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77章

發佈時間: 2024-08-08 05:43: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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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原生之痛

突如其來的一句感謝,讓夏習清耳朵一熱。心裡有一肚子話想說,卻又不知從何開口。

周自珩把他的雙肩一握,推著他翻轉過去,又從背後把他抱住,胸膛貼著他的脊背,一點點推著往前走,「寰亞集團……原來我們習清哥哥是大少爺啊,早知道你這麼有錢,我就讓你包養我好了。」

每次周自珩叫他哥哥都帶著股調笑的意味,夏習清拿後肘拐了他肚子一下,「我可包養不起你周小公子。」

「包得起。」周自珩從後頭親了一下夏習清的後腦勺,「跟我上床不要錢,我倒貼錢還不行嗎?」

夏習清扭過頭,沖他挑了挑眉尾,「你讓我上我給你錢。」

周自珩捧著他的臉就這麼彆扭著親了一口他的嘴唇,「那還是我倒貼吧。」說完他推著夏習清肩膀往前走著,想要趕緊轉移這個話題。

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才會打消這個念頭。

這棟別墅不小,裡面的家具都蒙著白布,一看就是很久沒有住人,這場景讓周自珩不禁想起了第一次和夏習清錄製《逃出生天》的情形,也是許多蒙著白布的家具,華麗而冷清的裝飾。

「我帶你上樓去逛逛。」夏習清說話沒什麼情緒起伏,這讓周自珩有些擔心,他已經足夠了解夏習清,他越是沒什麼情緒,說明他藏得越深。

可周自珩能做的也只有緊緊地抓住他的手,陪著他一起。

一層的客廳做了挑高的處理,大約有四米高的空間,因而樓梯也很長,右側是扶手,左側是整面牆壁那樣高的書櫃,裡面擺滿了各式各樣的書。夏習清拖著周自珩的手一步步走上去,見他一直在旁邊的書架,便道,「我小時候經常坐在這個樓梯上看書。有時候看累了就靠在這兒睡著了。」

一想像到那個畫面,周自珩的嘴角就不自覺勾起。

好想看看他小時候,一定是全班最好看最可愛的小孩。

周自珩被夏習清拽著上了二樓,二樓有一條深邃的走廊,像極了美術館裡的藝術長廊,深米色,對著的牆面上依次掛著十幅畫作,中間經過一個房間,夏習清試著開了開門,竟然沒有上鎖,他自己都覺得有些吃驚,打開了房間門口的燈。

「這是我母親的收藏室。」夏習清拉開了門,站在門邊,周自珩望了一眼,這是一件非常大的房間,進去才發現裡頭還套著一間,裡面放置著各種蒙著布的畫框,大的和人差不多高。

「這些都是畫?」

「對。」夏習清點頭,想到上一次習暉跟他說過的藝術館開幕的事,這些收藏品夏昀凱沒有帶走,估計也是留給他了,可他居然不上心到都沒有專程請人保管,就這麼擱在舊房子裡。

也是,他那麼討厭母親,也那麼討厭自己,看見這些畫估計恨不得一把火燒個乾淨。

「我母親出身藝術世家,外公年輕的時候是有名的雕塑家,外婆是油畫名家。生在這樣的家庭,我媽也就自然而然成為了一個藝術鑑賞收藏家。」

夏習清隨手掀開了一幅畫上的蒙塵布,「她一輩子都為自己沒能成為一個畫家而遺憾,不對,」夏習清苦笑,「說是遺憾,倒不如說是怨恨,她沒有繪畫創作的天賦,嘗試了很多年都一直平庸,可她能一眼辨別出畫的好壞,挖掘了許多當時還沒有成名的畫家。」

這樣的故事發展下去,周自珩已經可以猜出後續,「所以,你的媽媽生下你之後,發現了你的才華。」

夏習清的手指輕輕蹭著畫框,「她只不過是發現了救命稻草。」

也發現了致命毒藥。

他拍了拍自己的手掌,轉到另外一幅畫的跟前,「她覺得我隔代繼承了外祖父母的天賦,所以從小就逼著我學畫,那個時候我也才四五歲,什麼都不懂,每天關在一個小小的房間裡,只有畫筆和顏料。」

看起來色彩斑斕,其實是一片灰暗。

「我那個時候不願意學,哭鬧不停,她就罵我,說一些我當時根本聽不懂的話。那個時候,她和夏昀凱的關係也變得越來越差,每天都吵架,甚至打架。」

對於這個所謂的父親,他依舊叫不出口,只能用名字來代替。

收藏室裡放著一個突兀的梳妝台,夏習清踱著步子走到那面鏡子前,出神一般望著鏡子裡的自己。

在周自珩的眼中,夏習清的身上總是有一種與眾不同的氣質,那是一種精緻的脆弱感,沉靜的時候如同一件沒有任何瑕疵的白瓷,美麗且易碎。可就像他自己說過的那樣,藝術品即使碎了,也是藝術品,他的每一個破碎的棱角都閃爍著美的光彩。

