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折柳(一)

發佈時間: 2024-05-03 09:4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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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隱埋在扶嵐懷裡,痛痛快快哭了一通,直哭得滿臉通紅。扶嵐輕輕拍他後背,脫了他的外裳,給他蓋上棉被。黑貓蹲在他腦袋邊上,用毛茸茸的爪子拭他的淚,道:“還和小時候一樣呢,哭起來就哇哇的,倒不上來氣兒。”

“要看小魚麽?”扶嵐問。

“什麽?”戚隱眼睛腫得跟魚泡似的,勉強睜開條縫兒瞧,扶嵐正躺在他臉側,靜靜瞧著他。戚隱哭夠了,心頭鬱結散了些,打眼瞧見扶嵐胸前素白緞子上洇濕一片,正是他哭濕的,頓時覺得尷尬,拿手擦了擦,越擦顏色倒越深了。

扶嵐並不在意,按住他的手,兩人交握的掌心裡湧出天青色的小魚,在寂靜黑暗的牀幃裡散開。小魚盤旋,匯成青色的潮,繞著戚隱徘徊紛飛。扶嵐說:“小時候你哭,給你看小魚就不哭了。”

黑貓鑽進戚隱懷裡睡覺,戚隱抱住它,抬起手抹了把臉,道:“我好多了,哥,沒事兒。”他平躺著,望著頭頂的飛魚,道,“哥,我看見我爹了,他是個特別好的人兒。我現在特後悔以前老叫他狗劍仙,他一點兒也不狗,真的。要是我娘生我那天,他回成了家,他將來一定是世上最好的爹。”

說著又難過起來,豆大的眼淚吧嗒吧嗒掉,沿著眼角流進鬢發。戚隱用手臂蓋住眼睛,抿著嘴憋了一陣。扶嵐靠過來,掰過戚隱的身子,稍稍搬起他的腦袋,讓他枕在自己的右臂上,左手籠著他輕拍後背。小時候也是這樣,扶嵐和他睡一張牀,他夜裡鬧騰不睡覺,踢被子,哇啦哇啦說話兒,扶嵐就輕輕拍他的小身子,他的身體軟軟的,拍在上面像拍棉花。現在他長大了,身子硬朗了不少,扶嵐還是輕輕的,怕弄疼他。

“哥,我心痛。”戚隱說。

扶嵐按了按他胸前,道:“揉一揉。”

“男人的胸不能亂摸的,哥。”戚隱埋怨地看了他一眼。

扶嵐收回手,“對不起。”

“算了。”戚隱歎了口氣,“哥,老怪說他要我的身體。”

“不給,”扶嵐抱緊他,“小隱是我的。”

“放寬心,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黑貓嘟囔著出了聲兒,“就算打不過,也要卸掉點兒他的零件兒,讓他討不到好處。”

戚隱抱緊黑貓,道:“我好好練劍,等他來我們一起打。我爹也真是的,怎麽不給我搞個灌頂傳功,話本子裡都這麽寫。”

黑貓沒聲兒了,眼皮子打架,漸漸打起呼嚕來。

“哥,”戚隱又喊了一聲,這一次卻什麽也沒說,沉默了許久,才低聲道,“我好想你。”

扶嵐愣了一下,呆呆地望著他。牀圍子黯沉沉的陰影裡,男孩兒黑黝黝的眼睛悲傷又哀慟。他沉默不說話的時候,總是顯得孤獨又哀傷,像走失了的孩子,找不到回家的路。

戚隱向前一靠,把臉埋進他懷裡,悶悶地道:“在神墓裡的時候就好想你,殺掉我爹變成的大蜘蛛的時候想你,在琉璃子裡看我爹的回憶的時候也想你。哥,我好想你。”

“我也想你,小隱。”扶嵐回抱住他。

“你騙人,你一聲不吭就跑掉了,帶著貓爺跳下懸空階,連我也沒告訴。你帶貓爺,不帶我。”

