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隱撞門而出,跌出階下,手腳並用爬起來跑出去,沒跑幾步,整個人都呆了。
眼前不再是明月小築的庭院,而是一片廣漠的荒野。焦土千裡,槍戟刀劍插滿乾裂的地面,蒼茫的天空紅雲籠罩,潑血似的紅,整個天穹彷彿在燃燒,滔滔天火在雲上洶湧。
遠處的大地上,人面鳥身的巨鳥落在山巔,墨黑色的巨龍披著熔岩似的血在雲中嘶吼。戚隱看見一隻銀白色的鹿靈從戰火中奔出,沿著魔龍的脊背向天穹奔躍,最後踏過魔龍的鐵面頭顱,一直躍上天穹的頂端。刹那間一道白光乍現,它的頭頂彷彿升起一輪滿月,天地間響起一聲清啼,白鹿的身影化為霈澤,天穹的赤紅在消退,地表不再灼燒,清冷的雨滴簌簌落下,赤紅的世界被滂沱的大雨籠罩。
妖魔悲鳴,凡人慟哭。天邊響起沉雄的銅鼓,一個太陽似的男人屹立雲端,掖手而望。黑甲的妖魔停止了乾戈,陣列於野,以刀劍敲擊厚重的鐵盾。雷鳴般的敲擊聲伴著銅鼓,響徹戰場,古奧莊嚴,恍若天地慟哭。
戚隱霎時間明白了,這是白鹿戰死的那一天,諸神敲響銅鼓,哀悼白鹿大神的隕落。
“‘昔者三苗大亂,天命殛之,日妖宵出,雨血三朝,龍生於廟,犬哭於市。’”一把胭脂色的傘罩在戚隱頭頂,溫雅的男人一襲素白深衣,走到他的身邊,“即使過了幾千年,我也無法忘記這一天。我的神戰死於天穆之野,血肉化為霈澤,大旱了三年的南疆終於下起了雨。南疆的神巫稱這場戰役為天殛之戰,再後來,伏羲絕地天通,神明逐漸淡出凡間,凡靈忘記了神的存在,也忘記了這場殘酷的戰役。”
“你是我師叔,還是巫鬱離?”戚隱忐忑地問。
男人淡笑,“兩個都是。小隱,不要怕,你可以繼續叫我師叔。”
戚隱咽了口唾沫,眼前的男人溫和素雅,是一如既往的孟清和那般仙風道骨的模樣。只是他淺淡的笑容中彷彿有一種刻骨的悲哀,讓戚隱看見了那個在神墓前慟哭的罪徒的影子。
“我……我們這是到了幾千年前麽?”戚隱問。
“一個幻境罷了。”巫鬱離搖搖頭。
“那個長得跟個太陽似的的那個,就是伏羲老爺?”戚隱問。
“不錯。這是神與巫的世界,是一個大神行走大地,巫祝燃起篝火讚頌神明的瑰麗時代。但這也是個野蠻的時代,部族的首領用活牲的鮮血塗抹乾羽,巫者在男女交媾的狂歡中跳舞迎神。”巫鬱離娓娓道來。
“這……這麽瘋狂?”戚隱愕然。
“現在不同了,神祇消隱,道法代替了巫法,無方教授弟子信任自己,而不是信仰神祇。神廟荒廢,中原早已沒有失去祭奠大神的傳統。許多遠古的大神已經在凡世的遺忘中真正的死去。”巫鬱離的笑容哀傷,“包括我的神,白鹿。”
巫鬱離站在他的身側,灰蒙蒙的眼睛空茫無神。他給戚隱的感覺很難形容,戚隱明明就站在他的身邊,卻彷彿與他遙隔萬裡。這個男人似乎生活在遙遠的星月,身上有一種充滿哀傷的平靜。
孤獨,又平靜。
“他活了,師叔,雖然好像挺不樂意的,”戚隱撓撓頭,道,“他還說他要一蹄子撅死你。”
巫鬱離苦笑,他溫婉的笑容裡多少有些無奈的味道。
“抱歉,讓你見笑了,”他道,“我的神還是個孩子。”
戚隱望著他的笑容,總覺得不真實。身邊這個男人溫婉恬靜,和平日裡的孟清和沒什麽兩樣。可戚隱無論如何都無法把他與那個燒死葉枯殘,折斷老人手腳的罪徒大巫聯系在一起。彷彿是矛盾的兩極,可它們都屬於巫鬱離。
他說起他的神的時候那樣溫柔,就好像那是他漫長的人生裡最幸福的所在。這樣的人怎麽會挑起天殛之戰,害死他的神明?