「他們為什麼會結婚?」周自珩靠在門框上,「聯姻?」

藝術界和商界的聯姻在這個圈子裡也不算少見,儘管藝術界的人往往清高,看不清滿身銅臭的商人,可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燒錢無比的藝術圈更是少不了資本的支撐。

「不是,我外公可看不上那個時候的夏昀凱。」夏習清低頭看著梳妝台,上面沒有化妝品,倒是放著許多手掌大小的精緻擺件,本應該是對稱擺放的現在不知道怎麼的亂了,夏習清一個一個將它們對應著擺好,「聽說我媽當初是一意孤行嫁給夏昀凱,她這一雙慧眼,也只適用於藝術品,看人走眼得太厲害。」

說完他轉過身,反手撐著梳妝台看向周自珩,「你想想,她一個藝術界的天之驕女,誰都不放在眼裡,一顆心撲在一個男人身上,差點跟家裡鬧得決裂。結果呢,」夏習清低頭笑了笑,「看著他一個又一個在外面找女人,每一個都不如自己。」

對於天生驕矜的人來說,無異於凌遲處死。

「懷我的時候,我媽回了趟娘家,回來的時候不小心撞破夏昀凱和外面的野女人在他們的臥室亂搞,捉姦在床。」夏習清聳了聳肩,「她當時大概是連著肚子裡的我一起恨的。」

他總是用那麼輕鬆的語氣說出這些話,周自珩也拿他沒有辦法。

「那……後來呢?」

「後來?」夏習清舒了口氣,「後來……她得了產後抑鬱,整個人都變了個樣,可在外面的時候還要裝出一副和從前一樣端莊大方的樣子,回家之後又打又砸,有時候和夏昀凱鬧得天翻地覆,有時候抱著我哭,有時候和夏昀凱一樣打我。」他笑了一下,指了指上頭,「還有好幾次,抱著我站在頂樓的欄杆外面,說要帶著我一起去死。」

看著他那樣的笑,周自珩的心臟像是被什麼狠狠地刺了一下。

他走上前,走到夏習清的面前,伸手要去摸他的臉,被夏習清躲開,這一躲,讓周自珩的心臟更難受。可下一秒夏習清又把頭抵在了周自珩的肩膀上,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周自珩摸了摸他的後腦勺,又親了一下夏習清的頭頂。他出生在一個美滿的家庭,對於夏習清所遭遇過的種種幾乎無法想像,人們總說推己及人,可這些在周自珩眼裡也不過是空話,沒有親身經歷過,所謂的感同身受也不過是麻痺自己善良神經的漂亮話而已。

「你現在就開始可憐我了嗎?」夏習清靠在他的身上,聲音冷冷的,像是薄薄的一層冰,「這只不過是冰山一角。」

夏習清就像是一個偏激的小孩,不斷地在周自珩的面前撕著自己的傷口,一面狠心撕扯,一面笑著對他說,你看,這個好看嗎?

這個爛得徹底嗎?

這個嚇人嗎。

周自珩輕輕捏著他的後脖子,「說不可憐肯定是假的。」他的手指有一種熨帖的溫度,「我這麼喜歡你,你就是被小樹枝刮一下我都覺得可憐,替你疼,誰讓我這個人的脾氣就是這樣,不喜歡的人我都會同情他們。」他抱住夏習清,「你是我最喜歡的人,你說我可不可憐你。」

「反正你就是個邏輯鬼才。」夏習清懶得跟他辯駁什麼。

可他聽見周自珩說這些,就忽然不想繼續說下去了,告訴他那些事對周自珩來說太殘忍了。

「我挺好奇的,你長得應該和你媽媽很像吧。」周自珩手順過去捏著他的下巴,將他的臉抬起來,輕輕吻了一下他的鼻尖。

夏習清這次倒是沒有再罵他,只是從他懷裡出來,牽著他來到了裡面的一個套間,套間裡有一個櫃子,夏習清拉開了第三個抽屜,從裡面找出一張照片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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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自珩原本以為這是夏習清母親的照片,遞過來一看,相片裡竟然是一副油畫,似乎是在某個畫展上拍的。

畫上畫著一個端坐的女人。一頭烏黑的長髮撥到一側,面容姣好,儀態矜貴,白皙的頸間佩戴著一串光彩瑩瑩的珍珠項鍊。令周自珩沒有想到的是,畫中人比他想像中和夏習清還要相像。

「這要是在鼻尖上點上一個痣,說是你本人我都信。」周自珩覺得有些熟悉,可又覺得當然應該熟悉,和夏習清幾乎一模一樣,他伸手攬住夏習清的肩膀,順著摸了摸他的耳朵,「這樣的女性完全有自傲的資本。」

