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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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澤敲了敲江北畫室的小木門, 打破了裡面那片令人窒息的寂靜。
「顧關山?」他皺起眉頭:「你怎麼了?」
顧關山下意識地往後一退, 差點摔下凳子,還是扶了下畫架才穩住的。
沈澤擰著眉毛看著她, 顧關山受驚不輕,手裡拿著的的畫筆在白紙上劃出了很長很長的一道灰線, 她狼狽地撐著畫架,望向沈澤。
沈澤頓了頓, 儘量溫和地問:「你在畫……什麼?」
顧關山啞著嗓子, 似乎還帶著點哭腔:「我沒畫什麼——」
沈澤眼尖地看見垃圾桶裡團成一團的紙,他將那團紙撿了起來,上面還有點皺,他將那團紙展了開來。
那是一幅靜物水粉,畫的不能說差, 但角角落落的顏色都不甚和諧, 光源的顏色都不穩,儘管沈澤是個行外人,卻也能看出這幅畫和顧關山的水平不符——她筆下的顏色和畫面, 從來都是非常美而澄澈的。
沈澤意識到了什麼, 軟化了自己的態度,問:「是你畫的?」
顧關山靜靜地點了點頭。
「這不是……」沈澤措辭了一下, 想著大老爺們得哄哄自家媳婦, 還是決定不說實話:「……挺好看的嗎, 你怎麼就給扔了呢?」
顧關山終於有了點態度上的鬆動, 道:「沈澤你摸著良心, 把那句話再說一遍。」
沈澤想了想,還是心疼自家姑娘,硬著頭皮撒謊道:「……挺好看的。」
顧關山眉頭一皺,不虞道:「你還挺能撒謊的,實話實說不好嗎?」
沈澤立即閉了嘴不再說違心話,卻也不捨得丟了那幅畫——沈澤將那張畫攤開,放在了一旁的桌子上。
顧關山揉了揉眉心,收拾了下心情,輕聲道:「我也不是在對你發火……我最近有點兒鑽牛角尖了,受的挫折太多。畫畫這事,真的是想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沈澤,我昨天晚上還在想呢——」
沈澤把給她買的熱花茶遞給她,讓她暖暖手,隨口問:「怎麼了?」
「——要不然放棄考美院算了。」顧關山嘆了口氣道,「……我沒辦法昧著自己的心畫畫,現在的我畫著每一筆,都在懷疑我自己,而且當我懷疑我自己的時候,我就總畫不好。」
沈澤卻沒有接觸過這個世界,再著急,也只能治標不治本地安慰:「……你別把自己逼得太緊,不就是個美院麼,上不了又怎麼樣?」
連他自己聽起來,都恨自己安慰得不著調,乾巴巴的。
顧關山苦笑了一下,說:「上不了美院也沒什麼,就是會被所有人看不起而已。」
沈澤:「……」
「我不能讓你丟臉,也不能讓自己蒙羞。」顧關山看著沈澤,認真地說,「可是我又做不到。」
沈澤伸手摸了摸顧關山的頭髮,金黃斜陽透著玻璃窗映進來,灑了滿地溫暖的光。沈澤輕輕地揉了揉那柔軟的頭髮,顧關山蹭了蹭他的手心,在斜陽裡眯起了眼睛。
「沈澤……」她絨絨的頭髮又蹭了蹭沈澤的手心,小聲說:「……我好喜歡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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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澤是翹課出來的,對他而言翹課出校門完全是家常便飯——沈澤熟知一中的每個鐵柵欄,知道哪裡翻牆最方便,也知道怎麼糊弄學校的門衛,這樣酷炫的不良少年沈澤本來是來看顧關山的,結果被顧關山一句甜言蜜語摁住了,開始當模特。
