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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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是在北方, 也是有椿天的。畢竟椿脖子再短, 也是個脖子,不是多餘的闌尾。
花草翠綠, 梧桐綻新芽, 青綠花苞和松葉連綿了一城。
椿雨綿綿, 三月的風仍帶著種刀子般的冷, 可那風對著迎椿花苞卻是留情的,一中門口穿著寬大校服的學生撐著五彩斑斕的傘, 背著書包,踩著水窪走進校門。
顧關山被畫室折磨得瘦了一大圈, 她穿過校門口的迎椿花時,丁芳芳在遠處喊道:「你怎麼來得這麼晚!升旗儀式都要開始了!」
開學的第一個週一和升旗儀式有著解不開的淵源, 就像每個學期剛開始時的中央電視台的《開學第一課》,哪怕講的東西再弱智,上去載歌載舞的是小學生, 也是從南到北每個學校都要要求收看的東西。
顧關山咳嗽了兩聲,跑了過去。
丁芳芳一看顧關山就嚇了一跳:「臥槽你一個寒假經歷了什麼……顧關山你去了哪裡,是去了貧民窟嗎,還是你爸送你去打童工了?你瘦了有沒有十斤?胸縮水沒有?——肯定縮了。愁人。」
顧關山擺出看傻子的眼神:「……」
丁芳芳話鋒一轉, 羨慕地道:「姑且不在意胸縮水的事情, 不如分享一下減肥經驗吧?我要泡小哥哥的,初步計畫是甩掉六十斤肉。」
顧關山十分冷漠:「找屠夫比較快, 一刀就是二十斤。」
顧關山將團徽別在胸口, 又道:「其實也不難, 芳芳你去畫室泡著,被老師和智障同學□□半天就行了,不出半個月能瘦二十斤。」
丁芳芳:「……」
丁芳芳慫得極快:「算了,我不想瘦了。」
顧關山:「……」
顧關山早就知道丁芳芳的減肥宣言肯定是個騙局。她將書包放在腳底,將校服的領口拉到最高,站在了丁芳芳的旁邊,操場上綠草如茵,主席台上拉著個紅底黃字的橫幅:「祝新老同學新學期學業進步」。
丁芳芳終於正經了點,她打量了一下顧關山的臉,問:「你怎麼……憔悴成這樣?」
顧關山打了個馬虎眼:「哪裡憔悴?我那叫為藝術獻身,而且頂多就瘦了點,憔悴就太誇張了。」
「你黑眼圈都出來了……」丁芳芳猶豫了一下:「你是不是熬夜畫畫了?再喜歡畫畫也不能這麼作自己啊。」
顧關山沒說話,鑽進了自己班的隊伍,椿雨打在她的臉上,帶著股沒驅散乾淨的,冬日的冰冷。
再喜歡畫畫也不能這麼作自己啊——丁芳芳說。
顧關山聽著那句話,覺得難受得不行,她抬起頭時看見沈澤站在前排,不馴地披著件校服,教導主任看了他一眼,嘖嘖地搖著頭走了。
——這世上還是有些美好的東西的,比如沈澤。顧關山在濛濛細雨中想,可是為什麼生活就那麼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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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來講講上個學期的期末,和這次的期初考試。」常老師拿著兩張成績單道:「我特別表揚一下,進步非常大的幾位同學——」
「我從進步少的開始念起。」常老師隨意地清了清嗓子:「進步一兩名的我就不念了,丁芳芳,年級進步12名;顧關山,年級裡進步了34名——非常不錯,因為這對姬友能進步的名次就不多。」
陳東喊道:「老師你念學霸的做什麼!」
「學霸進步也是進步嘛。」常老師摸了摸面頰:「陳東,年級進步50名,非常整齊。」
大家笑了起來,常老師又一個個地念,他唸到的數字越來越大,唸到最後,他又停了停。