就好像你也有權驕傲一樣。

周自珩從他的手裡接過照片,瞇著眼仔細看了一下,發現畫的下面有一個小小的標籤,上頭寫著一個名字。他的臉上不禁流露出驚喜的神色,「這是你畫的?」

「嗯。」夏習清的眼睛凝視著照片裡的那幅畫,「這是我十五歲的時候畫的,也是我第一幅拍賣出去的畫。那個時候她已經走了五年了,全憑記憶畫的。」

縱然再怎麼不懂藝術,周自珩也能看得出筆觸之間藏匿的溫柔和愛意。儘管這個母親做了那麼多傷害他的事,但在夏習清的眼裡,始終是他的母親。

「為什麼是照片?」周自珩問道,「這張畫現在在哪兒?」

夏習清搖搖頭,「我不知道。這張畫在我母親的畫廊被人買走了,我找人打聽過,好像是一個普通的收藏家,後來又被輾轉賣到了海外,後來就找不到了。」

作為一個稱職的故事講述者,夏習清抬起頭,「想知道我媽是怎麼死的嗎?」

周自珩愣了愣,眼神軟了下來。

夏習清雙手繞住他的脖子,嘴角微微勾起,「沒什麼的,要說就都說出來好了。」

「這些事,你跟別人說過嗎?」

「我可不是那種拿著所謂慘痛經歷騙取別人同情心的渣男。」說完他又笑著搖頭,「好吧我是渣男,但我是憑本事渣。」

說完這句話,夏習清就被周自珩用手指戳了一下額頭,他笑著把周自珩的手指握住,放到嘴邊吻了吻。

他是真的不願說出口。可對方是周自珩,他又不願意隱瞞,畢竟有著這樣經歷的自己,需要坦誠一點,好讓周自珩有選擇的餘地。

聽過之後再考慮,要不要接受這樣一個殘缺的人。

「許其琛都不知道,他只知道我以前經常被夏昀凱打,這個是沒辦法瞞,他是我同桌。」他扯了扯嘴角,「夏昀凱為了自己的面子,從來不打我的臉,就用那種又細又長的高爾夫球桿狠狠地打我的後背,綁起來打,不然我會跑。」

他說得繪聲繪色,眼神倔強,「打完我能下床之後還是得去上課,有一次午休的時候,許其琛忽然把我推醒,」講到這裡他忽然笑起來,「你知道嗎,他那個人平常都沒什麼表情的,我現在都能回想起他當時眼睛瞪大一臉驚慌的表情,」夏習清模仿其當時許其琛的樣子,「你後背滲出血了,校服都染上了。」

「然後我就瞞不住了,他那個人又聰明,一般人打架誰會被打成那個樣子。」夏習清嘆口氣,「但是我還是沒辦法對他說出別的事,不然兩個可憐兮兮的人在一起,每天的日子也太苦了。」說完,夏習清笑了一聲,將那 張照片放回了抽屜裡,帶著周自珩走出了收藏室,走過那個長長的畫廊。

「我的母親死於藥物濫用。」夏習清像是毫無負擔地說出這些話似的,「產後抑鬱症持續加重,她每天都依靠藥物才能在外人的面前保持體面。說白了,在外面的時候她就像一個天使,回到家又變成一個瘋子。長期在這兩者之間轉換,到後來她也沒辦法自如地改變角色了。」說到這裡,他忽然停下腳步,無比認真地看著周自珩的側臉發問,「你說,我這麼能演,是不是也有遺傳的原因。」

說完他輕笑一聲,扶著扶手繼續朝樓上走去。

周自珩的手都是發冷的。

他第一次覺得自己的溫度這麼渺小,這麼不值一提,掏空了能不能將夏習清的心暖過來呢。

他不確信。

「她掏空心思建了一座美術館,用我的名字命名,作為我的十歲生日禮物,她專程請了法國的一個蛋糕師,將我的蛋糕做成雕塑的模樣,仿照著瑪主漢莫荷的雕塑名作《母愛》做的,一切都很體面。」走上最後一級台階,夏習清停下腳步,像是在等待周自珩。

