
掌班斜睨他一眼,將通緝令扔在他臉上,“督主親自批敕,還會有假?”
他把臉上的通緝令抓下來,墨筆勾的畫像,上面用朱筆寫了“殺”字,彷彿鮮血塗就,凶惡又猙獰。
此刻,他看著唐十七身上的傷疤,終於信了。原來一個不留的伽藍亂黨,也包括他。
沈玦會不會是想要尋他?他不是沒想過這個可能。只是沈玦又不是不知道,他沒了七月半會死,他離不開伽藍。
光陰迢迢,人心易變。看著他長大的段叔可以殺他母親,昔年故友亦可成為仇敵。
他沉默著轉回去,將水瓢放在桌上,手一挪,不小心碰倒了托盤裡的碗碟,劈裡啪啦碎了一地。他蹲下去把碎瓷片揀進托盤裡,瓷片鋒利,在他手上劃了一道口子,他沒感覺似的,繼續揀。
唐十七忙過去攔他,卻聽見他啞聲道:“有件事你不知道,我和沈玦,是同過生,共過死的兄弟。”
唐十七先是愣了一下,然後狠狠地拍桌子,道:“你說這個沈玦!雖說他是朝廷鷹犬,你是江湖亂黨。可好歹是同生共死過的,他怎麽能這麽對你!唉,真是識人不淑!別介,老大,咱不和那等妹主求榮的間宦同流合汙!說不準後世還要封咱們一個反抗權閹的義俠名號!”
夏侯瀲還是沒言聲,他取來繃帶,坐在門檻上纏手。唐十七不敢說話了,夏侯瀲身上像有千鈞重壓,他坐在天穹底下的時候,彷彿整個夜幕都壓在他的肩頭。風一陣陣地吹,葉子簌簌發響,滿世界的影子亂晃。唐十七揪著腿邊的車前草,把葉片采下來,撕成一段一段的。
“東廠和伽藍勢不兩立很久了,這麽多年,伽藍殺了東廠不少人,東廠也殺了伽藍不少人。我是伽藍風頭最盛的刺客,他是東廠提督,他要殺我也不奇怪。”夏侯瀲低著頭說,“之前師父說我還有一線生機。”他笑了笑,“哪有什麽生機,刺客從來沒有生機。”
唐十七不知道怎麽安慰他,結結巴巴道:“哎,老大,你別這麽想嘛!”
夏侯瀲繼續說:“我這次回伽藍,可能就再也出不來了。我在柳州、蘇杭這些的暗巢,還有票號裡的銀子,都歸你了。你趁早把銀子取出來,要不然等我殺了弑心就取不了了。”
“喂,老大,這多不好意思……”
“你要是有空,等伽藍解散,你去山上看能不能找到我的屍首。把我的首級砍下來,送給東廠。”夏侯瀲緩緩說著,他說這話的時候語氣平淡無波,表情也沒有什麽變化,彷彿在談論怎麽斬一隻雞。
“老大,你瘋了!”唐十七叫道。
夏侯瀲握了握左手,繃帶纏著不大舒服,握拳的時候有很輕的痛感。他心裡有點酸,有點痛,可是心好像被折磨久了就變得麻木了,酸和痛都不能蔓延到整顆心,像被人用指尖死死撚著一角,只有一小塊地方,但又那麽真實。
“沈玦剛入宮的時候,我一心想著要救他出來,讓他繼續讀書,考科舉,當登堂入廟的大老爺。我剛見到持厭的時候,我也想把他從黑面佛頂帶下來,讓他通人情曉世故,不要變成一把的刀。可我現在才知道我他娘的什麽也乾不了。”夏侯瀲笑了笑,他的笑很淡,像拂過枯枝的一抹哀風,“沈玦要對付的人很強,太難辦,我能幫他的不多,能幫一點是一點。”
“老大,我都不知道怎麽說你。錢財身外之物,送人也就罷了,怎麽還有送人頭的?你全屍不要了?”唐十七歎氣。
