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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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關山安靜了一下, 問丁芳芳:「告訴他幹嘛?」
「你做一件事情, 不是為了讓別人知道。」顧關山輕聲道:「我不想讓他有負罪感,覺得他拖累了我, 我就是想讓他開開心心的, 什麼都不要想……好好學習就可以了。」
丁芳芳那一瞬間幾乎不能理解:「顧關山你知不知道一件事如果沒人知道,就算沒幹過?」
顧關山笑了起來:「法理上的疑罪從無?我當然知道, 那就算沒做過吧。」
丁芳芳:「……」
「你怎麼會連法理都知道……我真的不理解你們這些文不辣幾的人……」丁芳芳小聲說, 「你爸媽雖然是傻逼, 但你在他們身上沾染上的這種文人氣太重了。」
顧關山懟她:「放屁,我這叫一顆溫柔的女孩心。」
丁芳芳懟回去:「放狗屁,你這是把他當你女朋友寵。」
顧關山:「……」
顧關山看了看表,開始裝書包,一邊裝一邊道:「行,這話我愛聽,我就是把他當我女朋友寵著——反正你別去他面前和他說什麼有的沒的,我沒有刻意瞞著他,但是我不想讓他知道我過得有多操蛋,你如果讓沈澤知道了,我第一個跟你急。」
丁芳芳好奇地問:「到底過得有多操蛋啊?」
顧關山不說話了, 她把筆記本和速寫本塞進自己的包裡, 瀕臨下課的時候班裡躁動起來, 沈澤突然喊道:「顧關山。」
他將耳機摘了下來, 伸了個懶腰, 對顧關山說:「你喊我做什麼?」
顧關山頓了頓:「沒怎麼——」
然後顧關山笑了起來:「就是和你說一聲, 晚安而已。」
下課鈴叮叮鈴鈴地響起,教室裡瞬間嘈雜起來,丁芳芳拽了自己的包就跑,回去打一場名為搶奪熱水資源的戰爭,顧關山只覺得她回去就要冒出一句『大吉大利晚上吃雞』……
她把自己的包慢吞吞地收拾好了,沈澤將自己的書包隨便一裝,教室裡剩的人不多了,月光灑在大理石窗檯上。
沈澤突然冒出一句:「晚什麼安?」
顧關山一愣:「誒?」
「我巴不得你……」沈澤嗤地笑了起來:「想我想得睡不著覺呢。」
顧關山噗嗤一聲,放鬆地笑了出來:「你是流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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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椿的陽光灑了下來,顧關山在教室裡趴著,模糊地睜開了眼睛。
她先是看到了自己修剪整齊的指甲,指甲縫隙仍卡著靛藍色的顏料,看上去有點像是塗了指甲油。
三月末,櫻花綻放,樓上的高三正在考第一次模擬考試,考試嚴格掐表並打鈴,上午九點開考語文,兩個半小時,連閱卷都是全部掃瞄進電腦,電腦閱卷的。
丁芳芳晃了晃她的肩膀,提醒她:「今天鈴聲都是按高考來的……你該去畫室了。」
花朵之間飛過白蝴蝶,遠山都是白的,猶如落了椿雪。
「……這就到時間了。」顧關山坐了起來,揉了揉自己的頭髮,難受地伸了個懶腰:「……真討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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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芳芳道:「你竟然也會有討厭去畫室的一天……」
「我不僅討厭畫室,」顧關山說:「我還討厭那裡的百分之八十的同學呢,順便再給你說個令你震驚的事情——」
丁芳芳:「嗯?」
「——我還在他們的中班裡呢。」顧關山嗤地笑了起來:「我就像出不去了一樣。」
丁芳芳:「……」
顧關山起來伸了個懶腰,背起自己的畫板,向教室外走去。
丁芳芳震驚地跟了上去:「你還在他們的中等班?!」
「對。」顧關山說,「我的色彩太差了,人像也不行,出不去。」
丁芳芳:「……」
顧關山對她隨意地一揮手:「我走了,再見。」
顧關山背著畫板下樓,零零星星地有幾個和她同去江北畫室的藝術生跟上,在樓梯口喊她『關山姐』,他們並排一起往下走。
丁芳芳目送著顧關山離去,一臉懵逼,只覺得這名為聯考的考試肯定哪裡有點問題,但是這問題究竟出在哪裡,她又說不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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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室外藤蘿生長,綻出嫩綠的葉子,陽光將影子打在地上,顧關山看著自己面前的紙,發起了呆。
「發什麼呆!」助教喝道:「色彩考試總共也就三個小時,哪裡有時間給你們愣神兒?」
顧關山看著自己的調色板,有種說不出的茫然。
