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驚瀾再起

發佈時間: 2024-05-03 09:55: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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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瀲怔怔地望著沈玦,忘記了說話。

他做夢也沒有想到會在這裡遇見沈玦,可懸起的心慢慢落了下來。

這小子活得好好的,挺好。

沈玦掉轉馬頭,迎上他的目光,隔著人群的對望,沈玦的眼神漠然又陌生。夏侯瀲像被火舌舔了一下,忙收回目光,策馬往後靠了靠。

朱順子幾乎嚇呆了,結結巴巴地說:“還……還是不打擾了!是卑職唐突,實在抱歉!”一邊說一邊衝夏侯瀲使眼神,“快走,快走!”

“二位何故如此見外?相逢就是緣分。”沈玦在馬上欠身,含笑道,“最近道上不太平,匪徒甚多,我們同行相互也有個照應。在下謝驚瀾,忝列東廠掌班之職。二位喚咱家謝掌班便是。”

謝驚瀾……聽到這三個字,夏侯瀲心裡一抽,手握緊韁繩。

朱順子嚇得腿肚子發抖,道:“這……這……”眼睛瞄向夏侯瀲。

“既如此,”夏侯瀲費力地扯出一個微笑,拱手道,“便恭敬不如從命了。”

朱順子瞪著夏侯瀲,夏侯瀲沒有理他,策馬跟上眾番子,朱順子無奈,隻好也跟著。一路風馳電掣,銜枚疾走。番子們沉默著奔襲,像一道無聲的凶潮。馬蹄濺起塵土,遠遠看過去,他們像裹在風塵中的黑色短箭。而沈玦就是最前方的箭頭,鋒芒畢露,冰冷又銳利。

他們足足跑了一天,臨近傍晚才停下,就地扎營。朱順子累得想要趴在地上,可還是硬撐著瞅準機會湊到夏侯瀲身邊商量對策。

“老燕,這可怎麽辦!”朱順子頭疼欲裂,“雖說咱們刺殺的時候蒙了臉,沈玦認不得咱們。可咱們現在入了狼窩,要怎麽全身而退!”

過了會兒,朱順子自己又道:“完蛋了完蛋了,我這右眼皮總是跳。右眼跳是什麽來著?跳財還是跳災?”

天陰陰的,沒過多久,雨點兒下起來了,被涼風兜著落在地上,印出一個個青錢大的烏漬子。番子們忙著搭帳篷和行障,起爐灶,生火做飯。朱順子在耳旁嗡嗡地不知道說些什麽,夏侯瀲透過來來往往的人望著前面的沈玦,他避開了人,站在幾十丈外的小土坡上。

距離太遠,夏侯瀲看不太清,只能瞧見他黑不溜秋的一個影子,伶伶仃仃,孤單得不像話。

“喂,老燕,你聽沒聽我說話!”朱順子扯他的袖子。

夏侯瀲扭過頭,道:“他們肯定是秘密行動,被我們瞧見了,焉有放我們走的道理,不殺了我們就不錯了。”

“那……那怎麽辦?誒,要不咱們潛伏在這兒,找機會去驛站,給魏公公通風報信!”

“得了吧,你給我安生待著。再惹事兒我揍死你!”夏侯瀲站起身來,拉過一個番子問道:“你們掌班淋著雨呢,不去送把傘?”

番子搖頭,“掌班有令,他一個人的時候不許我們靠近。”

夏侯瀲擰眉,道:“他說不靠近就不靠近?他身子弱,一會兒生病怎麽辦?”

番子還是搖頭,莫名其妙地看著夏侯瀲,覺得他多管閑事。

夏侯瀲左右看了看,從別人的什物裡頭撿起一把油紙傘,不理會那人“哎你幹嘛”的叫喚,朝沈玦走過去。

到了沈玦邊上,夏侯瀲打開傘。細雨紛紛裡,外面是暮色四合的廣漠天地,青油傘為他們撐起一個小小的世界。夏侯瀲怕他被淋著,把傘往沈玦那偏了偏,把他整個人罩在傘底下。顧著他那頭自己這頭就顧不到了,雨點子在傘面上匯集,沿著傘緣流下來,斷了線的珠子一般啪嗒啪嗒打在夏侯瀲肩膀上。沈玦顯然沒料到夏侯瀲會過來,先是愣了一下,然後彎了彎唇角,道:“多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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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臉色不大好,白得像紙糊的似的。右臉頰上有一道極細的紅痕,不湊近看看不見。這小子估計是之前和別人打了架,竟然被劃傷了臉。幸好不嚴重,應該不會留疤。