“罪孽深重之人,不要也罷。”夏侯瀲撐著膝蓋站起來,背過身擺擺手,“睡了。”
唐十七張張嘴,還想再說些什麽,可終究沒說出口。
他們這樣有今天沒明天的亡命徒,其實不大信什麽神啊佛的。可是夜路走久了,也忍不住懷著幾分忌憚,有的人會把星月菩提串起來戴,有的人會去寺廟裡捐點銀子,至少祈求死了別下地獄,受挖眼睛割鼻子的刑罰。
弑父之人,犯五逆重罪,當墮無間地獄。唐十七知道,夏侯瀲不是不信,不是不怕,他只是認定了他的宿命是骨橫朔野,是魂逐飛蓬。
他放棄了今生,也放棄了來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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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寺越發破了,瓦片掀了一半,朽爛的椽子光禿禿地露出來,像腐屍的骸骨。牆原本是黃色的,上面用紅墨畫著佛字。現在漆掉了,斑斑駁駁,像老女人塗著厚厚脂粉的臉。上面還有許多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黑腳印,有一半是夏侯瀲小時候的傑作。沿著牆長著一溜雜草,一星星紅的黃的小野花點綴其中。
寬寬的屋簷底下,擺了一個紅漆矮桌和兩個小板凳。桌子的漆掉了許多,有一隻腿短了些,墊了幾塊磚頭在下面,勉強保持平衡不搖晃。桌子上放了個紫砂小壺並兩個缺了口的青花瓷碗,那是住持最值錢的玩意兒,夏侯瀲很少見他拿出來用。窮慣了的人是這樣,有了好物件,藏著掖著,當寶貝供著,生怕沒了,自己就更窮了。
弑心依舊披著他那件黑袈裟,籠著手坐在小凳上,一副等了很久的樣子。夏侯瀲在他對面坐下來,住持執起茶壺,茶湯注入夏侯瀲的茶碗,沫子在熱氣嫋嫋的沸水中上下翻滾。
“你知道我來幹什麽?你在等我麽?”夏侯瀲低聲問。
“喝茶。”弑心不回答,自顧自地從地上拿起一杆銅煙鬥,煙鬥也很久了,但看得出保存得很好,那比胳膊還長些的煙杆上還油光光的發著亮。他填了煙葉在鍋頭裡,吧嗒咂了口煙嘴,吐出一串白霧來。
夏侯瀲有些驚異,他從不知道住持會吃煙。
夏侯瀲喝了一杯茶,他不懂品茶,隻當水喝,苦澀的液體順著腔子流進胸膛,整顆心都在滾燙的茶水裡跳動。雨下起來了,是牛毛針一樣的細雨,秋天的時候,山裡總喜歡下這樣的雨。他和住持第一次這樣面對面坐著喝茶抽煙鬥,煙的味道甜絲絲的,並不嗆人。看到這樣的場景,不知道的人會以為他們是情深義重的父子,而不是仇深似海的仇敵。
他看著對面的男人,弑心眉目深邃,垂下眼的時候,眉宇的輪廓在眼睛上映下陰影,胡須盡白,皺紋很深,那是長期思慮的結果。他的心出乎意料地靜,彷彿今天他只是來和弑心喝喝茶,聊山裡什麽時候下雨什麽時候乾旱這樣的閑話。
“你原本選擇的是我,為何要讓持厭去?”