「然後呢,那座美術館……」

「然後她就在那座美術館開業的當天,死了。」夏習清繼續朝前面走著,聲音沒有絲毫的波瀾,「渾身抽搐,倒在了我和我的蛋糕前。」

周自珩上前一步,牽住了他的手,指尖冰涼,和這濕熱溫暖的仲夏夜格格不入。

「我當時根本沒覺得怎麼樣,大家都好慌,我還說,沒事的,媽媽在家經常這樣,她一會兒就好了。」夏習清笑道,「然後她就再也沒有好起來。」

夏習清的腳步頓了頓,停駐在一扇深藍色的門前,沉默了半分鐘。

「那個蛋糕我一口都沒吃呢,好可惜,再也沒有人會為我做那麼漂亮的蛋糕了。」

其實也不是為我,是為了她自己。

他的手握住了門把手,手指收緊,在打開的瞬間忽然猶豫了。

周自珩幾乎是一瞬間就感受到了他的情緒的變化,他的肩膀在發抖,越抖越厲害,像是得了某種重病的病人那樣,身體開始不受控制。

「怎麼了?」他抱住夏習清,語氣有些猶豫,「這是……這是什麼房間?」

夏習清低著頭,緊緊地咬住自己的後槽牙好讓自己抖得沒那麼厲害,他以為自己可以輕易地面對這些過往了,以為那些過去都已經過去,已經不足以成為折磨他的夢魘。

潘多拉的盒子總歸是要打開。

「這是我的房間。」夏習清努力地克服冷戰,試圖轉動門把手的那一刻,一隻溫暖乾燥的手掌覆住自己的,周自珩的聲音也是暖的,如同一汪年輕的溫軟的泉水,緩緩地淌過來,覆在這不堪一擊的冰層。

「如果你真的克服不了,沒關係的。」周自珩的拇指一如既往溫柔地蹭著他的手背,「我捨不得。」

捨不得親眼看著他走入痛苦之中,這對他來說實在煎熬。

夏習清無聲地吸了口氣,抿起嘴唇。

「不,我需要你。」他抬眼去看周自珩,「如果你不在,我永遠都不敢踏進來。既然你都有勇氣讓疊加態坍縮。」他勾了勾嘴角,「我也可以。」

說完,夏習清打開了那扇門。

裡面漆黑一片,什麼也看不見,沉沉的黑暗將一切吞噬得徹底,可那些回憶卻如同海嘯一樣席捲而來,毀天滅地。

夏習清故作鎮定地打開了燈。這個房間終於亮起來,其實就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兒童房,深藍色的牆紙和天花板,小小的書桌,還有孤零零的一張單人床。唯一不同的是,牆壁上貼滿了夏習清小時候畫的畫。

周自珩注意到,他的窗戶和陽台,全都裝上了鐵欄杆。

看起來就像一個小小的監獄。

「我記得你在真心話大冒險的時候問過我,為什麼怕黑。」夏習清的聲音很沉,彷彿是一顆被輕輕放在湖面上的石頭,重重地,沉默地下墜。

「從我記事的時候,他們每次吵架我都會哭,可能是影響到他們了,於是我就被扔進我的小房間裡,反鎖上,關上燈,讓我在黑暗裡自我反省。可我那個時候什麼都不懂,只會害怕。」

他緩緩地走到了陽台的那個欄杆那兒,手指抓住晃了兩下,「還是很堅固。」

「又一次家裡來了客人,他們剛吵完架,我還哭個不停,所以自然而然地我就被關起來了,但是我好害怕,於是我就跑到陽台大聲地哭,客人好像聽見了。」夏習清背靠著欄杆坐在來,坐在地上,「為了避免這種丟人現眼的事再次發生,他們就鎖住了陽台,一勞永逸。」

周自珩幾乎無法想像,夏習清的童年是在怎樣畸形的家庭中度過的。

「哦,差點忘了。」夏習清單手脫下了自己的上衣,低頭指了一下自己腰間的那道陳年疤痕,「這個你看過吧。」

「我媽有一次在家發瘋,對我說,都是因為我的出生,她的人生才走向不幸。」夏習清的眼睛忽然就濕了,「如果我不存在就好了。」他的手虛握著,彷彿握住一把利刃,一下子刺進自己的身體裡,「她親手捅進來,拔出去,然後把我鎖在這裡。」

