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秦渡拿著水回來時,許星洲面孔還有點紅。
他俯下身在許星洲面頰上親了親,狂風刮開一線陰天,落在許星洲小腿上的光線短暫而金黃,許星洲哈哈大笑,繼而抱住了秦渡的脖子。
「不是渴嗎,」秦渡整個人都要被小混蛋給弄化了,可是沒有一點辦法:「——不喝水抱著師兄做什麼?」
許星洲笑眯眯地抱著他說:「因為我喜歡你呀。」
那女孩的眼神帶著全然的依賴和愛意,清澈又熾熱,像是二月末枝頭綻開的迎春。
秦渡愜意地眯起雙眼:「小姑娘家,羞不羞啊……」
然後他把許星洲摟在自己懷裡,把自己的手機塞給她讓她玩著,在許星洲耳畔溫情道:「師兄也喜歡你。」
許星洲眉眼彎彎地道:「手機都給我啦?不怕我翻的哦?」
秦渡:「翻吧,師兄對你沒有秘密。」
「你想知道什麼……」秦渡沙啞地道:「問我就行了,師兄對你沒有隱瞞。」
秦渡連瞞都沒想過。
他的頹唐、自我厭棄,他身上的野心勃勃和不可一世,他的過去他的少年時代,那個聰明而無所謂活著或是死了的男人,他的自卑和自負。
許星洲笑了起來,在秦渡脖子上蹭了蹭,討好他:「這麼寵我呀。」
秦渡沙啞地嗯了一聲,接著秦渡扣著許星洲的腰肢,看那張報表,鼻尖滿是女孩清甜的香氣。
他的書包在一旁敞著,秦渡又不想許星洲太無聊,有一搭沒一搭地與她說話。
「還學會噴香水勾飲人了。」
許星洲笑了起來——天知道她為什麼這麼愛笑,簡直能要了秦渡的命。
「師兄,」許星洲溫暖地笑著道:「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會怎麼辦呀?」
秦渡想了想,相對嚴謹地表態:「得看是什麼樣的級別的不在吧。」
「如果你是去樓下買零食,」秦渡漫不經心道:「我是不會找的,你可別想著用離家出走的方式折騰師兄,師兄不吃這一套。」
許星洲甜甜地親親他:「把人當什麼了啊,我可一點都沒有作人的愛好。」
秦渡瞥她一眼:「許星洲,你還沒有?」
許星洲訝異地皺起眉頭:「有嗎?哪裡?」
秦渡示意了一下:「——小腿。」
「……」
許星洲皙白的一條小腿壓著秦渡的下身,秦渡眯著眼睛道:「……你是真的很擅長性騷擾我啊小師妹。」
許星洲:「……」
許星洲臉紅耳熱地說:「你不就是給我騷擾的嗎?」
秦渡簡直給這個十九歲小混蛋氣笑了。
「行。」他說。
許星洲:「怎麼回事你怎麼不情不願——」
「——有你為這個毛病哭的時候,」秦渡在許星洲額頭上吻了吻,壞壞地道。
「你等著吧,啊。」
他沒看到,許星洲瞳孔裡映出窗外凜冽的雨-
秦渡人生第一次知道,談戀愛能甜成這樣。
申市被細雨攏了,斜風細雨,窗外映著流金般的水珠。
他的小師妹特別乖,又乖又皮,還黏人。秦渡凶不得訓不得,只能捧在手心,許星洲連訂個外賣都要賴在他懷裡。
許星洲晚上的胃口也很好,秦渡訂了當初她挺愛吃的那家本幫菜,幾乎把她夾過兩筷子以上的菜全訂來了。秦渡在廚房切了點水果飯後吃,許星洲去門口拿外賣,提回來的時候簡直有點懷疑人生。
許星洲艱難地把那一大袋東西放在桌上,喊道:「你到底定了多少啊——!」
秦渡說:「愛吃的師兄都訂了。」
許星洲把紙袋裡的菜一樣樣取出來,還都滾燙著,裝在瓷盤子裡頭——她取到最後一樣時,看到了裡面一張被水蒸氣泡軟了的小票。
秦渡把切開洗好的桃杏拿過來,許星洲捏著濕乎乎的小票,算了半天價格,囁嚅道:
「……我那天給錢你是不是太少了?」
秦渡痛快地點頭:「嗯。」
許星洲:「……」
許星洲心塞地說:「……可是,那就是我有的全部了。」
一個月兩千的生活費,她的父親對她其實非常慷慨——據她所知,連她那個妹妹每個月都未必有這麼多錢,許星洲的生父給錢時猶如贖罪一般。
那的確是她有的全部,許星洲想,再多就沒了。
秦渡:「師兄問你要全部了麼?」
「再貴也是蛋白質,」秦渡用筷子一敲許星洲的頭:「大不了多吃點。」
許星洲笑了起來,伸筷子去夾油爆毛蟹。