她進畫室之前,覺得這一切都會再簡單不過,畫畫對她而言幾乎是像吃飯喝水睡覺一樣自然的事情,但是當她真的走了進來,才意識到自己的短板。
助教走了過來,奇怪地問顧關山:「你顏色是不是鋪的太深了?」
顧關山愣了愣:「還——還行吧——」
「明度可以低,亮度不行,我記得你不還是,拿了什麼鳳凰獎的人嗎?為什麼連這點道理都不明白?」那助教奇怪地問:「——你進來的時候還有點美術基礎呢。」
顧關山低下頭,低聲道:「……是另一個角度上的基礎。」
助教搖了搖頭,走了。
「別太自我。」助教一邊走一邊教育所有人:「你們既然坐在這裡,就沒什麼特別的,也別覺得自己拿了個獎就了不起了。」
顧關山:「……」
助教說:「拿了個獎又怎麼樣?是聯考會為了你改變規則還是校考會為了你改變規則?你大可以繼續自創流派,能考上——清美?」他看向顧關山,嘲弄地問:「——你的志願是清美對吧?……能考上算我輸。」
顧關山咬了咬牙,在所有人的目光中,伸手將那張紙揭了,貼了一張白紙。
陳南聲在畫室那頭大聲笑了起來,然後整個畫室都笑了。
為什麼不好笑呢?那個狂妄的、尖銳的,用最冷淡的模樣拒絕追求的顧關山,在十七歲的年紀拿了個鳳凰金獎的顧關山——坐到靜物前,竟然只有被羞辱的份。
——他們越嘲笑,顧關山拿筆的手越抖,調的顏色越亂,他們越笑,顧關山越是咬緊牙關,將眼淚憋在裡面,撐起自己的脊背,卻越覺得自己外強中乾。
顧關山那一瞬間,感到了一種令人窒息的窘迫。
她那色彩畫的差嗎?並不差,顧關山的底子就在那裡,瘦死的駱駝也比馬大,但是她所處的位置就是在走鋼絲,哪怕再小的失誤都會被放大一百倍,就像明星臉上長一個痘都會被掛去匿版討論。
看到美人就挑著刺認為肯定是整了容,看到漂亮姑娘用個MacBook就認為她有乾爹——在戚風蛋糕裡找著骨頭,他們喜歡英雄狼狽滾落神壇,看仲永泯然眾人,看美人淪落風塵,然後再重重踏上一腳:
「——不過如此!」他們說,然後哈哈大笑起來。
顧關山從來都不怕羞辱,那些羞辱過她的人——她的父親母親,和那些親人,個個都比這些路人凶狠,她從那裡挨過的刀把把都比這個尖銳,但是顧關山憑著一股狠勁和悍然,咬緊了牙,什麼不是問題,從沒有她過不去的坎兒。
——但是這個坎兒,她無能為力。
應試教育要的是一種磨滅個性的美,顧關山卻是個極度自我為中心的人,她自我意識強盛又不願退讓,而那種強盛和傲氣令她無法對這種教育低頭。
可是畫畫不就是自我意識嗎?她想。
美術最珍貴的就是個人的風格,照著畫,畫個差不多,這連小孩子都會,畫個灰濛蒙的東西又有多難?插畫原畫培訓班三個月就能速成一個遊戲公司員工出來,但是然後呢?
那個遊戲公司員工能走到哪一步?
他能自成一派嗎,他能走到哪裡,他除了照著畫之外還會做什麼?
顧關山努力忍住自己的酸澀,她不是個會認輸的人。
——撐過明年二月就好了,只要過了二月校考,一切都會結束了,那時候畫畫又會變得令人身心愉快,等六月結束就可以回到明天畫室,和譚天向明老師一起玩色粉筆和油畫顏料,可以在本子上給沈澤畫小人了。
顧關山坐在太陽光裡,屏蔽了外面的聲音想,也就是十個月而已。
十個月而已,這麼想想的話,高中實在是很短,但是也很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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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凰獎並沒有在顧關山的生活裡激起太大的水花。
到了五月的時候,從六班到畫室裡,幾乎已經沒人記得顧關山曾經是個得過獎的人了。
五月繡球花姹紫嫣紅,陽光鑽了樹縫,顧關山趁著中間的休息時間窩進高級班的教室裡,抱著畫板和柏晴她們聊天吹水。
柏晴好奇地問:「你以前那個畫室閒下來都做什麼啊?」
「我們很少閒下來……」顧關山想了想,「不過有時候會做點什麼小遊戲什麼的,譚天老師最喜歡的是讓我們一起畫三分鐘和五分鐘的速寫,你們做過嗎?」
柏晴一愣:「三分鐘速寫?」
顧關山笑了起來:「國外比較流行的,很好玩!掐表三分鐘,給你一支筆一張紙,你把你看到的東西畫下來,只能畫的非常潦草——畢竟三分鐘嘛,所以非常考驗你的總結能力。」
柏晴不無羨慕地說:「你們那畫室好好玩啊……能遇到你們那樣的老師,畫畫肯定可開心了。」
「是很開心的。」顧關山笑得眼睛彎彎:「等你高考完了,跟我一起去玩呀,他們說讓我去當助教——但是沒有工資。」
柏晴笑道:「好——」
顧關山跟著柏晴一起笑了起來。
她手機微微一震,顧關山懶洋洋地眯起眼睛。
柏晴問:「是誰發的短信?」
顧關山掏出來看了看,她本來坐在繡球花的影子裡,眉眼都懶洋洋的——她在自己的班級裡神經永遠都太過緊繃,來這個房間時就放鬆得像是一隻被摸了肚皮的貓科動物。
但是顧關山看到那條短信時,臉色卻微微變了一下,剎那渾身一僵。
柏晴意識到顧關山的臉色不太對勁,關切地問:「怎……怎麼了?」
顧關山沉默了一下,輕聲道:
「我爸,讓我現在去一趟車振國的辦公室……」
「——他說他現在在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