「她以前也曾經抱著我說,我是她這輩子創作出來的唯一一件藝術品。可後來她又那麼痛苦地控訴我,說我是她悲慘人生的罪魁禍首,她必須毀掉我。」

「可我,」夏習清終於泣不成聲,「我只想成為她的孩子。」

周自珩幾乎崩潰,他上前緊緊地抱住夏習清,這個人終於還是和當初那個在他懷裡無聲哭泣的人融為一體,同樣這麼赤裸,這麼痛苦。

「我那個時候還那麼小,只有五歲,就在那扇門的背後,我摀著傷口滿手是血,撕心裂肺地喊著爸爸媽媽,沒有人來救我。」

「房間裡好黑,沒有聲音,只有我一個人,只有我。」夏習清渾身顫抖,眼淚像是斷了線的珠子,「如果當時有一個人來救我就好了。」

我以前奢望過愛。

我極盡所能展示自己的閃光點,學著去做一個不會讓他們丟臉的小孩。

但後來我才發現,我需要的根本不是愛這樣的奢侈品。

我只是需要一個人,在我害怕的時候,替我打開這扇門。

第77章 正負粒子

每一個成年人的背後,都藏著一個封存在時光下停止生長的孩子。

扭曲殘酷的童年在時間的淬煉下熬成了一劑免疫針,悄無聲息地扎進夏習清的皮膚中,注入他的血液裡,讓他從骨子裡對愛這個字失去感受力,也失去了信心。

人不是有機體的集合,是經歷的集合。

周自珩抱著夏習清,輕柔無比地吻去他的眼淚。

「有我在,這扇門以後不會再關上了。」他的手輕輕地拍著夏習清的後背,摩挲著他微微凸起的脊骨。

他不想再去評價夏習清父母做過的所有事,那些已經沒有意義了,他只想陪著夏習清,讓他再多到漫出來的愛意之中生活,去過他想要的自由人生。

讓他明白,他從來都值得被愛。

夏習清的手鬆鬆地垂在周自珩的腰側,說完那些過去,他似乎就被掏空了,再沒有氣力,就連心臟都是垂死掙扎一樣,緩慢地在空蕩蕩的胸口跳動。

周自珩試探地去碰那個他從來不敢碰的傷口,第一次看到的時候夏習清還是完全不清醒的狀態,可這一次他是清醒的。他將夏習清抱起來,放在那個小小的牀上,俯下身子吻上了那個可怕的傷痕。

兩個人蜷縮在那個小牀上,周自珩緊緊地將他抱在懷裡,相偎相依,如同兩個在一葉扁舟上相互依靠的漂流者,稍有不慎就會墜入汪洋大海。

周自珩的眼神溫柔得要命,夏習清忽然間覺得自己是一個很卑鄙的人,好像在用這種慘痛的經歷在騙取周自珩的同情。

明知道他是善良至極,明知道他喜歡自己,還要說出這些讓他難過,讓他心疼,然後十倍百倍地用溫柔來回饋自己。這樣的做法,實在是狡猾得過分。

可夏習清沒有別的辦法。經歷或許可以藏起來,骨子裡流淌的血液和基因不會,他最害怕的是自己越活越像母親。他從流言談資中聽過許多類似的話,你和你那個風流成性的爸爸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都是一路貨色。

可只有夏習清知道,他真正像的是他的母親。陰鬱,自負,用盡一切手段維持自己表面的矜貴,撕開美好皮囊,內裡滿是膿血和殘渣。

「我不想變成她。」

沉默了許久,夏習清忽然說出這麼一句,令周自珩意外,但他也只意外了不到一秒鐘,很快就明白過來夏習清口中的她是誰。

「你不會的,你和她不一樣,你善良又堅強,而且……」周自珩抓住了他的手,放到嘴邊輕輕吻了吻,「你有我在。」

夏習清抬眼去看他,眼神裡仍舊有種說不清的消沉意味。

「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夏習清骨子裡對於愛情的迴避再一次起了作用,「你很好,是我見過最好的人,但我恰恰相反,我們無論在哪一方面都站在對立面。」

他似乎是害怕周自珩反駁,搶著繼續解釋,「其實最殘忍的不是虛假的愛,最殘忍的是,當你愛上一個人的時候,那個瞬間是真的,你確實愛上了他,他也切切實實地愛著你,可是……」他忽然就哽咽了,夏習清覺得可笑,他只不過是想到真的有那個時候就已經難以承受了,這實在是太不像他了。

「可是什麼?」

他深吸一口氣,「可是,感情總有一天會被消磨殆盡,你不再愛了,」他望向周自珩,眼睛裡有情緒在閃躲,「那個瞬間,也是真的。」

周自珩終於明白,夏習清為什麼會抗拒與人建立親密關係。

「所以,」他摸著夏習清的耳朵,音色沉沉,「你拒絕我,不是因為你不喜歡我,而是你害怕最後的那個瞬間。」

被他這一下子抽絲剝繭抓住重心,夏習清的心重重地跳了一下,像是撞在胸膛裡那樣。周自珩永遠有自己的一套邏輯,不論他說什麼,他總是能抓住那個要害。

可夏習清想表達的並不是這些,「我想說的是,你現在因為一時的荷爾蒙上湧喜歡上我,可這種感情沸騰之後一定會冷卻,到時候傷害的是你自己。」

周自珩的眼神依舊堅定,「你為什麼這麼篤定一定會冷卻呢?」

「因為我們根本就是完全相反的兩個人。」夏習清的語氣硬起來,像是臨時豎起的刺,「完全相反的事物硬生生湊在一起,沒有好結果。」

周自珩忽然笑了一下,鬆開懷抱著夏習清的手。夏習清皺了下眉,「你笑什麼?」

「我高興啊,我想到了一個非常科學的例子來佐證我的觀點,」往下縮了縮面對面縮著身子躺到他對面,咳嗽了兩聲清嗓子,「你說我們完全相反,我就先假設這一點成立。」

「理工男。」夏習清瞥他一眼。周自珩伸出食指在他的嘴唇上壓了壓,然後笑道,「你知道嗎,我忽然想到咱們第二次錄節目的時候,你還記得吧,關於宇宙大爆炸的那個情詩。」

「依照那個理論,在爆炸發生的一萬億分之一秒之後,宇宙中就有了粒子,電子,夸克,反電子反夸克。總而言之,就是正反粒子。」他的嘴角微微勾起。夏習清看著他笑,不由自主伸出食指,想要去戳一下他上揚的嘴角。

