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發佈時間: 2024-06-14 14:49: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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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啊啊啊啊啊——!」

慘叫劃破午後寂靜。

客廳漆黑的大理石地磚有種極致的無機質感,許星洲赤著腳踩在上面, 絕望地、沒頭蒼蠅似的轉了好幾個圈。

秦渡坐在吧台邊上。

他親手磨了杯黑咖啡, 面前電腦亮著,顯示著作業的界面。他今天穿得極其性冷淡, 一身的黑白,個高腿長,赤腳踩在地上。

許星洲窒息地道:「媽、媽的……下一門考試在下週五?可是今天週六了啊……」

秦渡毫無波動:「我不是讓你早點複習?連材料都給你打印出來了。」

許星洲把自己的一打專業書攤開, 幾乎落下淚來……

「我想回去住院,」許星洲悲傷地說:「你可不可以給我找找關係?」

秦渡面無表情地說:「已經有人懷疑你是躁狂了。」

許星洲:「……」

他戴上眼鏡肝論文, 片刻後, 又問許星洲道:「你還不開始複習?」

許星洲下一門就要考應用統計,淚水都要呲出來了,心裡也知道自己如果再不看書就要完蛋, 只得乖乖拿了書,坐在了秦渡對面。

秦渡正在做結課作業, 還有點兒不緊不慢的——這個人浪歸浪, 狗歸狗, 做的一切事情卻挑不出半點錯:他下周和許星洲一樣, 也是考試周, 可是他把時間分配得恰到好處,上課也認真, 現在沒有半點著急複習的模樣。

許星洲:「……」

許星洲又受到了來自人生贏家的暴擊……

曾經高考估分能估到六百五的學生們其實天生骨子裡都帶著點傲氣, 雖然許星洲入學之後已經被摩擦了一波, 如今只有一點倖存——那一點倖存, 終於也被秦渡擠壓得一點都不剩,許星洲只覺得自己是個標準學渣。

秦渡把自己的咖啡推給她,道:「提提神吧。」

許星洲斬釘截鐵地說:「不用。我精神得很。」

溫暖的陽光潑灑在他們中間,黃玫瑰被映得透明。

許星洲翻開應用統計,搶了秦渡的熒光筆和圓珠筆,十幾分鐘把第一章看完了。

第一章按照宇宙通用規律,主要出名詞解釋和簡答——如果有的話。第二章也並不難,介紹了幾種特異曲線,其餘就是高中數學學的基本知識,方差中位數離散程度調和均值切尾均值。

許星洲高考數學一百四,線代高數最差的也是B (突擊),簡直覺得自己不存在任何學不會的可能性,得意地哢噠了一下筆。

然後,許星洲翻開了第三章。

……

十分鐘後,許星洲如遭雷劈……

一個學期沒聽課,這都是什麼玩意兒,這啥呢?這課程怎麼辦?

秦渡那頭傳來嗒嗒敲鍵盤的聲音——他的姿勢相當閒散,突然冒出一句:「小師妹,你是不是還在你應統老師那裡掛了號?」

許星洲:「……」

秦渡說:「開學沒多久呢,上課就引起騷亂,抄著書毆打來旁聽的師兄。」

許星洲額頭上爆出青筋……

秦渡又慢條斯理地說:「老師讓你起來回答問題你還什麼都不會,全靠師兄口算救你。」

許星洲憤怒道:「不是你欺負我嗎!」

秦渡咄咄逼人:「上統計課的時候是你揍了師兄還是師兄揍了你?」

許星洲:「……」

「那個老教授看上去挺嚴格,估計平時成績上會卡你一下,」秦渡火上澆油道:「再加上你出勤率還不高,上課不回答問題,早就已經在待掛科名單裡待著了,別人考六十分及格,你得考七十五。」

許星洲氣得拿筆丟他……

秦渡樂呵道:「你不信?」

許星洲直覺覺得自己現在懟不過秦渡,直接拿起筆開始做題,對著例題寫了個假設H0之後……過了片刻,秦渡又挑釁地問:「你會不會啊?」

許星洲氣急敗壞:「我還能學不會嗎!」

……

…………

學不學得會呢?