扶嵐想解釋,但他實在嘴太笨了,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該怎麽說,總覺得越說弟弟會越生氣,最後只能沮喪地垂下眼睫,道:“對不起。”

兩個人不說話兒,屋子裡靜靜的,月光越過翹腳簷,鑽進紙窗,像淒冷的水波,在冰冰涼涼的磚地上蔓延。戚隱睜開眼,道:“哥,我難過得睡不著。”

“哼曲子給你聽。”扶嵐說。

“什麽曲兒?”戚隱問,心裡不自覺地想,該不會是“神案底下敘恩情”吧?

“巴山月圓的時候,風裡就會有笛聲,傳說是一個大巫留下來的。”扶嵐摸摸他軟軟的發頂,“小時候,會給你唱這個當搖籃曲。”

戚隱點點頭,閉上眼。幽幽的曲調響起在耳邊,扶嵐的嗓音低沉又柔和,哼的那曲調繾綣又悠長,像一個人在訴說著無盡的想念。戚隱的心裡哀哀的、靜靜的,恍惚間似乎看見巴山月圓,月光恍若霏霏細雪。那繾綣的曲調裡藏著白鹿似有若無的蹄音,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戚隱睡著了。

第二天一大早,天剛蒙蒙亮,戚隱先去鍾鼓山的小院找方辛蕭。她說的那蟲子,很可能就是巫鬱離種在她身上的蛾子。要不然巫鬱離怎麽會對神墓裡發生的事兒了如指掌,必定是這蛾子同他有什麽聯系。到那一瞧,方辛蕭雖然臉色還白得像紙似的,但就是虛了點兒,沒什麽大礙。戚隱為確保沒事兒,壓著她的腕子探了探她的脈。方辛蕭紅了臉,道:“隱師兄,謝謝你這麽關心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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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師兄妹,何必見外,小事兒一樁。”戚隱一笑。

方辛蕭捏著衣角躊躇了一陣,從懷裡拿出一塊疊得整整齊齊的素白手絹兒,放在戚隱手裡。

“哦,要我轉交給我哥?”戚隱看也沒看,塞進乾坤囊裡。

“不是!”方辛蕭巴掌大的臉兒徹底紅透,“在神墓的時候,人面妖那兒一回,後殿人繭那兒一回,隱師兄一下子救我兩回。後來我在秘殿……你也不怪我,還關心我這點兒小傷。這個是謝謝你,送給你的,你別嫌棄。”

“給我?”戚隱一愣,道,“不用了,我已經有帕子了,我哥給我繡的。”戚隱把帕子還給她,又拿出自己的小魚手帕給她瞧,他臉上透著自豪,莫名有種炫耀的意味,“看,我哥手藝不錯吧。”

“……”方辛蕭望著那帕子呆了一陣,道,“比我繡得好多了。”

“還行吧,你加把勁兒,平常多練練,就能趕上我哥了。”戚隱鼓勵她。

方辛蕭看了他一眼,什麽也沒說,轉過身跑了。臨走時眼眶通紅,像是要哭。這是怎麽了?戚隱呆在原地沒回過神兒來。女孩兒送帕子……等等,莫不是那個意思吧?可她不是喜歡他哥的麽?這是移情別戀了?還……移到了他的身上!戚隱恍然大悟。活了十八年,終於有女孩兒喜歡他了!戚隱感慨萬分,可惜姻緣來得太晚,他已經是個斷袖了。

他把扶嵐的帕子疊好揣回兜,轉身去找清式。清式那屋寬敞明亮,進去一瞧,扶嵐和葉清明都在那兒。他哥坐在羅漢榻上翻花繩,面前還擺著好些孔明鎖之類的玩意兒。都是那些仙山前輩送的,說這些玩意兒益智,適合他哥玩兒。戚隱很無語,打眼瞧他哥,玩得還挺入迷。