卻被周自珩躲開了。

伸出的指尖停留在半空,周自珩也伸出自己的食指,戳上了夏習清的指尖,笑了笑,眼睛明亮。

「在尚且混沌的宇宙裡,正粒子和反粒子相遇,碰撞,湮滅成光子。」

說完,方才相觸的指尖就這麼被他握在掌心。

夏習清終於相信十指連心這樣的話,他此刻的心跳像是被轉移到了指尖,在他溫熱的掌心猛烈跳動。

「在宇宙的高溫作用下,光子繼續產生正反粒子,連鎖反應一樣,他們不斷地相遇,不斷地湮滅。這裡有一個科學家還沒有破解的謎團,為什麼最後這些正反成對的粒子到最後只剩下了正物質?沒人清楚,我們只知道,這些粒子的倖存率是十億分之一。」他鬆開自己的手,手指張開的瞬間,無名指那朵小玫瑰若隱若現。

「然後,宇宙的溫度一再降低,低到那些電子都被原子核吸引,成為原子,無數的原子在引力的牽引之下變成恆星,恆星有的爆炸了,有的留下來,比如……」他從自己的口袋裡拿出一個橙色的棒棒糖,「太陽,宇宙的某個小角落裡誕生的一個小小的恆星。」他將「太陽」的糖紙剝下來,塞到了夏習清的手上。

「再過億萬年,這個小恆星又去吸引其他的重物質和氣體,形成行星。」自己又拿出一顆藍莓味的糖果攥在手裡,「比如地球。」

他抓著藍莓糖果,像抓住一只小小的飛機一樣環繞著夏習清手裡舉著的「小太陽」,「又過了相當漫長的一段時間,這個小行星上出現了罕見的液態水,慢慢地,出現了生命體。最後最後,出現了你和我。」

周自珩看著夏習清的眼睛,比宇宙星光還要溫柔。

「這些都是那些倖存的粒子創造出來的。你和我身體的每一部分,這張牀、這個房間、地球、太陽、星系,都來源於那些十億分之一。歸根結底,源於正反粒子的相遇。」

漫長的宇宙起源論結束於此,周自珩湊過來,吻了吻夏習清的眼睛。

「所以,完全相反的事物相遇,或許會創造奇蹟。」

說完,周自珩捧著夏習清的臉,吻上他的嘴唇,蜻蜓點水的一個吻,卻在分離的瞬間竊走他的心。萬有引力也也無法解釋的吸引。

「論證完畢。」

完全贏不了。

這麼多年撩撥過無數顆心的所謂經驗,所謂戰無不勝的累累戰績,在這個人的面前變得不堪一擊,企圖繳械投降的瞬間,發現自己早就沒有了武器。

我們每一個人,都由無數個十萬分之一的倖存粒子組成,散落在數十億的人海。

所以我和你相遇,是無數個微小粒子前赴後繼、湮滅碰撞,創造出來的奇蹟。

珍貴又難得。

兩個人這麼蜷著在這張小小的單人牀上睡了一夜,清早天不亮又匆匆起來,要回到劇組拍戲。給這座別墅大門上鎖的時候,夏習清的心忽然重重地落了下來。

他抬頭,看了一眼三樓那個小小的陽台,隱約間彷彿看見了一個小男孩兒,滿臉笑容地朝自己揮手。

「怎麼了?」

夏習清低頭笑了笑,轉過身看了周自珩一眼。

「起得太早,出現幻覺了。」

宋念殺青之後,接連給周自珩打了許多電話,也給他發了不少的微信,周自珩一概不理,原先拍戲的時候也遇到過許多類似的情況,他一般總會向對方解釋一下,表明自己絕對沒有戀愛的心思,但宋念實在纏人,又讓他知道她的團隊買熱搜炒作的事,就算是像周自珩這樣善良的性格也難免覺得反感。

加上他現在一顆心只撲在夏習清的身上,什麼都顧不了,每天的生活就是拍戲和喜歡夏習清。

[宋念:我知道你對我沒那個想法,但我怎麼說都是女孩子,殺青宴你們直接丟下我跑了,那麼多的記者來探班,我也是要臉的。]

周自珩看見她發過來的最後一條,如果換做是別人,他是會道歉的,但對於宋念,他毫無愧疚之心。

[周自珩:不要裝了,那些記者也都是你團隊找來的,我沒有義務出面。]

發完這一句,周自珩拉黑了宋念。一般的明星不會做這些,就算是撕破了臉也不至於斷絕聯繫,但周自珩的家世讓他自混圈子就有了天然屏障,這種看起來很虎的事在他眼裡也沒什麼。

