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
佳期皮膚嬌嫩,眼角都擦破了皮。陶湛冷眼看她哭了一會,直到她終於沒力氣了,才把手一鬆,任由她跌坐在地上,冷聲道:“我早就說王爺眼瞎。”
佳期哭得背脊不斷抽動,胡亂坐在牆角里。陶湛繼續說:“王爺當年盡可以在外頭稱帝,偏偏死都要回來——為了回長京平亂勤王,整支大軍在山里困了半個月,後心上的箭傷都漚爛了,倒真是去了半條命。”
佳期想起裴瑯背上那道疤,心裡狠狠抽了一下,抽噎著抬起頭。陶湛偏偏冷笑了一下,“什麼勤王,我看都是屁話,亂子一起,你是顧家餘孽,不管誰登基,都是你第一個死,他就是要護著你,你撇下他進了宮,他氣成那樣,還是一點辦法都沒有。……可依我看,你壓根沒想好好活著。半夜跑出來,叫人發現了,不是找死麼?”
佳期不知是哭是笑,譏誚地哼了一聲,“我找什麼,你不知道?若不是你們把我塞進那裡頭,我怎麼至於要被你們算計?”
陶湛抱臂,“我們算計太后什麼了?”
佳期咬著牙, “又是攪黃結黨,又是捏死朱添慢,把朝上弄得烏煙瘴氣……陛下難道是什麼文曲星下凡,怎麼招得你們這樣顧忌?不……”
陶湛忽然深吸了一口氣,冷笑道:“朝上本來就烏煙瘴氣。”
佳期愣了一下,“你是什麼意思?”
陶湛沒有說話,佳期在沉默中呆立了半晌,突然神情一動,猶如被一束白光劈上天靈蓋,一時 喉嚨裡像堵了什麼東西,連話都說不出,慢慢喘了口氣,“朝中是不是……還有鄭皇貴妃的人?”
那些人慣於藉著天子的名頭做自己的事情,一旦被他們扳倒了攝政王,就只餘下皇帝被他們挾制。裴瑯一口氣將江底浪攪了個沸反盈天,看似是亂臣賊子鐵腕攝政的形容,實則……
實則他在為裴昭清路。
一將功成萬骨枯。佳期想過,倘若裴昭大業功成,她就算是那“萬骨”中的一具,哪怕路遠山高,悶頭走下去就是……可從沒想過,會有一個人跟她並肩。
看佳期愣著,陶湛理了理袖子,“左右他也死了,我不說死人的壞話,也犯不著替死人賣命。太后,好自為之,在下不奉陪了。”
他“砰”地關了門,真的走了。
佳期在黑魆魆的房間裡坐了很久,抱起一壇酒,慢慢出了府,繞過長街,在路口走錯了很多次,總算找到了從前顧將軍府的地方。
這地方的大門仍然封著。她沒力氣翻牆,搬了梯子來,爬上去,抱著樹枝滑下地。
天井裡還擺著魚缸,顧量寧就喜歡在這個地方訓她,因為外人聽不見。
最後顧量寧死了,那時候佳期已經進了宮,到很久之後才知道。佳期不知道她的棺木那時停在哪裡,但總覺得應該不是前面的花廳,應該是這裡,因為顧量寧嫌悶,家人總該懂她的。
佳期在階上坐下,胃裡翻湧得難受,也沒有喝酒,只是抱著。
她還有這麼一個家,可是人散了、門鎖了,再有人欺負她,她找不到堂表姐去哭了,也沒有顧量殷出餿主意,也沒有顧量寧叉著腰點她的脊梁骨。
裴瑯總是騙她“你是顧量殷的女兒”,可倘若不是他,“顧量殷的女兒”也不是什麼光彩的名頭,她就算沒淹死在太液池,也有別的死法。原來沒有老死宮中那麼簡單。
小美言情 www.mei8888.com/
現在連裴瑯都沒有了。
圓圓的月亮從頭頂落到東邊,風吹得又厲又重,把四肢一寸寸凍僵。佳期到最後是真的動不了了,只能抱著小腿,把頭埋進膝蓋,像只嚇破了膽的鵪鶉。
不知過了多久,肩膀上稍微一沉,一張大氅裹了下來。
裴昭從後面抱住她的肩膀,“母后,兒臣帶你回家。”
沒有旁人在,但這姿勢很璦昧。
小皇帝從來沒有透露過一言半語的喜歡,但在這樣一個夜晚,他只用一個姿勢,把所有的話都說盡了。
明明是很令人驚詫的事情,可佳期累極了,一點驚訝的力氣都沒有,只是有些麻木地想,裴昭大概知道她半夜出宮去了哪裡,也知道她又是為了什麼躲在這裡哭。
她只是很漠然地說:“那不是我家。”
裴昭抱得更緊了些,將下巴擱在她的肩窩,溫存而篤定,“今後就是。”
佳期足足坐了兩個時辰,是真的凍壞了,腿腳都僵著,打不開也伸不直,人是怔怔的,不斷掉著眼淚。裴昭把手穿過膝彎,小聲道:“不哭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