往事紛然如煙,夏侯瀲想起從前的事,那個羸弱但驕傲的小少爺已經長大了,個子高挑,腰背挺拔,隱隱能看出從前的影子。他忍不住想,他現在不是伽藍刺客了,沈玦也不是東廠督主了,他們還能和好,像小時候那樣在一起麽?

想想又覺得自己可笑。已經是陌路人了,舊事何必重提。夏侯瀲把傘塞到沈玦手裡,轉身想走。

沈玦忽然叫住他,“高總旗,左右閑著無聊,不如說會子話兒?”

在京師待久了,他說話也帶著京片子的聲口了。夏侯瀲呆了一下,道了聲好,接過他手裡的傘,為他舉著。

說是聊天兒,可兩個人都沉默著,好像憋著勁兒等誰先開口似的,只聽得颯颯雨聲,風裹著雨點兒撲過來,滿臉濕涼。

夏侯瀲漸漸悶不住,四處亂看,低下頭,正瞥見沈玦右手手腕上掛著一串盤得發紅的星月菩提珠,終於開了聲,道:“掌班信佛?”

沈玦抬起手腕,低頭看那菩提子,紅得發亮的珠子一個連著一個,底下垂著碧璽佛頭塔。他垂著眼睫,道:“信過一段時日,開過光,也求過簽,也請過長生牌位。廟裡那些雜七雜八的名目,挨個做了個遍。可是有什麽用呢,上天聽不見你的祈求,神佛也看不到你的磕頭,求不得的,依舊求不得。”

“或許是時候沒到呢。”夏侯瀲說,“你方才說請長生牌位,這珠子莫不是為別人戴的?”

“為一個故人。”沈玦輕聲道,風吹過來,他的眉宇都是涼的,“我去京師裡頭最靈驗的寺廟求拜,保他平安,祝他長壽,可他還是死了。”

夏侯瀲對死亡不陌生,過去的十年裡,死亡與他如影隨形。走到現在,雖仍做不到淡然無謂,卻也能坦然面對。沈玦對這個故人如此耿耿於懷,大約是他在宮裡的相好吧。夏侯瀲斟酌了一會兒詞句,道:“人生大限,無人可破,該走的都得走。她在天上,肯定不舍得你難過,掌班還是節哀吧。”

沈玦彷彿渾身一震,一字一句地說道:“好一個人生大限,無人可破!既如此,這星月菩提說到底就是些沒用的玩意兒,那就扔了吧。”他把腕上的菩提子褪下來,往雨幕中一扔,菩提子落在土坡下面,沾上了土,沾上了雨,黯淡了光輝。

“幹嘛扔了!”夏侯瀲攢起眉,把傘柄塞到沈玦手裡,鑽出傘底,下坡去撿菩提子回來,用袖子仔細擦乾淨上面的汙漬,捧到沈玦面前。夏侯瀲站在坡下,雨點打濕了頭髮,膩膩地黏在臉上,沈玦站在坡上,撐著傘,低頭看著他。

“收著吧,好歹盤了這麽久,當個念想也好。又或者,說不定以後去了陰曹地府,還能見面呢。”

“陰曹地府?”沈玦嘲諷地笑起來。

“或許是下輩子。”

“下輩子?”沈玦道,“我不管來世,隻問今生。”

沈玦把傘還給夏侯瀲,自己負著手向番子們的營地走過去。那邊的炊煙已經起來了,朱順子在向夏侯瀲招手。夏侯瀲半邊肩膀已經濕透了,他沒在意,隻低頭看了看菩提子,紅潤圓亮的珠子,沾著雨點兒,像瑪瑙玉石。夏侯瀲把菩提子收進懷裡放好,也朝營地走過去。