後面的幾天戲都是重頭戲。隨著高坤的病越來越嚴重,周自珩每天花在化妝上的時間也越來越多,有時候夜戲熬到凌晨,早上天不亮又要起來做造型。

夏習清替他心疼,說他太拼命,可周自珩反倒樂在其中。

好不容易拍完了在疾控中心的一場戲,昆城、周自珩和夏習清三個人坐在車裡,夏習清看著車外的那些病人跟他們揮手說再見,心裡忽然就酸了一下。

其實在他私生活最混亂的時候,還真的想過會不會得艾滋。他甚至想,如果真的感染了也沒什麼,反正活著就挺沒有意思的,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活下來究竟是為了什麼,膈應夏昀凱?還是單純不想被人看低。

他的目光從車外轉移到車內,看著正在跟導演說戲的周自珩。

幾乎是一瞬間,周自珩也看向了他,沖他笑了一下,然後想什麼都沒發生似的,繼續跟導演討論下一場的演法。

這麼一個笑,湊巧的像是特意給他的一個答案。

堅持活了二十五年,遇到了周自珩。

好像……也不算虧。

「其實現在國家免費發放藥物,對於艾滋病人的救治來說已經沒那麼難了。」周自珩嘆了口氣,低頭看向手裡的劇本,「可能對他們來說,心理上的壓力遠遠大於身體上的煎熬。」

「大家對於艾滋病的觀念還是太陳舊,因為不了解所以產生歧視和恐懼,這些觀念很難改變,但是影像作品可以傳播。」昆城拍了拍周自珩的肩膀,「這也是拍電影的意義之一啊。」

周自珩也抬起頭,小羅遞過來幾罐咖啡,他接過一個,拋給夏習清,夏習清接過來,抬頭看向他。

「重任在身。」他笑了一下,閃閃發光。

夏習清也笑了,手撐著下巴看向車窗外。

他以前很討厭理想主義者,這些自信過了頭的人總是妄想可以拯救世界,企圖成為這個世界重要無比的一個部分。

事實上,許多所謂的理想主義者都只不是罹患救贖妄想症的重症患者罷了,他們中的大多數最終會死於理想和現實無法填補的那道鴻溝。

重重地摔下去。

夏習清一貫喜歡冷眼旁觀這種理想隕滅的慘烈現場,直到遇見周自珩。

這個閃閃發光的理想主義者。

他這麼耀眼,光是看著,夏習清就捨不得把他拉下來。希望他可以在廣袤的自由天際任意飛翔。

看著車窗上倒映著的周自珩的臉孔,夏習清不由得微笑。

如果可以,他也願意這麼一直仰望。

轉場回到了之前他們租下來的那個房子,也就是江桐的住處,在高坤檢查出艾滋無路可走的時候,江桐收留了他。高坤每天在疾控中心和出租屋兩頭跑,剩下來的時間都是在打零工,偶爾有休息的時候,高坤都在學手語。

等待補妝的時候,周自珩和夏習清對台詞,導演在一邊指導走位,一下午將他們在這個出租屋的幾個日常片段都拍好。

「這些都是片子裡比較正面陽光的片段,」昆城吩咐打光師,「光源要強一點,但是要柔和。」

天黑下來,他們就進入到夜戲。

這一場的夜戲令周自珩很擔心,江桐在夢中夢見自己的母親回家,收拾行李,一開始說要帶著江桐走,可最後她自己走了。江桐也從噩夢中驚醒。

光是看劇本,周自珩都覺得觸目驚心。

「昆導,」趁著夏習清在化妝,周自珩坐到了昆城的身邊,「這一段戲重要嗎?」

「當然了。這一段是揭露江桐過去的一個引子。」昆城又就著劇本跟周自珩討論了一大堆,周自珩一個字都聽不進去,他原本想如果不重要,不如去掉算了,免得夏習清掏空心血去演,最後被剪掉。

可導演這麼重視,周自珩也只能頻頻點頭,心裡忐忑不安。

偶爾撇過頭去看夏習清,也只能看到他在認真背台詞,低著眉眼看著手裡的劇本。補妝完畢,很快就要開拍,等待昆城安排走位的時候,夏習清開口,「昆導,江桐這一段是夢,為了區分現實,我覺得在夢裡江桐演成正常說話的樣子。 」

他又解釋了一下,「他的夢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反映他的願望的,他很想念他的母親,所以才會夢到她回來,帶她走,同樣的,我覺得他也希望自己是一個正常的孩子,不會因為說不出話被嘲笑。」