許星洲是典型的形象思維。

形象思維一般對應作家和畫家——是一種思考的時候往往有對應的實物的思維方式,這種思維方式在他們的行業內其實非常吃香,無論是寫稿子還是做剪輯,都是非常受歡迎的。而許星洲的幻想和跳脫的思維就來源於這裡。

舉個例子來說,許星洲小時候理解1 1=2,並不是理解算式內在的邏輯,而是理解一根胡蘿蔔再加一根胡蘿蔔就會有兩根。

這種思維擅長寫作,擅長繪畫和設計,但是。

——但是,統計這種需求抽象思維的學科,要是讓許星洲學的話,她就會立刻完蛋。

下午五點半,夕陽落在黃玫瑰上。

空氣中一股佛手柑香氣,香薰機冒著雪白的煙霧。

秦渡聚精會神地看著屏幕,敲下小論文的最後一個句號,打了個哈欠,去拿自己磨了黑咖啡的馬克杯——馬克杯沒了。

他抬起頭一看,許星洲正對著課本打哈欠……

她將秦渡那杯黑咖啡喝了一大半,杯沿上還有一點咖啡漬,此時困得不住點頭,演草紙上劃得亂七八糟,解題步驟全部推翻也沒寫出新的來,估計還睡了個午覺,正在百無聊賴地玩手機。

秦渡將咖啡杯撈了回來,問:「下午看了多少?」

許星洲誠實地說:「看了兩集電視劇,國產劇好雷啊。」

許星洲又小聲道:「……師兄,你能不能……給我講一講題?」

秦渡想是等這一刻等了很久,帶著種「我早就知道」的欠扁味道,站起了身。

「——應用統計,」秦渡故意使壞地說:「這種非專業課都是送分的,這還是經院開的統計呢,小師妹。」

許星洲滿懷期待地望著他。

秦渡問:「讓師兄給你講題?」

秦渡靠在許星洲身邊,在她臉上捏了一捏,又低頭看那道例題。

落日餘暉之中,許星洲眉眼柔軟,帶著絲祈求,拽住了秦渡的衣角。

男朋友數學那麼厲害,拿了三年國獎,許星洲想,別人要這樣的男朋友還沒有呢,資源一定要合理利用才行。

「師兄……」許星洲狗腿地說:「你給我講講嘛,我是真的不會,給你親親,講講嘛。」

………

……

許星洲人生其實被講過很多次題。

她數學本來就是短板,高三的時候請家教也隻請過數學的,因此非常依賴別人。

高中時林邵凡給她講過,然而講過幾次之後許星洲就不太願意找他了——林邵凡相當聰明,做數學特別喜歡跳步驟,講題隻講框架,聽他講題等於沒聽,而且還有一種找Ph.D講題的感覺——明明公式就可以解決的東西,他就喜歡用微積分,講完之後本來會的地方都變得雲裡霧裡。

程雁講題倒是樸實很多,有種腳踏實地的學霸感,每個步驟都有理有據,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許星洲高中時特別依賴她。

秦師兄講題的路子,和上面這兩個人,完全不一樣。

林邵凡還有拿不准的時候,可秦渡什麼都會。

學工科的歧視學社科人文的,學理科的歧視學工科的,其中屹立於頂端的學科就是數學。

——學數學的本來就已經是學科歧視鏈頂端,秦渡甚至還是那頂端中的小尖尖,他講起「送分的應用統計」和「一看就知道是給你們送分的水課」時遊刃有餘,而且,他講題的框架程度,甚至比林邵凡都厲害多了……