“師叔……”戚隱遲疑著問,“白鹿真的是你害死的麽?”
巫鬱離沉默了,他掉過頭,望向莽莽荒野,鮮血流遍大地。
“是我的錯,拚今生,難能補之。”他輕聲道。
戚隱遲疑著問道:“師叔,您到底犯了什麽罪啊……”
“陳年舊事,不足為外人道也。”巫鬱離豎起食指在唇邊,笑容溫煦,“問些別的吧,小隱,你一定有很多問題要問我。”
那可太多了,多到戚隱不知道先問哪個。他想了想,道:“十三年前追我娘和我的真的是您麽?”
“沒錯,是我。”巫鬱離頷首,“我給你糖,邀你同我走。你拿了我的糖果,卻轉臉就喊你的母親,說有個怪叔叔要拐你。”
敢情這廝備著糖是拐小孩兒用的,幸好他打小就機靈。戚隱無語,道:“您拐我,是為了我身上的白鹿血脈?”
“不錯。”
“我這血脈也不知打哪來的,”戚隱很鬱悶,“給我招來一堆禍事。”
巫鬱離抱歉地說:“是我給你的,孩子。”
“啊?”戚隱愕然。
“十八年前,我在烏江一帶行醫,正好碰見你即將生產的母親。你的父親不在身邊,她住得偏僻,若非我剛好路過,只怕母子皆亡。我幫她接生,但她胎位不正,生產艱難。所幸最後將你誕下,然而,你卻是個死胎。”巫鬱離道。
“死胎?”戚隱瞪大眼。
“我給你用了滴血蓮花。”巫鬱離伸出手,掌心躺了一朵小小的紅蓮幻象,“那是這世間最後一滴白鹿的血液。巫羅秘法的蘇生術只能救將死之人,但純淨的大神血液生死人,肉白骨,起死回生,易如反掌。也正因此,你得到了白鹿的血脈。”
戚隱吃了一驚,做夢也想不到巫鬱離是他的救命恩人。巫鬱離不等他說話,隻搖頭道:“不必對我感激,救你有我的私心。”
“可是憑您的道行,那時候要把我帶走易如反掌,為什麽沒把我帶走?”
“你太小了,我不會照顧嬰兒。”巫鬱離苦笑著,他笑起來總是溫溫吞吞,十分無害的模樣,“至於你五歲那年,又是另外一個原因。小隱,對於即將發生的事情,命運常常會安排給你征兆,只是愚者不察。而神巫的感知比常人更加敏銳,所以才能預言禍福吉凶。那天你的母親帶著你逃離,我看見火紅的蓮花在盛夏的池塘中枯萎,我從這不祥的征兆中預見到你母親的死亡。”他轉過臉,悲憫地歎了一聲,“多麽殘忍的命運,對於一個母親來說,最大的噩耗不是上天將她唯一的孩子奪走,而是把她帶離她唯一的小孩。她的孩子將踽踽獨行,獨自面對將來的災難。而她將袖手旁觀,無能為力。”
戚隱心裡也苦澀,他娘也是傻,苦苦守著他,還是大好青椿的時候,就這樣沒了。她就應該改嫁,給他尋個又俊俏又有錢的後爹,不挺好的。
巫鬱離慨然而歎,“死亡為何會降臨,一個無辜的母親為何會死去?連神祇也無法回答這樣的問題。帶走你並不是我必須要做的事,只要你平安長大,在哪裡都無所謂。我決定將你留下,陪伴她最後的歲月。你們過得好麽?小隱。”
那時候戚隱太小,已經不大記得了。印象裡只剩下幾幅畫面,吳塘青石板路上迷離的陽光,他娘棗紅色的裙擺在風裡飛。他總是跟在她身後走,她去哪浣衣,就把他帶去哪,寸步不離。他還記得家裡門板上斑駁的符咒,他娘每晚都要重新貼一遍,還要用箱籠堵住大門。