弑心抬起頭,看滿山的細雨蒙蒙,道:“你要記住,你放下的包袱,有人會替你背。從前是你的母親,你放跑了謝家少爺,是她替你承受鞭刑。如今是你的哥哥,你不願去朔北,他替你奔赴殺場。那個傻孩子,為了完成你的願望,不惜向我撒謊。”弑心吐出一個煙圈,言語間不知是欣慰還是失望,“他竟然會撒謊了啊。”
心麻麻地疼,他記起來那天持厭問他想不想要當住持的話,記起持厭坐在黑面佛頂孤零零的吹塤。他想起來持厭哀涼的眼神,風鑽進那個孤獨的刺客的袍袖,像一隻蒼白的飛蛾。
他怎麽沒看出來呢?持厭那個腦子缺根筋的家夥,是在向他告別。
“你怎麽知道,我要殺你?”夏侯瀲沙啞著嗓音問。
“你還太年輕,做事情不仔細,以後要記得改。案牘庫的宗卷很久沒有人翻過了,落滿了灰塵,卻獨獨迦樓羅的宗卷是乾淨的。除了你,沒有人會去翻迦樓羅的宗卷。”弑心道,“我了解你,小瀲,我知道你必定會來找我。至於持厭,他想去,就讓他去吧。”
“原來是這樣。”夏侯瀲低頭笑,“從看到宗卷的那一刻起,你就知道我必定要來殺你,所以你一直在等我。老禿驢,你太自負了,以前我或許打不過你,可現在,誰勝誰負,猶未可知。”
“我並不期待你死在我的手下,你畢竟是我的孩子。”弑心歎道,“我只希望你能夠變得強大,做你應做的事。伽藍有很多秘密,小瀲,如果今天你殺了我,證明你已經足夠強大,伽藍的秘密就會對你開放。”
怒火在胸中翻湧起來,夏侯瀲強壓著心中的憤恨,道:“秘密?不就是你在朔北的敵人麽?那是你的債,不關我的事!是你的懦弱害了你的先輩,為什麽要讓我和持厭替你還債!因為我們是你的兒子?可笑!老禿驢,我夏侯瀲沒有父親,只有娘。她叫夏侯霈,是橫波的主人,天下第一刀。夏侯瀲,姓夏侯!”
夏侯瀲站起來,橫波水銀一般瀉出漆黑的刀鞘,他舉起刀,簷外蒙蒙細雨落在刀刃上,細細密密,波光點點,“說這些都沒有意義了。各人有各人的債,今天,我是來向你討債的!拔出你的步生蓮,弑心!”
“不必。我老了,老人家應該喝喝茶,抽抽煙。我就用這杆煙鬥吧,它和我是老朋友,讓它看看,你的刀術究竟走到什麽地步。”
弑心驀然抬起眼,蒼老的額頭筋節畢露。他猛然一拍矮桌,力量太大,矮桌頓時四分五裂,木屑橫飛中,紫砂壺和兩個小杯騰空而起,夏侯瀲揮出孤厲的一刀,刀刃同時沒入壺腹和杯身,茶具整整齊齊斷成兩截,鋒利的刀尖在弑心面前劃過。
弑心迅速後退,立在雨中。黑色袈裟被雨沾濕,包裹著他瘦削的身軀,像一棵孤生的枯竹。他歎了一口氣,似在惋惜他名貴的紫砂壺。
夏侯瀲步入雨中,雙手握緊橫波,黑色麻衣在行走間抖動。
他緩緩調節著呼吸,一步一呼,一步一吸。腳步越來越快,呼吸也隨之加快,淅淅雨聲中,他能聽見自己沉重的喘息。走到第五步的時候,吐息調節到最完美的狀態。一瞬之間,他突然發動,衝過蕭瑟的雨幕撲向黑衣的僧侶,兩袖向後延展翻飛,像在雨中顫抖的黑色暗蝶。
“錚——”,金鐵相擊的清麗脆響,弑心僅僅舉起那根破舊的銅煙杆,竟止住了橫波狠絕的一擊。弑心輕輕搖頭,煙杆按下橫波刀刃的同時滑過夏侯瀲的右手腕,打在夏侯瀲的肩井穴上,肩膀像被毒蜂蟄了一下,痛麻的感覺從那一點開始蔓延整隻臂膀,他差點握不住橫波!