她吃螃蟹吃得特別不靠譜,把螃蟹從中間斬斷,簡直是準備吃滿身的愚蠢的吃法,一咬就是滿臉——秦渡徹底沒轍,用筷子敲敲許星洲的爪子,示意她擦擦手。
許星洲滿手血腥的紅醬,委屈地道:「……可是師兄我想吃……」
「你會吃麼。」
許星洲:「螃蟹有什麼不會吃……」
秦渡不耐煩地剪了那隻毛蟹的八條腿,拽著蟹掩靈活一摳,白皮一去,下頭盡是金黃鮮亮的蟹黃蟹膏。他又三兩下剪了紮嘴的蟹殼,去了三角蟹胃,又在裡面添了點紅亮的湯汁——那一串動作堪稱行雲流水,一看就知道精通吃蟹之道。
秦渡剝完,示意許星洲先吃。
「還他媽得供著你吃螃蟹,」秦渡滿手的油,又去給許星洲捅那幾條蟹腿,不爽地道:「你到底什麼比我強?」
許星洲用小勺挖著蟹黃,超級不開心:「可你下午還誇我可愛!」
「師兄喜歡你——」
秦渡將剝出來的,蟹腿雪白鮮嫩的肉喂給許星洲。
「——和你沒師兄厲害,又不衝突。」
許星洲那一瞬間,眉眼一彎,笑了出來。
秦渡覺得許星洲實在是太可愛了,她眼睛亮晶晶的,像是有小星星一般。她的鼻尖還沾著醬,甜得不像個晚上抱著他大哭的病人。
秦渡想著以後要怎麼辦——他父母處他頂得住壓力,所以不會是大問題。秦渡叛逆已經不是一兩年了,如今也差不多自立,反抗父母還是他十三四時就精通的項目。如果許星洲畢業之後沒有別的打算,和她領證也不壞……誰還能抗拒豪門太太的佑惑不成麼?何況這還是秦渡二十一年來,頭一次怦然心動。
說不定一張證就是一輩子了,他一邊扒著螃蟹一邊嗤嗤地笑。
滿世界樹葉嘩嘩響,冷雨綿密落在窗外。
城市上空,雷電轟隆炸響,室內卻彌漫著一股暖乎乎的甜味兒。
許星洲笑眯眯地對秦渡說:「師兄,一定有很多小姑娘喜歡過你。」
秦渡剝開第二隻螃蟹,回答得漫不經心:「有的吧,師兄高中也收過不少情書,情人節也有小姑娘扭扭捏捏送巧克力……表白好像也有過兩三次吧,記不清了。」
許星洲啾了他一下。
秦渡耳根發紅:「星洲……」
「記不清嗎。」許星洲撐在秦渡的肩膀上,看著他笑著道:「那些喜歡你的人,要記住才行啊,師兄。」
「她們在最年輕最好的時候鼓起勇氣對你表白,把最赤誠的喜歡給了你。」
「忘掉他們這件事,實在是太沒禮貌了。」-
長夜雨聲不絕,上海的夏天來臨,夾著雷雨穿過深夜的天穹。
牀上,秦渡單手攬著他的小師妹。
許星洲趴在秦渡胸口,抱著秦渡的ipad看新聞,看了半天,慢吞吞地打了個哈欠。
秦渡有些無聊,伸手摸了摸許星洲圓滾滾的後腦勺,「看什麼呢?」
許星洲將ipad一扣,語無倫次地說:「保、保研路捷徑……?」
「啊?」秦渡皺起眉頭:「你看那個幹什麼?想讀研了?實話說我覺得你們專業讀研沒什麼意思……」
許星洲看上去十分做賊心虛,語氣都結巴了:「不是、是……」
「小師妹你看這種東西幹嘛,」秦渡點了點ipad後殼,漫不經心道:「我剛入學那年數科院有個玩遊戲猝死的男的,住的好像還離你們宿舍不太遠,在六棟。當時學校封鎖了消息,代價是他們全宿舍保研——要說保研捷徑的話,只有這個。有這時間不如去報個夏令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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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星洲結結巴巴:「就就就是這——」
「捷徑個屁,好好學習,」秦渡不爽道:「有什麼不會的找師兄。你gpA沒那麼糟糕,申請出國都夠用了,就是好學校可能難一點,但是如果gre考得好,也能彌補。」
「不是啦……」許星洲小聲、難過地道:「……我沒想讀研辣,是說,如果……」
許星洲把臉埋在了牀單裡——這個問題令她變得可笑又可悲,像是契訶夫所寫的套中人。
「師兄,」許星洲羞恥又難過地問:「師兄,你是學生會主席可能會比較清楚。」
「是不是宿舍裡有人死掉的話,學校為了平息事端,會給室友保研?」
這又是個什麼問題?