……
沈澤坐在椅子上,不自然地扭了扭:「……顧關山,你不能拍一張照著畫嗎?」
顧關山搖了搖頭,踩在凳子上認真地說:「不能。」
「你這樣折騰我,我真的很想回去上自習。」沈澤不自然地別開臉:「顧關山你——」
顧關山皺起細眉毛,斥道:「你別動!」
顧關山專注地拿著調色板,沈澤則滿腦子的旖旎思緒——心上人正為自己畫頭像呢,這種福利——任哪個毛頭小子都會為這場景臉紅。
沈澤面上不爽道:「顧關山你耽誤我做作業——」
「你跑出來找我的時候想過作業嗎?」顧關山看了他一眼,「——你沒想過。沈澤,你翹課出來就得有這種覺悟,答應我當模特的時候也得有這種覺悟,畫到一半模特跑了,我怎麼辦?」
沈澤:「你哄我當的!你要不是跟我說那句『太喜歡我了』我才不會——」
顧關山笑得眼睛彎得像小月牙兒:「沈澤,我最喜歡你啦。」
沈澤:「……」
沈澤有骨氣地說:「行,最多再當兩個小時。」
沈澤也沒想真跑,就算顧關山攆人他也會死皮賴臉留在這兒,顧關山這還給自己畫著頭像呢,哪能一走了之?白熾燈從天花板照了下來,燈下陰影交錯,風從窗縫吹入,帶著一種椿夜的遼闊。
沈澤鬧騰,是因為想看顧關山畫的什麼樣子了。
顧關山畫他的時候眼睛裡滿是溫柔,她調著顏色,眼睫低垂,讓人想起在椿日夜晚綻放的夜來香。
沈澤不自然地動了動,又忍不住抱怨:「你們那個什麼色彩,不是畫靜物嗎——」
顧關山正咬著嘴唇思考在哪落筆,沈澤趁顧關山不注意,從旁邊靜物堆裡拿了個蘋果,吭哧啃了一大口。
顧關山聽到那一響啃蘋果的聲兒,頭都沒抬,用筆攪了攪顏料,漫不經心道:「沈澤,你知道嗎,全天下的畫室,都有同一個傳說——」
沈澤:「嗯?」
顧關山:「吃靜物考不上大學。」
沈澤:「……」
沈澤將那半個蘋果,悄悄塞了回去……
顧關山笑了起來,回答他的問題:「我們色彩不止考靜物啊,色彩是色彩,可能會考人像,可能會考風景……據說北方院校考人物的可能性要大一些,所以——」
她用筆刷一點,說:「——所以你在這裡坐好,再亂動我拿顏料潑你!我是在練習重點內容好嗎。」
沈澤不動了,他想了想,又提要求:「能不能讓我看一眼?」
顧關山眯起眼睛微笑:「等我畫完。很快的。」
她毫不猶豫地上著顏色,沈澤打量著顧關山的動作,她的動作行雲流水,半天之後沈澤又覺得自己這麼坐著很傻,隱約覺得自己是被姑娘拿糖忽悠了。
……
顧關山收了筆,笑眯眯地問:「屁股坐麻了嗎?」
沈澤堅強道:「……沒有。」
顧關山調系般地說:「沒有啊?真可惜不能讓你坐到屁股發麻。我畫完了。」
沈澤問:「能起來看嗎?」
顧關山笑得眼睛彎彎,將畫架轉了過來。
顧關山這張人像畫得飛快,只花了一個半小時,水粉紙上色彩繽紛,紅的黃的顏料猶如潑灑的光,濺到紙上,沈澤的頭像隱沒在霓虹般的光影裡,色彩絢麗,畫風成熟,根本不像是一幅正統的色彩水粉畫,甚至含著一種難言的柔情。
沈澤想了想,還是挑了個刺:「……為什麼我有眼袋?」
「你本來就有,你是不是天天晚上熬夜玩遊戲?」顧關山完全不生氣,指了指他眼睛下面,又問:「怎麼樣?」
當然很好看了。沈澤嚥了下口水,問:「……不是藝考風格的人像吧?」
顧關山點了點頭。
「不是,」顧關山笑道:「我隨便按自己的想法畫的。」
沈澤說:「……很漂亮。」
「我是說真的,」沈澤又補充:「特別美,我形容不來,但是……和你扔了的那一張,完全不是一個水……」
畫室的門,突然被打開了,發出了驚天動地的『砰——』的一聲!