他極力握緊橫波,卻來不及揮出下一刀。弑心反握煙杆,一拳擊中他的面龐。天旋地轉,他栽倒在地,嘗到血和土的腥味。
冰涼的雨滴打在臉上,身體從裡到外的發寒。
他竟然沒有在弑心的手下走過一招!可他用的僅僅是一杆破煙鬥!
弑心依然站在原地,憐憫地看著夏侯瀲,“小瀲,你看到了嗎,這就是差距啊。你忘記了,持厭的刀術是我教的。你忘記了,即使是你的母親,也勝不過我的步生蓮。雖然我的右手受了傷,但對付你仍是綽綽有余。因為你的刀術,實在是太差了!”
“閉嘴!”夏侯瀲爬起來,抹乾淨臉上的血和水。
他再次衝鋒,雨水在他腳下濺射出去,泥點沾濕鞋襪。他的雙眸閃爍著凶猛的狠意,憑著一腔向死而生的孤勇,斬向弑心。
橫波在他手中不停翻轉,刀光幾乎籠罩了他們全身,錚錚的聲音不斷響起,像剛勁的琴弦不斷被撥動,那不僅是兩股強勁的力量凶猛地對撞,更是夏侯瀲的每一擊都被弑心封住!漫天的雨伴著漫天的落葉,他們在紛紛葉雨中激烈地交鋒,夏侯瀲以迅速的連擊斬向弑心,弑心在格擋的同時後退,他們很快繞了庭院整整一圈。但夏侯瀲連弑心的衣角都沒有碰到!
他反應過來,這樣迅猛的連擊已經幾乎拚盡他的全力,而弑心卻不緊不慢如閑庭漫步。
在第二圈的開頭,當一枚枯黃的落葉劃過二人中間之時,夏侯瀲的刀刃斬開了那枚落葉,與此同時,破風之聲迎面而至,他看見煙鍋穿過兩半落葉的縫隙,然而他的頭顱被重重一敲,像一個大鍾在腦海中被撞響。
視野一片模糊,他的頭髮著暈,鍾聲不停在耳邊回響,沉重又緩慢,他覺得他的心跳似乎也變慢了。他跪在地上,前撲,冰涼的落葉粘著他的臉頰。冷,沁骨的冷。
“你的刀術一直都很差勁。”弑心歎氣,“夏侯霈太縱著你,別人練刀的年紀你卻在爬樹、掏鳥巢、燒我的山寺。我費盡心機,甚至殺了夏侯霈,想要讓你變強。你的確變強了,可還遠遠不夠。”
夏侯瀲咳出一口血來,撐著地面,再次爬起來。他的額頭流著血,臉上粘著灰黑的土屑,像一個灰頭土臉的喪家之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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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滾你丫的蛋!”他啐出一口血痰,吼道:“再來!”
第三次衝鋒!夏侯瀲合身撲向弑心,兩個人的身形粘滯在一起,一樣的黑色,一樣的瘦挑,像兩道墨跡衝和在一起。夏侯瀲拚盡全力出刀,燕斜、斬月、蛇步,凜冽的刀光籠罩了他們全身上下,織成一張密網。然而,弑心的煙鍋彷彿是從天而降,從斜刺裡如鬼魅一般驀然出現,狠狠擊打在夏侯瀲的穴位上。先是大腿、膝蓋,然後是胸口、肘關節,手腕、脊背,全身上下,無一幸免。
痛!胸口像壓著石頭,悶得難受。夏侯瀲吐出一口血,嘶吼著斬下一記縱劈。弑心的煙鍋劃過橫波的刀刃,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然後擊在夏侯瀲的手臂上。
橫波脫手而出,夏侯瀲摔在地上,急促地喘息。
“你打不贏我的,還要繼續嗎?”弑心低頭看著他。
夏侯瀲沒有力氣說話,他努力伸著手指,夠上橫波的刀柄。手上已經分不清是泥汙還是血跡,黏黏膩膩。他撐著地,奮力爬起來,雙腿的痛楚蔓延上來,他強忍著,一下呻銀都沒有發出。一次爬不起來,就爬第二次。他試了三次,終於拄著橫波站起來。
“再來!”夏侯瀲嘶聲大吼。
於是一次次衝鋒,一次次被打倒。他像一個執拗的孩子,一頭倔強的牛犢,不知變通,不知投降,不知屈服,被揍了一頓,用牙也要咬回去。他第二十六次被打倒在地,第二十六次吃了滿嘴肮髒的落葉,鹹腥的味道充盈整個大腦。手腳的穴位都被弑心的煙鬥打過,發著軟,發著麻,像無數隻小蟲在血脈裡鑽。
站起來,站起來!他咬著牙,含著淚,第二十六次站起來,拖著橫波跌跌絆絆地朝弑心走過去。
伽藍刀·斬月!