秦渡想了想道:「是,不過必須在校內。校外意外事故的統統不算。」
許星洲的腦回路一向比較天馬行空,秦渡只當是場閒聊,又把小姑娘稍微抱緊了一點,又在她的耳朵上親了親。
室內空調稍微冷了些,他怕許星洲的小身板凍著,整個人貼了上去。
許星洲一句話都沒說,只是微微歎了口氣,過了一會兒,秦渡附在許星洲耳邊問:「寶寶,要不要睡覺?」
他簡直太能起名了,一會兒小師妹,一會兒我家星洲,又是直呼其名,又是小混蛋小浪貨……現在乾脆變成了『寶寶』,像是頭一次談戀愛的男孩,要把世界上所有的愛稱都交給自己喜歡的姑娘似的。
許星洲終於像是關上了開關一樣,突然之間癱軟了下來,順從地點了點頭。
秦渡笑了起來:「寶寶,我去給你拿藥?」
許星洲渾身一僵。
「不了吧,我今天不想吃,我想再做一次夢。」
許星洲轉過身,鑽進秦渡的懷裡。
「——吃了藥,就太黑了。」-
安眠藥帶來的睡眠,稱得上漆黑一片。
許星洲發病第三次,早已受夠了這種昏迷式的睡眠,卻又將用這種方式將自己葬送在這世上。
她在黑暗中睜著眼睛,淚水一滴滴地往下掉。
秦渡在她身側躺著,已經陷入了許星洲所不能擁有的深度睡眠,許星洲摸過自己的手機,看著自己訂的第二天去蘇州的車票,次日十點半,正好卡在秦渡明天上課的時候。
今晚沒有吃,加上白天,省下了兩片藥,許星洲冷靜地想。不知道抽屜裡還有多少片——於典海醫生開藥太謹慎了,剩下的那些也許不夠,不過按小時候的經驗,那些量是能夠達到目的的。
然後許星洲看著那車票訂單,無聲地哭了出來。
大概是去不了了,許星洲覺得自己像個蠢貨,但是如果死也有價值的話,不如讓程雁和李青青他們保研……
見到死人是很可怕的,許星洲一邊抹眼淚一邊想,但是也只是害怕一時而已。而保研和生活是一輩子的事情。李青青他們為了系裡僧多粥少的保研的機會早出晚歸,朝五晚十一地泡圖書館,程雁爸爸媽媽特別希望程雁繼續讀研……希望她們不要恨自己。
本來是打算跑的遠一點的。
許星洲想起自己曾經宣佈過的『我要活到八十歲,去月亮上蹦迪』和『我要體驗了一切再去死』……可是那種攫住了心臟的絕望卻無時無刻不在糾纏她,跗骨之蛆一般,出現在她身邊的每一寸空氣裡。
『去死吧,』它說,『這世上沒人需要你,許星洲是一座孤島。』
你的父母結了婚,最疼愛你的你的奶奶去世,那聲音鑽上深淵,捉住了許星洲往深淵裡拉扯:程雁遲早會擁有自己的家庭,而秦渡——
許星洲淚眼朦朧,發著抖親親她的壞蛋師兄。
「……唔,」秦渡抱住懷裡的小姑娘,朦朧地親了回去:「……小流氓……再親下。」
許星洲在黑暗中,被秦渡親得滿面通紅,眼中春水蕩漾。
可是心裡卻執拗又絕望地想:我不會知道的-
……
…………
華言樓西輔樓301教室,外面仍刮著狂風,似是有颱風即將提前登陸。剛下課,教室裡人聲鼎沸,秦渡夾著講義去找助教交課堂小測的題,帶他的吳教授看著秦渡,饒有趣味地道:
「小秦,」吳教授笑道:「怎麼今天這麼高興?」
秦渡莞爾道:「我有女朋友了算嗎?」
吳教授哈哈大笑:「改天帶來老師看看——就是那個新聞學院的小姑娘?」
秦渡一笑:「還能是別人麼老師?」
「老樹開花,」吳教授撫掌大笑:「我和小張還有個賭約,就看你什麼時候談戀愛。小張賭你追不到,老師就對你有信心——話說小姑娘現在怎麼樣了?」
