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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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道口的星巴克之外,天氣陰沉, 人間霧靄重重, 猶如在醞釀著一場早椿的風雨。
顧關山頭頂上燈光暖黃,一臉懵逼地看著對面伸出手的外國人……
布蘭特‧曼斯菲爾德頓了頓, 道:「畢竟國境是一個巨大的鴻溝, 大多數人對美國高校的瞭解也只有哈佛MIT斯坦福和耶魯而已——顧小姐你對我們大學並不瞭解也是正常的。可我可以負責任的告訴你,在北美洲, 藝術方面,我們有著最大的影響力和最厲害的校友。我並不是專業的招生工作者, 所以我對我們學校細節的方向,知道的也非常有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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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關山懵懵地說:「何止不怎麼瞭解, 說實話, 我連伊利諾伊在哪都不知道。」
中年人抿了一口咖啡,直起身來認真地問她:「顧小姐, 我發現你的風格偏向印象派, 自己平時也會刻意去蒐集這樣的資料, 對嗎?」
顧關山誠實地點了點頭:「……對,我非常喜歡莫奈的顏色。」
「那真的非常巧合了, 」中年人眯起眼睛,看著顧關山笑道:「因為莫奈的很多畫作,正好收藏在我們的上層——伊利諾伊州立博物館裡,我們學校的歷史至今已經有將近一百五十年的歷史了, 是全美甚至世界上都非常有影響力的藝術院校之一, 風格比較偏向古典和學院派, 但我們同時也有非常新銳的藝術家來指導我們的學生。」
顧關山愣了愣,眼睛有點發亮。
布蘭特喝了口咖啡道:「顧小姐,其實北美實力強勁的藝術院校有很多,但和他們不同的是,他們都是偏向設計甚至建築的應用,可我們的繪畫——尤其插畫——是我們的強項。」
顧關山眼神閃爍:「可——」
「如果你想問的是費用,」布蘭特打斷了她,溫和道,「這點你可以不用擔心,我非常確定你如果將portfolio交上來,會獲得一筆非常可觀的獎學金,至少可以抵消你的學費,我們對有才華的學生非常慷慨,校園裡也會給你們提供無數的機會,還有美術展——我們的硬件和軟件的條件,都是一流。」
顧關山聞言自嘲地笑了起來:「先生,我在國內,連清美的門檻都走不進去。」
布蘭特‧曼斯菲爾德也笑了笑:「應試的美術教育恰好是創造力的反面……我來找你的原因無他,實在是因為你的風格和我們的風格太過契合,你在我們的院校,只要你願意鑽研——」
「——我們就能把以後的你,送到一個不可思議的高度。」
曼斯菲爾德溫和一笑,認真地說:「——在我看來,您的前途不可限量,小姐。」
顧關山微微咬了咬嘴唇:「……」
「而且我們對語言的要求不高,雅思6.5或者托福80分,滿足任意條件就可以。主要還是你的Portfolio……但『代表作品集』這東西你完全不需要擔心。」布蘭特說,「——我見過你以前畫的東西,質量非常優秀,你就算和我們的大二大三生競爭,都不會落下風。」
顧關山被誇得,臉有點紅。
「這是我的名片——」布蘭特遞出一張名片,鄭重道:「事關一個年輕人的未來,請你慎重考慮,如果你有任何意向的話,請一定要聯繫我。」