「這題?」秦渡裝逼地道:「這題你真的不會?不就是課本例題的變形?讓你在這裡分析一下這組數據……」

許星洲一個學期都沒聽課,四捨五入已經兩個學期沒學過數學了,秦渡講得她眼冒金星。

許星洲眼花繚亂:「……我……」

「你看看——」秦渡握住許星洲拿筆的手,在演草紙上寫了兩行步驟,甚至還直接跳過三個等於號後的運算,直接口算出了答案……

秦渡字兒寫得不好看,看上去像某種刀刃一般——看上去還有點像小學生,卻極為堅硬而充滿棱角。

「這不就算出來了嗎?」他說。

接著秦渡指著卷子上他口算出的P值,又直接默寫了卡方檢驗臨界值表格的a=0.05、v=3時水平,兩個數字兩相比較,三下五除二,直接在此基礎上拒絕了假設H0。

許星洲:「……?」

許星洲:「????」

剛剛那短短半分鐘內發生了什麼?題呢題去哪了?這是什麼?紙上是什麼神秘符號?——我在哪裡我在做什麼?

秦渡壓低聲音問:「小師妹明白了沒有?有什麼問題?」

許星洲:「……」

許星洲悲憤地心想,你一道題半分鐘講完,我他媽明白個屁股啊!

這個和高中時暑假作業答案上的步驟略有什麼兩樣!媽的他是不是在炫技啊!

燈光溫暖,夜風習習。

客廳的吧台旁,秦渡的電腦扣著,幾本教材摞在一處,風吹得紙張翻動。

秦渡戴著眼鏡坐在許星洲身邊——他穿著件白長袖,挽起一截袖子,露出結實的、鍛煉得恰到好處的手臂,有種學術而騷氣的氣質。

秦渡沉穩道:「怎麼?哪裡不明白,師兄給你講講。」

許星洲說:「你慢……慢點講……」

秦渡裝逼地轉著筆道:「已經很慢了啊。師兄做題沒這麼慢過。給你師兄的參考書看看?題都這麼簡單了。」

許星洲看著他,突然想起動物世界裡曾經解說過,雄孔雀一邊開屏一邊求偶的樣子……

求偶就算了。

平時騷氣一點,說忍也就忍了,看上他的時候他也不是啥好東西,不騷才怪了呢。

問題是,這是生死攸關的時候。

許星洲氣得想掐他,卻又看在喜歡他的份上決定再給他一次機會,忍辱吞聲道:「能不能……再講一遍?」

秦師兄愜意地說:「沒聽懂?」

他翹起二郎腿,然後又湊過去在許星洲面頰上微微一蹭,欠揍地問:「師兄講得好還是你高中同學講得好?」

他就是來騷的。

許星洲:「……」

許星洲說:「林邵凡講得好。」

許星洲出院第一天,住在秦渡的家裡,極其沒有禮貌地把秦渡關在了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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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個人窩在客房裡頭。

秦渡又在外面敲了敲門,憋憋屈屈地喊了一聲小師妹。

可是許星洲已經被他講的題給憋到了——屁事炫技,居然還在和林邵凡攀比,小學雞得過分,簡直欠打。

她坐在窗邊做了一會兒題,程雁給她發了老師最後一堂課講的重點,只不過那重點不一定會考。許星洲一邊做一邊覺得自己真是個倒黴蛋。

過了會兒,她的手機叮地一亮。

許星洲好奇地看了看,發現是秦渡發的微信:

——「小師妹,該吃藥了。」

他沒話找話似的說。

抗抑鬱的藥物用藥必須規範,秦渡給用藥的時間訂了鬧鈴——許星洲最終沒回他的消息,去自己的袋子裡摸了藥,按分量吃了。

一邊吃藥一邊複習期末考試,許星洲還是覺得自己真的很倒黴……

過了會兒,屏幕又是一亮,是秦渡發的照片。

她點開那張圖。

那是一張白紙上秦渡醜醜的字兒,背景是他臥室裡的桌子——他勤勤懇懇地把練習題的解題步驟寫了一遍,連假設檢驗的『設』都沒偷工減料,還用熒光筆把重點標注了。

許星洲:「……」

過了一會兒,秦渡又發來一張圖片,這次他把今天他炫技的題從頭到尾全部重新解了一遍,還標注了重點題型。

她那時候有點兒鬧小彆扭的意思。秦渡已經對她囂張太久了,有時候還有點色厲內荏的,時不時刺兒她兩下。許星洲雖然也不計較,但是並不想自己顯得太好哄了。

——太好哄了。

只要秦渡抱抱她,哪怕只是出現在她面前——就像她在黃興公園那次一樣,許星洲都有點控制不住自己。那些讓她生氣的事情,她轉眼就忘了。

許星洲把手機放了回去。

接著,秦渡又給她發了一堆自己標的重點,他都是對著自己的教材拍的,那些東西許星洲看來高深又神秘,有一些許星洲都沒學過……他發完照片,又憋憋屈屈地發微信:

「這是師兄當時考試的時候覺得重要的地方。」

他過了會兒,又有點小心翼翼地補充:「是師兄當時考的數理統計的重點……你參考一下。」

許星洲晾著他,自己對著檯燈做習題。

大概十一點多的時候,秦渡又給許星洲發了條消息:「師兄睡了,你不要太晚。」

然後又過了十分鐘,顯然沒睡著的秦渡又求饒似的補充:「師兄以後再也不做這種事了,保證!」

接著又道:「明早去給你買你們南食的生煎包。」

許星洲看了一會兒屏幕,更生氣了。

誰想吃那裡的生煎包啊!這個梗還能不能過去了!

…………

……

十二點多時,許星洲終於複習不下去,覺得有點困了。

燈在許星洲的頭頂熒熒亮著,暖黃地沿著紙張流淌下去,許星洲手腕上還扣著秦渡送她的小手環,卻仍能隱約看到下面凹凸不平且猙獰的,毛蟲般可怖的傷口。

許星洲一到晚上,自己一個人待著時,就有些害怕。

深夜是個很難獨處的時間,許星洲在屏幕不再亮了之後就覺得難受,甚至喘不上氣來,她把燈關了,拽著被子爬上牀。

——她的症狀已經好了很多,卻沒有好利索。

原本她在醫院時,幾乎是得秦渡天天晚上抱著睡才能睡得著。今晚許星洲和他小吵了一架又換了個地方,再加上許星洲幾乎從來沒在他家客臥裡睡著過——許星洲沒過一會兒就額頭沁出冷汗,鼻尖發酸,時間猶如壓在她身上一般。

片刻後她看了看表,躺在牀上也不過過去了十分鐘。

秦渡多半已經睡著了。

她揉了揉鼻尖兒。

……去吧,許星洲告訴自己,儘量別吵醒他。

於是許星洲赤著腳下牀。

外頭雨霧呼呼地吹著窗戶,壁燈映著牆上的掛畫和麋鹿角般的衣服掛鉤,許星洲擦了擦眼淚,拖著被子,朝秦渡睡的臥室走了過去。

他應該睡了吧。

孤獨的世界之中,許星洲只覺得自己的世界在不受控地變灰。她想起自己逃離這所房子的那一天,又想起秦渡不在時,自己和安眠藥度過的那些白晝,想起他和自己的父母。

那瞬間,連踩在腳下的地毯都變成了即將把她吸進去的沼澤。

許星洲眼眶發紅,拼命告訴自己要堅強,不能被自己的暗示打敗。

——因為還有,那麼多事情等待她去做。

許星洲強撐著告訴自己,她還沒活到八十歲,也沒能擁有一顆星星,沒能活到八十去月球蹦迪,也沒能吃到世界上所有的好吃的——她沒能看到師兄的短信,他所承諾的回應也還沒有兌現,還有那麼、那麼廣袤的世界等待著她。

所以要活下去。於是許星洲淚眼朦朧地站在了秦渡的臥室門前。

她看不太清東西,淚水模糊了雙眼,接著瞎子一樣伸手去推門。

——可是沒推到。

許星洲微微一怔,風呼呼地朝裡灌,臥室裡黑咕隆咚,可是門開著。

許星洲那一瞬間意識到。

哪怕是在這種晚上——

——秦渡都是把門開著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