秦渡春風得意,也不想和張博計較了,想了想道:「應該還在睡覺吧,我覺得她最近狀態蠻好的。」
吳教授點了點頭-
許星洲醒來時,已經快十點了。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機,那上頭的火車票已經不能退了。那張火車票倒是也不貴——她醒來冷靜的可怕,心想如果秦渡找的話,以他的人脈,有張火車票在這兒,他說不定會找到蘇州去。
其實許星洲認為的最好的死法,就是無人牽掛,無人知曉。
最好是,過幾年或者過幾個月,在秦渡對她激情消退之後,偶然得知——或者永遠都不知道『許星洲已經不在人世』。她生時轟轟烈烈,死的時候卻不願意暴露在眾人的目光之下。
如果沒人哀悼,看上去該有多可憐。
可是,如果死還能帶來一點價值的話,被他發現,其實也沒什麼。
橫豎不過一死,許星洲想,什麼也帶不走,身後留著什麼也不必去看了。
許星洲從躺椅的縫隙裡,摸出那把鑰匙。
塞在那縫隙裡頭其實非常講究,許星洲絕望到極致時思維縝密得可怕——儘管她毫無預謀:如果被秦渡發現鑰匙沒了,可以解釋是他一不小心碰掉的,卻又很難被看見。
十四歲的那年,許星洲預謀自殺,趁護士走後,吐掉了每一顆安眠藥,攢在一小包紙巾裡。
十九歲這年,許星洲即興犯罪,偷走了秦渡鎖住安定的抽屜鑰匙。
許星洲打開了書房的那個抽屜,裡頭孤零零裝著一個塑料袋。
於是許星洲坐在了地上。
她跪坐在地上,耐心地把藥丸一顆顆擠了出來,找了一個小紙袋裝著,又把藥板塞了回去,最後將藥盒上的封條貼得天衣無縫。——這樣的話秦渡打開抽屜的第一時間,不會懷疑安定被偷。
她一邊做一邊掉眼淚,只覺得自己是個思維縝密的神經病,不配得到任何人的喜歡。
許星洲這次不敢給秦渡轉帳了,唯恐打草驚蛇,她把自己的手機密碼取消了,又把自己支付的密碼用油性筆寫在了手機背後。
——這就是她有的全部了。
許星洲的人。她幾乎不值一提的錢。她一生唯一一次的喜歡。初吻和第一次抱抱。她十九歲的春天。
那隻鳳尾綠咬鵑擁有的不多,可是在故事的最後,它什麼都願意給那個年輕的公爵。
最後許星洲在餐桌上留了張紙條,說『我去樓下買個零食』。
窗外細雨黏密。
許星洲孑然一身出門,將那扇門無聲無息地合上了-
秦渡懶洋洋地靠著窗戶坐著,梧桐樹葉在風雨中招展。
「看什麼看啊,學弟,」他幾個相熟的同學打趣一個小學弟:「沒見過活的拓撲學滿分嗎?」
傳奇的gpA4.0——秦渡很配合地衝小學弟禮貌地一點頭,手中的中性筆靈活一轉,點在亂糟糟的演草紙上,是個閒散而銳利的姿態。
小學弟不好意思地對秦渡說了聲『學長好』,趕緊跑了。
秦渡簡直一朝看盡長安花,心想這個場景應該讓許星洲小混蛋看看,她男人——指不定畢業之後十年都沒人能刷新的傳奇。
他一個同學好奇地問:「渡哥,你畢業打算幹嘛?出去讀研?」
秦渡:「沒想好。」
「……真羡慕你,都這時候了還可以『沒想好』,」那個同學感慨道:「不好好讀書就得回家繼承上市公司,不回家繼承上市公司就可以去劍橋牛津碩博連讀,希望我也能過上這樣的人生——渡哥耳機借我用用,我下節課不聽了,睡一會兒。」
借耳機麼,小事兒,就在包裡,和鑰匙在一塊兒。
於是秦渡漫不經心地,伸手去掏自己的書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