戚隱歎了口氣,“師叔,帶走我又能怎樣啊?我這人兒除了吃喝拉撒,啥也不會。你看我禦劍訣,學了這麽久,只會點兒皮毛。”
“你對我來說很重要,小隱。”巫鬱離沒有直接回答,只是掖手遠目,望著雨簾子外蒼蒼茫茫的淡紅色高天,“為何要妄自菲薄呢?我在黃金俑裡待了兩千年,在黃金俑外面待了一千年。可事實上,黃金俑裡面和外面的世界沒什麽兩樣。生民如蟲蟻,吸血吮骨,貪得無厭。你給予他們飯稻羹魚,讓他們免遭饑餓,他們卻向你求索瓊漿玉飲,佳果珍肴。你給予他們山洞巢穴,讓他們免遭風吹雨打,他們卻向你求索高屋廣廈,亭台樓閣。凡心無厭,凡欲無窮。當你滿足不了他們的祈願,他們就刮除你的名字,將你逐出史冊。”他回頭看戚隱,“可你不同,小隱,你是個善良的孩子。你與姚家和解,還要救他們的孩子。你與你的父親和解,十數年的拋棄你頃刻間放下,猶如過眼雲煙。面對你的殺父仇人元籍,你沒有刻骨的怨懟,甚至沒有殺他的渴望。為什麽呢?小隱,”巫鬱離輕聲問,“你為什麽不恨他們呢?”
戚隱愣了下,垂下腦袋看自己的腳尖,“我沒不恨,我這人兒其實挺小心眼的。姚小山那個倒霉樣兒,我也不想搭理他來著。可他不是姚家獨苗兒麽?我不管不行。但最後也沒救成,被我哥弄死了。”戚隱辛酸地歎了口氣,“恨又能怎麽樣,你還是得這麽活。恨啊恨的,白給自己添堵。我從小到大,是個人都來踩我一腳。在家被小姨罵賠錢貨,在學堂被夫子訓斥榆木腦袋,上街還要被小流氓取笑我是孽生子。好不容易修個仙吧,看見我的人都說我平庸,沒哪兒像我爹。我要是啥事兒都往心裡擱,那我早氣死三百回了。算了,就這樣吧,管他呢。我現在有我哥有貓爺,我已經很高興了。”
“真是容易滿足的孩子,”巫鬱離淡笑,他微微笑起來的時候,眉目間總有一種悲天憫人的況味,“小隱,我很喜歡你,這也是我不把你帶走的原因。你在我身邊長大,我會舍不得你的。”
他這話說得怪怪的,戚隱渾身起雞皮疙瘩,這廝不會是個斷袖吧,戚隱摸了摸自己的臉,他雖然長得俊,但只有他自己和扶嵐這麽認為,這廝自己都漂亮得跟朵花兒似的,怎麽瞧得上他?
一陣風拂過,淡紅色的天穹飛下一隻五彩斑斕的蛾子,棲落在巫鬱離的指尖。那蛾子只有拇指那麽大,看起來邪xin得很。戚隱問道:“這什麽?幾千年前的撲棱蛾子?”
巫鬱離搖頭,道:“這不是幻象,它叫‘飛廉’,是我的妖寵,養了許久,才乖乖聽我的話兒。”
把蛾子當寵物,這廝的愛好委實獨特了點兒。戚隱忽然想起一件事,問道:“師叔,神墓裡的罪徒說,我哥的氣息和你很像。您說實話,我哥是不是你的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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