「最後進步最大的人——」
常老師頓了頓,道:「沈澤,年級進步五百零三名。」
全班一片寂靜……
沈澤得意洋洋地踢了踢顧關山的凳子腿兒,眯著眼睛道:「你男人厲害吧?」
顧關山想都不想地就算了個算術題:「你原來年級八百七十六,年級總共九百來個人吧,我這次考試年級第二十五,你和我之間還差——」
沈澤:「……」
顧關山立即算出了數,說:「——三百四十八名。」
顧關山樂滋滋地道:「沈澤,加油!說起來,咱們學校如果想上清北的話至少要年級前五——年級前五可以擦過他們最低調檔線,年級第一勉強能選個普通專業,現在的你再加把勁,就能過一本線了。」
沈澤:「……」
她的同桌李西忍著笑道:「你少說兩句吧顧關山。」
顧關山抿著嘴笑了起來,沈澤在後頭不滿地踢了踢她的凳子腿兒,顧關山過了會兒安撫似的給他傳了張紙條。
沈澤展開一看,上頭顧關山行雲流水的字跡寫著:「很厲害啦,你最棒O v O。」
沈澤在顧關山身後嗤嗤地笑了起來。
椿日的陽光灑在他們身上,沈澤的字寫得猶如狂風過境地丑,他寫了一句:
『比賽的結果就是這兩天出了吧?』
顧關山在前面沉默了一會兒,太陽將她校服上散落的碎髮映成了金色,她的頭髮仍是隨意地紮著,卻有點枯黃,像是營養不良一般。
沈澤沒來由地覺得她又沉默了下來。
怎麼才能逗她開心?沈澤想,腦子裡卻又毫無頭緒,這時顧關山回過頭對他笑了笑。
「是呀。」她鼻尖有點發紅,溫和地說。
沈澤怔了怔:「你……你不開心?」
顧關山揉了揉鼻尖,說:「沒有,我鼻子有點塞……等會去沖一杯感冒藥。」
窗外嫩柳抽枝,大海猶如靛藍湖泊般寧靜,椿天陽光穿過玻璃,五光十色地灑在她的桌子上,像萬花筒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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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時顧關山背起了自己的畫夾,一個人走了,去畫室打卡。
沈澤本想去送她,結果他就是花了個去問題的功夫,就從窗戶看到顧關山背著畫板,離開了學校。
顧關山似乎在不經意地躲著他,沈澤想,他目送著女孩子瘦削的背影穿過校門口的枯樹,門口的烏鴉騰空飛起,沈澤看著那背影,突然有種難以言說的無力感。
顧關山抬起頭往教學樓方向看去,兩個人的視線或許短暫地交匯了一下,又立刻錯開。
沈澤不爽地拿著書回班,卻發現那幾個和顧關山同一個畫室的藝術生還在吊兒郎當地窩在教室裡,一邊打鬧一邊畫設計,畫的全都不著調。
沈澤問:「你們下午不去畫室嗎?」
那幾個藝術生道:「不去啊,我們週二下午放假。」
沈澤皺起眉頭:「那顧關山怎麼去了?」
「她比較勤勞。」一個人笑嘻嘻地道:「我們平時八點就可以走了,聽高級班的柏晴說,顧關山她最近都畫到十點鐘,今天下午估計也是去練習的,澤哥你就放心吧。」
另一個人說:「你也不愧疚嗎?顧關山畫的那麼好都不放假,你他媽在這裡和我互摸屁股。」
那同學嘻嘻地笑道:「可是她不還是在中班嗎?」
另一個人:「放屁,那不是他們老師的鍋嗎,那個神經病老車?」
沈澤:「那個老師怎麼了?」
「不太好說,」那個藝術生背起包:「不能說他壞,我聽說他是個能把人逼瘋的那種爛脾氣,非常喜歡踩人的實力——」
沈澤:「……他欺負顧關山?」
藝術生搖了搖頭:「不知道,我不是那個班的,但是那個班非常壓抑。」
沈澤微微抽了口氣。
「澤哥你放心吧,」那學生笑道:「顧關山那是什麼人物?她又有能耐又心狠,在那班裡吃不了虧。」
沈澤沉默了下來。
那學生又揶揄地笑了起來:「還是你擔心她在那個班裡勾搭小白臉兒呀?」
沈澤哼了聲:「放屁,我還不夠她死心塌地的?」