顧關山看了一下那張名片,是英文的,上面有他在美國的聯繫電話和E-mail,下面印著一行字:『Illinois Institute of the Arts’——IlliArts,和一個古樸的,加州紅雀校徽。
曼斯菲爾德認真介紹道:「顧小姐,我們今年的申請季,明年夏季入學的人的材料接收期限是……」
顧關山小聲道:「……曼斯菲爾德先生。」
他抬起了頭,迷惑地望向顧關山。
「您的條件非常佑人,可我有個非常喜歡的男孩子。」顧關山認真地打斷了他,說:「我和他約定了我們都考這裡的學校……我想和他商量一下。」
中年人聞言饒有趣味地問:「哦?……就是那天晚上,背著你到會場門口的男孩子嗎?」
顧關山點了點頭:「是,就是他。」
曼斯菲爾德突然坐正了。
「那個男孩子他對你來說是怎樣的存在?」他十指交叉,問道:「方便的話,能告訴我嗎?」
顧關山一愣,望向遠處的陰霾天空,天空中雷鳴隱約,風雨來,萬葉蕭索。
顧關山簡單扼要地道:「他不走的話,我也不會走,這和未來無關,是我和他的約定。」
她又看了一會兒窗外,輕聲說:
「要說存在的話。……他是我的騎士,我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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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椿花金燦燦的,在椿雨裡垂下頭顱,悶雷穿過青翠校園,雨水漓漓地淋在傘上。
顧關山跑過去,水窪將她的白匡威浸得透濕,天已經有些黑了,沈澤撐著把黑傘,在一家擠得擠擠挨挨的小網紅店門口站著,在一群穿著格子襯衫的理工男中格格不入,他以肩膀夾著傘柄,付錢,接過了兩杯熱飲和一個烤的噴香的芝士夾心豬排面包。
沈澤說:「嘖……排隊就排了一個小時,也不知道有什麼好吃的。」
顧關山犯了嘀咕:「那你也不還是排了嗎……排一個小時也太誇張了,你就這麼想吃嗎?」
沈澤將那個小紙包遞給顧關山,將傘罩在她頭上,隨口道:「我不吃,給你買的。」
顧關山:「……」
「怎麼說都是個網紅店,」沈澤說,「既然來了就來吃吃看,走吧。」
顧關山忍著笑道:「你啊……以後別排了,多累啊。」
沈澤鬧脾氣:「我不。我看他們排隊給女朋友買。」
顧關山:「……你今年三歲吧!!」
然後她啃了一口,覺得網紅店不愧是網紅店,豬排肉汁甜香,芝士拉絲,小聲對沈澤說:「……還挺好吃的。」
沈澤自得道:「那當然了。走了走了,瞻仰一下學霸的仙氣。」
……
暮色四合,天穹烏雲虯結,山雨欲來,暢椿園的灌木在狂風中顫抖。
路燈下來來往往的是一群群撐著傘的大學生,有些戴著眼鏡一看就是學霸,有些抱著書匆匆地經過,他們和顧關山和沈澤隔過了一場傳說中的高考,穿著打扮上,一眼望去儼然已經是個成年人。
顧關山拉著沈澤的手,心裡有點露怯,只覺得自己好像親入了另一個世界。
——她的爸爸曾經在這裡度過了他青年時期的四年,他人生最燦爛的日子都在這個校園裡度過,顧遠川和李明玉曾經穿過碧綠的未名湖,越過白鴿撲棱飛起的博雅塔,曾經和她的母親在燕南學堂的桃花前擁抱。
那是四分之一個世紀前——是個連『大學生』三個字都算金字招牌的年代。
沈澤為顧關山撐著傘,他們穿過暢椿園的落雨的柏油馬路,二十多年來這裡應該是變了很多的,一百年來也應該是變了很多的——曾經一腔熱血地舉著標語,喊著「誓死力爭,還我青島」,「廢除二十一條」——「絕不亡國滅種」的年輕人,早已化為了老人,終成一抔黃土。
可它的精神卻活著,猶如以座矗立百年的、精神的豐碑,散佈在這校園的角角落落。
沈澤沉默著拉住顧關山的手。
顧關山問:「怎……怎麼了?」