沈澤下意識地將顧關山護在了身後,從被踹開的門外的黑夜裡,走進來一個發胖謝頂、面色不虞的中年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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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振國走了進來,之前不停息的夜風突然停了,沈澤覺得這中年人自帶著一種蔑視人的味道,讓人有種難言的不適。
沈澤頓了頓,問:「這是你的老師嗎?」
顧關山輕聲道:「老師好。」
然後她垂手站在了那裡,車振國沒甚情緒地道:「顧關山你倒是挺勤奮的,今天下午放假,除了高三在這裡集訓的人之外,其他人都出去玩了——你居然還留在這兒畫畫。」
顧關山低眉順眼地說:「我畫的還是不好,別人玩的時候,我只能追著往前趕了。」
車振國看了沈澤一眼,問:「這男生是?」
「我今天找的模特。」顧關山輕輕地道,「和我關係很好,所以他留在這裡,讓我畫了一張人像。」
「想上美院,就是要勤奮些,不錯。」車振國點了點頭,眼神飄向桌子:「這是你畫的靜物?」
他指了指桌子上那張皺皺巴巴的水粉紙,問:「怎麼扔了?我看你形狀打得也沒問題——色彩……嗯,顏色的確是你的短板,應該得好好練練。」
顧關山小聲道:「我覺得不好看,就扔了。」
車振國:「也行……反正確實也不咋地。我看看你畫的人像?」
沈澤在一邊站著,聞言讓了讓,車振國穿過沈澤,站到了那幅畫前。
那副她畫出來的沈澤的人像,平心而論,真的畫的非常不錯——顧關山只花了一個半小時,也只鋪了個大概的顏色,卻已經勾出了沈澤的精髓——畫裡的人眼神桀驁不馴,像條幼狼,光影藝術感極強,畫面張力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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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振國看了一會兒,沈澤在那裡站著,顧關山卻小心地抓住了他的手。
沈澤只當顧關山是來偷偷撒嬌的,他拉過那隻細白的手,揉捏了一下女孩子小指腹,逗弄似的捏了捏。
顧關山手心微微出汗,車振國仍站在那幅畫前頭,背影看不出他正在想什麼。
車振國沉默了一會兒,戲弄地問:「——我還當你是來勤奮地練水粉呢,原來是泡漢子來了——顧關山,你打算靠這個考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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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氣中一片靜謐,冷風從窗縫又漏了進來,顧關山凍得咳嗽了聲,低眉順目地道:「沒有……」
「——我是畫靜物畫累了,畫著玩的。」她輕聲說,「反正今天放假,我也可以畫點東西玩玩……對不起,車老師。」
那是一句道歉,沈澤霎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
車振國皺起眉頭,耳提面命道:「別老研究什麼新畫法,把我教你的那些學會就行了,你要是能學會也不至於在中班逗留這麼久——不丟臉嗎?」
顧關山點了點頭,茫然答道:「好。」
「都九點多了,」車振國頓了頓道,「畫室要關門,回學校去吧——你們兩個。」
顧關山點了點頭,收拾了書包,將空的花茶杯扔了垃圾桶,認真地收拾了衛生,和車振國道了別。
畫室外的花圃種著小花兒,風信子在夜裡中生長,椿夜煦風唰地吹過街道。
沈澤設法安慰:「……你別管他,我覺得你這個老師腦子有問題。」
顧關山勉強地笑了笑,將畫的那張人像捲了卷,黏了張膠帶,遞給沈澤。
「你別在意他……」沈澤生怕顧關山心情不好,他已經猜到了最近顧關山低落的情緒多半和這老師有關,卻不知該如何安慰,只能說出這句蒼白的話。
顧關山卻是個不怎麼需要安慰的模樣,她一邊從自己包裡往外掏手機,一邊道:「沈澤,趕時間嗎?我想去711買點抽紙……」
她把手機拿了出來,卻發現有5個未接來電,來自同一個陌生的號碼。
沈澤:「我不趕。等等……這是誰?」
顧關山奇怪地看了看那串數字,說:「……我不知道。你打過去看看?」
顧關山將手機遞給沈澤,沈澤將那電話撥了回去。
椿夜晚風和煦,顧關山放鬆地伸了個懶腰,抻了一下自己發疼的後背。沈澤拿著手機,放在耳邊停了片刻,嘟嘟的聲音持續了一會兒,那頭接通了。
顧關山疑惑地看著沈澤,那頭似乎說了什麼。沈澤的面孔突然凝重起來。
「我不是本人,」沈澤停了一下:「——我現在把手機給她。」
然後他將手機遞給了顧關山,動作有種難言的鄭重,他沒了吊兒郎當的神情,對顧關山說:
「——鳳凰獎。」
沈澤又對顧關山補充道:
「——確切地說,是負責通知獎項評定結果的,工作人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