「反正你放心就是了。」那藝術生說,「關山姐心裡一直跟明鏡一樣,誰對她好,誰對她不好都清楚,也知道自己該幹嘛,澤哥你不用操心她——我呢就說這些,下面我就要出去浪了,再見!——澤哥,可別說漏嘴了,老常可不知道我們畫室今天下午放假。」
沈澤嗯了一聲,望向顧關山坐的位置。
李西在那位置旁邊作者看小說,桌子上灑著金黃的椿日暖陽,再過幾天,就是開櫻花的時候了。
沈澤過去,對李西道:「幫我把顧關山的素描本拿出來。」
李西隨手伸進顧關山的桌洞,扯出了個白皮的素描本,眼睛都沒離開自己的手機,道:「澤哥,她最近沒怎麼畫畫。」
沈澤:「哦。」
他接過素描本翻了翻,本子上啥都沒有,扉頁連名字都沒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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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關山把買的水果擺在襯布上,打了光,坐在凳子上,用調色刀挖了顏料,隨手調了個灰濛蒙的菸灰顏色。
先是要觀察靜物,理解好色調,再構圖,為了節省時間,用單色筆刷起稿。
處理物體的空間位置,光源,投影和前後、大小高低……
顧關山緩慢地用棕色筆刷勾出蘋果和玻璃壺的形狀,布料的褶子和陶瓷彩盤,還有他們的明暗分界線。
然後就是鋪大色調,最好先從襯布的顏色開始,用最亮的顏色開始定位——
畫一個蘋果要幾筆,畫一個罐子要幾筆,這裡的光必須打在這個地方,顧關山腳踩在高腳凳上,複製著一個平平無奇的水果的畫法。
顧關山困惑地皺起眉頭想,畫畫是這麼機械的事情麼?
她想起她曾經在一本書裡讀到過,說蘇聯曾經不允許任何別的流派存在,只能畫寫實的現實主義,讓他們畫一個房子,他們必須將那個房子畫得分毫不差——否則就是不夠唯物。
可藝考和那種現實流派完全不同,藝考甚至都不是『看到什麼畫什麼』。他們的什麼靜物都需要背——蘋果,罐子,梨和玻璃瓶,陶瓷盤子……而對笨的人來說,那些名師甚至都已經為他們定好了一個蘋果要畫幾筆。
藝考機械化的程度比起高考有過之而無不及。這特點使藝考變得極為好突擊,甚至高三半路插班都沒事——只要能學好套路,一切都好說。
顧關山抖著手畫畫,她舉著扇形刷上著顏色,鼻尖都有些發紅。
窗外花鳥啁啾,椿染原野,暖黃的光芒透著玻璃灑在地上,是個好時節,可顧關山的手抖著,手心都在出汗。
怎麼畫都不滿意,這裡不應該是這個顏色,為什麼這兒這麼的灰?那裡能不能抹一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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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案是,不能。
顧關山畫了幾筆,覺得終究無法認可自己畫的這張色彩,甚至無法認同這是「一幅畫」——她把那張水粉紙揭了下來,團了團,丟進了垃圾桶。
然後她又在畫板上貼了張水粉紙,拿著筆,停在了那裡。
——「畫的好看有什麼用?是能幫你上大學還是怎麼?」
車老師煩躁的聲音在腦海中響起,顧關山坐在空無一人的畫室裡,腳踩在地上,夕陽西下,金光在畫室裡暈出光影。
她的筆停在半空,顧關山像個雕塑一樣坐在畫室裡,顏料啪嗒一聲掉在她的圍裙上。
那就是沈澤走進江北畫室,看到的第一幕場景。
——顧關山坐在空白的畫紙前,無從落筆,無助至極,猶如一個老舊的慢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