沈澤不自然地說:「沒什麼。和我走走。」
他的半邊臉隱沒在傘底下,那是個路燈的燈光無法企及的地方,眼神裡卻閃爍著讓人心悸的光芒。
他們走在雨裡,顧關山小聲道:「沈澤,你怎麼這麼安靜……」
「關山。」沈澤輕聲道:「我們去未名湖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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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風習習,雨稍小了些,顧關山拿著有些涼的西柚水喝了一小口,被沈澤摁住,搶過冰涼的西柚水,扔了。
沈澤這號直男實在是非常奇怪,他沒有什麼審美可言,心大得像天一樣,卻總能惦記著一些『你好像沒穿秋褲』或者『你喝了涼東西』,並且在第一時間找出對策付諸實施,顧關山覺得這人很有當娘的潛質。
顧關山:「……」
冷風一吹,沈澤又把顧關山往懷里拉了拉,未名湖在夜色裡漆黑一片,有種淒風苦雨之感。
顧關山小聲道:「沈澤……你今晚話怎麼這麼少?」
沈澤說:「沒什麼。」
顧關山靦腆地撓了撓頭,沒有說話,她陪沈澤在湖畔坐了一會兒,燕園的風吹拂著兩個年輕的孩子,夜雨之中一切都飄忽不定起來,猶如千百年矗立在這片土地上的靈魂,此刻都陪伴著他們。
沈澤說:「……關山。」
顧關山愣了愣:「怎麼了?」
「今晚沒陪你去清美……」沈澤道,「對不起。」
他將雨傘往顧關山頭頂傾斜了了一些,她意識到沈澤肩膀濕了一大半。
顧關山溫和笑道:「沒有啦,你今晚在想什麼?」
沈澤自嘲地笑了笑:「在想,我如果沒有遇到你的話,會長成個怎樣的人。」
「我大概一點都不會變。」沈澤道:「隨便考個語言就出國,隨便找個野雞大學鍍個海龜的金,一點擔當也沒有,可能隨便找什麼人談戀愛,然後把那個人甩掉,在一中橫衝直撞……」
沈澤停了停,又道:「——對人間疾苦一無所知,也不知道如何成長為一個成年人,永遠像個巨嬰。」
顧關山怔怔地看著他。
「我會有站在這裡的機會嗎?」沈澤在古老的燈盞下望向顧關山,問她,也像在問自己。
那一瞬間帶著雨的夜風吹過,將沈澤的外套吹得獵獵作響,漆黑湖泊起了皺紋——顧關山突然生出一種難言的自豪感——沈澤終於成長為了一個大人。
「我站在這裡,我會來看這所學校,我會和你爸發誓我會打他的臉。」沈澤一雙深邃的眼睛望向他的姑娘:
「——全都是因為你,顧關山。」
顧關山聽到那句話的那一瞬間,眼淚都要出來了。
「如果沒有你,我現在還是那個天天下午翹課,考試的時候把題干抄到答題紙上,抄完就睡覺的混賬。」沈澤安靜了片刻,看了看顧關山,突然有點慌了起來:「關山,你……你怎麼要哭了?」
顧關山抽了抽鼻子:「我……我沒哭。」
然後顧關山小聲問:「沈……沈澤,如果,你還有機會出國的話,你會出去嗎?」
沈澤頓了頓:「怎麼了?」
顧關山想了想,帶著鼻音說:「……其實也沒什麼,就是我今天去見了那個曼斯菲爾德先生,他對我拋了個橄欖枝,說我如果有意向的話可以去申請他們的學校……我那時候有點動心。」
「所以我想問問你,」顧關山說:「願不願意……」
她話沒有說下去,就對上了沈澤深邃的雙眼,那裡面猶如積壓著一個世界的颶風和落雨。
顧關山看著他,笑了起來:「……沒什麼,我頂得住。」
「因為我看得出來,」顧關山笑得眉眼裡都是溫柔。雨水停了,那座燕園裡滿是歷史和樹葉的味道。
「……我看得出來,沈澤,你真的很想來這裡。」
顧關山在夜色裡,輕輕地牽住了沈澤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