吃過晚膳,歇息了一個時辰,他們繼續趕路。朱順子見他們要星夜兼程,鼓起勇氣裝病,喊著要歇息,讓他們先走。番子不由分說,把他拎上馬,還有人按按刀柄,眼神透著危險的意味。朱順子愁眉苦臉,隻好跟著走。

夜幕像一個大卷軸一樣拉下來,他們沒有走官道,走林間的小徑。林間葉子重重疊疊,暗影幢幢,在風中搖來搖去,嘩啦嘩啦響。馬蹄踩過泥水,濺起半尺高的泥點子。跑了半個時辰,雨忽然大了起來,天穹彷彿塌了一個口子,雨箭爭先恐後地撲入大地。雷電急走,如龍如蛇,電光撕裂蒼穹的刹那,黑夜彷彿白晝,奔行在黑暗裡番子現出身形,身披蓑衣,面容冷峻。

大雨中傳來那個叫司徒謹的男人的大吼:“所有人,分為三路,包抄橫塘客棧!出客棧者,格殺勿論!”

“是!”番子們大吼著回答。

與此同時,隊形迅速變換,馬隊有條不紊地分出三隊,齊頭並進。而夏侯瀲和朱順子被包裹在隊伍之中,進退維谷。

夏侯瀲悚然一驚,這些番子不是去嘉定,而是千裡奔襲!橫塘客棧裡的,莫非是魏德的真正人馬!

朱順子驚慌失措地看著夏侯瀲,夏侯瀲也無能為力,他們倆被番子有意無意地擠在中間,根本無法逃走,只能隨著大流前行。

他們進入了橫塘鎮,所有人在客棧隔街勒停了馬。番子們脫下蓑衣,迅速換上一襲黑衣,戴上白瓷面具。夏侯瀲瞪大眼,驚恐地意識到,十裡村驛的伽藍刺客就是他們!

番子們翻身下馬,街角的紅燈籠照亮他們腰間的雁翎刀,狹長挺直,描金刀鐔雕鏤著繁複的花紋,華麗又猙獰。司徒謹做了個手勢,番子們沉默著散入客棧周圍的窄巷,雨聲蓋住了他們的腳步聲,黑夜之中,他們像無聲的鬼魅。

客棧大門和後門都守了看門人,幾個番子爬上客棧對面的屋頂,張弩搭箭,利箭呼嘯著沒入雨幕,瞬息之間,看門人應聲倒地。與此同時,兩隊番子摸到門口,鬼影一般潛入客棧。時間一點點地流逝,客棧裡響起騷動,接連亮起火光,有哀嚎聲隔著雨幕傳來。客棧大門忽然被打開,一個人驚惶地衝出來,很快被一個追出來的番子拖著雙腳回了客棧。

夏侯瀲蹙緊眉頭,盯著沈玦挺拔的背影。沈玦在他前頭,默然不動。

客棧裡的騷動越來越小,沈玦扭過身來看了看他們倆,忽然對夏侯瀲揚起一個冰冷的笑容,“對了,忘了告訴你了。燕小北,是我派人殺的。”

夏侯瀲瞳孔緊縮,彷彿有霜毛從骨頭縫裡長出來,密密麻麻覆蓋了脊背。

一直不怎麽說話司徒謹開了口:“這位朱小旗想必就是朱順子朱乾事吧。”

“什麽……你們在說什麽?老……老燕,我怎麽沒聽懂?”朱順子驚恐地看看司徒謹,又看看夏侯瀲。

“你和燕小北逃出掌班府邸的時候就被我們盯住了,所以我們知道你們的身份。你們經驗太少了,不該在刺殺完的時候立刻回家,也不該不檢查一下有沒有被跟蹤。”司徒謹道。

“那老燕,老燕被殺了,是什麽意思?”

“原本是兩隻螻蟻罷了,不必我出手碾死。”沈玦的目光冷冷地掃過來,“但那個燕小北傷了我的臉頰,雖只是小傷,也不可饒恕。”

朱順子顧不上擔憂自己的危險處境,瞠目結舌地望著夏侯瀲,道:“所以……所以……”

“所以,”沈玦看向夏侯瀲,“你到底是誰?如此高超的易容術……”沈玦的眼神漸漸變了,彷彿寒冰消融,有什麽不一樣的東西流露了出來。他凝視著夏侯瀲,問道:“夏侯瀲,是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