刀光洶湧如潮,排山倒海一般湧向弑心。弑心面不改色,直至那如山一般沉重,如月一般孤冷的刀勢近至眼前之時才抽出煙鬥,打在夏侯瀲的小肘上。橫波哐當一聲落地,弑心揮拳,夏侯瀲面門中拳,鼻血噴濺,整個身體後仰,倒在雨中。
全身像破碎了一般疼痛,似乎只要翻個身,骨骼都會吱吱嘎嘎地響起來。
“你太弱了,夏侯瀲。”弑心眼裡有深重的失望,“我原以為你是伽藍的希望,卻沒想到,你只是一個弱不禁風的孩子。放棄吧。罷了,是我高估了你。”
夏侯瀲嗬嗬喘著粗氣,他的右眼腫了,一半臉頰充著血,滿臉青青紫紫,像一個豬頭。他搖搖欲墜地站起來,努力抬著頭,惡狠狠地望著弑心。
“老禿驢,我的刀術確實不好。大概我娘生我和持厭的時候,把刀術天賦全都給了持厭,我隻得了她吃喝玩樂的本事。”夏侯瀲一邊擦嘴角的血一邊說,“但是,天無絕人之路。睜大你昏花的老眼看清楚,這是什麽?”
夏侯瀲抬起右手,他的手上不知什麽時候戴了一隻銀色的手套,在雨中一閃一閃地發著亮。
弑心瞳孔微縮。
隨著夏侯瀲五指屈伸,滿地的落葉被翻起,一張網從地上升起來,無聲無息地在弑心周圍展開,像一個巨大的蜘蛛網。那網用肉眼幾乎看不清,若非細細的雨滴掛在上面,沿著絲網流動,弑心幾乎以為空中空無一物。無數落葉紛紛,打著旋,翻滾著墜落,卻在半空中毫無預兆地被攔腰斬斷,碎成兩半,或者三半,或者更多。
“牽機絲。”弑心歎道,“你竟複原了失傳已久的牽機絲。”
原來夏侯瀲滿庭院地跑,是在布置這天羅地網。身前身後皆是這驚天巨網,弑心已無路可退。
夏侯瀲看著他,輕聲道:“弑心,你還有什麽話想說嗎?”
弑心用手指碰了碰一根絲線,手指上頓時多了一條細細的傷痕,鮮紅的血絲從裡面滲出來。他的唇邊勾起微笑,望著遼遠的蒼穹,歎道:“這把絕世名刀,我終是鍛成了。”
他望著夏侯瀲,目光裡有夏侯瀲看不懂的蒼涼,“小瀲,長輩為你打開了門,接下來的路,你要自己走。後會……無期。”
夏侯瀲愣了愣,手指僵住,那一刻,他竟然無法下手。可他想起娘親,又想起持厭,心裡的仇恨再次翻湧上來,他咬著牙,十指猛然緊握。
絲線被他拉緊,無數根絲線飛速傳動,漫天大網向中心收縮,雨點在透明的細絲上急速流動。弑心看見眼前有無數根光芒銳利地一閃,身子各處鈍鈍地疼,有什麽東西在貫穿了他的頭顱,他的視野天旋地轉,他看見自己離身體越來越遠,而那穿著黑袈裟的身軀也在四分五裂,碎成無數個方塊,鮮血迸濺,像積木坍塌,轟然落地。
最後,他看見遠處那個穿著黑色麻衣的男孩,怔怔地看著自己,眼角滑下淚來。那一瞬間,他好像看見多年以前,有著同樣眼眸的孩子踢嗒著破草鞋第一次跑到寺院門前,長得隻比門檻高點,吮吸著手指呆呆地望著他。
猶豫了一會兒,他取下神台上的糖飴,問道:“要吃嗎?”