他把那蛾子的事兒跟清式說了一遍,老頭兒沉銀了半晌,從袖子掏出一卷紙軸,道:“這是為師這些年來找到關於那妖蛾的所有線索,世上妖蛾種類繁雜,不勝枚舉,但只要是妖,都嗜血如命。你若說方辛蕭中了此蛾,還毫發無損,與我往日所見又不大一樣。”

戚隱又看向葉清明,躊躇著道:“師叔,你要不要檢查檢查身上,說不定老怪也在你身上種了妖蛾子。”

葉清明擺擺手,“打住,我身上可沒那玩意兒。你要不信,我現在就能剝光了給你瞧。”他口氣不是很好,話兒說出口,自己也有發覺,平了平聲氣兒,道,“師侄,不是我不信你。你說妖蛾子是我師兄養的,你親眼見過沒?但凡你去常州府打聽打聽,沒說他壞話兒的。我們師兄弟相處十幾年,他什麽人兒,我們會不知道?現如今,你口口聲聲說他是那老怪,卻都是一面之詞。那老怪詭計多端,真沒準兒是他假扮師兄呢。”

巫鬱離那個家夥,若那廝不微笑著說出“我要取你肉身”的話兒,戚隱也很難相信他是個殺人不眨眼的老怪。他在鳳還待了十數年,確實很難說服鳳還山他這些年來溫和良善的模樣都是偽裝做戲。不,他根本沒有做戲。他可以對你溫煦微笑,猶如四月椿風,也可以在一眨眼之後,用最殘忍的方式取你的xin命。

戚隱也不多做爭辯,隻道:“師叔說得極是,是我武斷了。”

“這就對嘛,”葉清明一笑,“咱不能冤枉好人不是。”

不過戚隱還是堅持葉清明要檢查檢查自己身上,葉清明點頭答應了,攬了清式到屏風後面脫衣服。戚隱扭頭看,正瞧見扶嵐坐在窗邊看清式的妖蛾畫軸。清式檢查完葉清明,確認並無不妥之處,出來道:“老夫所知道的蛾子都在上面了,西南邊陲的金線天蛾、山裡常見的鬼臉夜光蛾,還有這隻,”他指著畫軸中間一個棲在酒葫蘆上的蛾子,仔細瞧,這蛾子似乎是一臉陶醉的表情,“這老賊是咱們鳳還禁地的妖蛾子,二百八十多年的道行,會唱鼠來寶。老夫曾問過它,江南那幫怪蛾子是它們蛾族的哪支。”

“它怎麽說?”戚隱問。

“見所未見,聞所未聞。”清式道。

扭頭看扶嵐,見他正看得入迷,戚隱問:“哥,你發現什麽了?”

“眼熟。”

扶嵐指著畫軸上一個蛾子,翅子五彩斑斕,綴了兩個彎彎的眼斑,像一張沒有鼻子嘴巴的笑臉,無端透著一股邪xin,很像戚隱他爹遇見的那種。

“你是不是以前在哪看過,南疆?江南?”戚隱坐下來問。他哥來自南疆,又去過江南,還真可能見過這蛾子。

扶嵐搖頭,道:“不是。”

“哦?那是別的地方,雲夢古澤?你不是和貓爺去過那兒拓金錯書麽?”

扶嵐還是搖頭,臉上露出迷茫的表情。他很用力地想了一會兒,道:“不記得了。”

戚隱看著他哥,又想起白鹿中殿那具骸骨來。巫鬱離說他哥沒有父母,到底是什麽意思?他哥和巫鬱離之間,又有著什麽樣的關系?總不可能,那具骸骨就是扶嵐自己吧?

“那個人,”扶嵐垂下眸,撫摸畫軸上的妖蛾,“他和我有關系。”

“哥,你想找他麽?”戚隱問。

扶嵐點點頭,“找到他,問他我是誰,”他抬起眼,望向戚隱,眉目淡然,“然後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