男孩的眼眸裡分明有渴望,可還是竭力顯出驕傲的神情,“我才不要!”
耳畔響起“咚”地一聲,他知道自己的頭顱落了地,遠處的男孩仍在無聲地流淚,他張了張口,想說別哭啊,小瀲。男孩子長大了,不可以哭的。
可他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他沒有喉嚨,沒法發聲了。於是一切都離他遠去,像沉進水裡一般沒入寂靜的黑暗。
他這輩子,終於走完了。
夏侯瀲坐在門檻上,望著長階發呆。
該殺的人他已殺了,該報的仇他已報了,他的事已經了了。林木森森,牽牛花爬上階,開得絢爛。手摸到粘膩的液體,他低下頭,才意識到自己還在流血。他捂著傷口,撿起橫波,去黑面佛放了火,然後深一腳淺一腳地回來,爬回自己家的竹樓。
他的身後,黑暗裡走出一個穿著黑色鬥篷的男人。段九望著他漸漸遠去的背影,又扭過頭,看庭院裡蜘蛛網一般密布的牽機絲。
“真是驚豔又絕麗的殺器。”段九輕輕地笑了聲,轉過身,步入黑暗。
竹樓伶仃立在林子裡,四處竹樹掩映,不知名的小野花圍著開了一片。他推開門,回到自己的屋子。四下裡安靜無聲,他的腳踩上地面,吱呀呀地響。
他累了,他想好好休息。他沒有包扎傷口,血會帶走他的生命,他的事已經完了。
他坐到炕上,枕頭下露出一封信的角。他疑惑地皺眉,抽出那封信,打開。
啟。余往朔北,莫知歸期。居金陵時,賒夫子廟於大娘蟹黃包三錢銀,望弟代余清訖。晚香樓西側門洞下棲一狸,許其糕食,未奉,望弟代余遺之。
朔北路遙,弟不必掛懷。余不懼生死之難,唯恐弟憂。余長居山上,未嘗飽覽人世,聞楓橋秋霜,寒山晚鍾,吳江小唱,譽滿天下,甚喜之,常盼與弟比肩共往,未有暇。弟與余同音同貌,望假弟之足,假弟之目,代余行觀天下,無憾也。
願弟平安喜樂,歲歲無憂。
兄 持厭
持厭的字很清秀,像他的人,恬淡乾淨。夏侯瀲撫著他的字跡,眼淚一滴滴落下來,暈染了墨跡。夏侯瀲咳了幾口血,把信收進懷裡。他帶著橫波,出了門,跌跌撞撞地往刀塚走,他一路走,一路流血,每一步都踩一個血印子,有時候扶著竹子歇一歇,在竹竿上也印一個血手印。走了幾丈遠,腿一軟,他跌倒在地,順著山坡滾了下去,一直滾到下面。
他不打算走了,躺在竹林裡,望著天空。剛下過雨,風輕雲淡,竹樹搖曳間,陽光漏過竹葉的縫隙打下光斑,在他身上晃動。他抬起手,觸摸那燦爛的陽光。
他這一生,母死,師亡。幼時故友,視他為仇。長兄師弟,不知所蹤。親者長絕,故人長離。送他走完最後一程的,只有天光雲影,蕭蕭竹海。也不賴,畢竟他滿手鮮血,惡貫滿盈,罪無可恕。
既造殺業,必遭殺報。
他的報應,來得剛剛好。
(第一卷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