昆城思考了一下,決定採納他的建議,試著演一遍。

「《跟踪》第45場A鏡第1次,Action!」

江桐獨自一人坐在老舊的沙發上,靜靜地擺弄著舊風扇的扇葉。

敲門聲忽然出現,他站起來的瞬間,聲音消失了。正要坐下,敲門聲再一次出現。

江桐先是緩慢地走了兩步,不知為何,忽然加快了步伐,焦急地打開了那扇門。

門外站著一個渾身是傷的女人,她的身上是廉價香水和血腥氣的混合,枯黃的捲發、破了好些洞的漁網襪,還有早就花掉的妝。

「桐桐?」她笑起來,鮮紅的口紅糊在唇角,「桐桐。」

江桐愣在原地,一句話說不出口。

「桐桐,我是媽媽啊。」那個已經離開了許多年的女人溫柔地擁抱了他,拍著他的後背,「媽媽在這兒呢。」

江桐就這麼愣著,任由她將自己牢牢抱住。

「對,媽媽回來了。」女人鬆開了自己的胳膊,扶著他的肩膀將他推開了一些,「你都長這麼大了……」

她的語氣猶疑了一些。

因為這位演員沒有料到,扮演江桐的夏習清已經落淚了。

他的眼淚在擁抱的那個瞬間,一大滴,從眼眶裡掉了出來。

連監視器後面的昆城都暗自一驚,他見過不少情緒來得很快的演員,但這樣的還是頭一個,他甚至都沒有要求夏習清一定要在這裡有哭戲。只有周自珩,一言不發地站在角落,比任何人都擔心。

但女演員也很專業,導演沒有喊停,她就很快順著演下去。她把自己破舊的行李箱拿進來,笑著摸了摸江桐的臉頰,「媽媽這次回來,是要帶你走的。」說完她拉著江桐走到那個小小的臥室,一下子拉開了衣櫃,從裡面抱出一大堆的衣服裙子,統統塞進箱子裡。

「媽媽,」江桐呆呆傻傻地站在衣櫃邊,手指伸到耳朵裡,卻摸不到助聽器,他的眼睛裡滿是迷茫,「你真的回來了嗎?」

「對啊,傻孩子。」媽媽從衣櫃邊站了起來,再一次摸了摸他的臉,「媽媽這次帶你走,我們再也不回來了。」她看了一眼四周圍,「再也不留在這個地方了。」

江桐忽然笑了,像個孩子一樣歡欣雀躍,他也像媽媽一樣,在衣櫃裡翻找著自己的衣服,一件一件塞進那個小小的破破的行李箱裡。

鏡頭裡,是他和媽媽交疊在行李箱裡的手。

可下一秒,當他把自己洗得發黃的白上衣塞進去的時候,那上面忽然滴了好幾滴血。

一滴,又是一滴,連成一片。

他一抬頭,看見媽媽的臉上是血,從頭頂一直淌在下巴上,她渾身都是傷口,甚至還有煙頭燙傷的大大小小的疤。

江桐忽然就慌了。

「媽,我去、我去給你拿紗布,拿藥……」他匆忙站起來,走到洗手間,拉開鏡子後頭的儲物櫃,從裡面找出了一個小小的醫藥箱,再次合上鏡子的時候,他清清楚楚地看見,鏡子裡的自己同樣渾身是傷。

媽媽。

要去給媽媽包紮。

等到他回到臥室,裡面空空如也,沒有媽媽的踪影,也沒有行李箱。他發瘋似地抱著箱子跑出來,看見一個身影打開了大門,離開了這個破舊的出租屋。

媽媽!

江桐開口呼喊,卻發現自己怎麼也發不出聲音,他拉開大門,光腳順著樓梯跑下去。

什麼都沒有,她已經走了。

江桐一個人抱著自己小小的醫藥箱,咬住牙齒,咬得緊緊的,下頜的肌肉都在顫抖。

又青又腫的眼眶裡滿是淚水,但一滴都流不出來。

「過。」昆導站了起來,「這一條很好。挺好。」他心底有些觸動。原以為這條戲要想呈現他想要的效果,起碼要磨上三四條。夏習清的感覺太對了,甚至比他想像中還要好。昆城不禁懷疑,許編的這個劇本,就是為他寫的。

補了好幾個鏡頭,總算是拍完了這個夢境。夏習清坐在休息室,等著道具組重新佈置場景。他其實不太敢想,如果這齣戲在他帶周自珩回家之前拍攝,他能不能穩住自己。

可現在的他,似乎已經釋懷了很多。

結束拍攝好一會兒了,夏習清發現自己的腳下有點生疼,低頭查看了一下,才發現腳底接近腳趾的部分被地上的什麼東西給劃了一下,有一個不太深的小口子。

太恍惚了,都沒發現自己割傷。

就在他準備叫笑笑的時候,周自珩端著一盆熱水走了過來。

「你從哪兒弄的?」

「你拍的時候我就讓笑笑幫我燒水了。」周自珩半跪在地上,手伸進去試了試水溫,然後抓住夏習清的腳就準備放進去,被夏習清躲了一下。

「我自己來。」他看了一眼休息室的門,「你別這樣,等會兒讓人看見了不好。」

「怕什麼?」周自珩還是固執地抓住他的腳腕,卻發現他的腳掌心隱約有一點血痕,「怎麼回事?你受傷了?」

「這也能算傷?你以前拍戲不是又斷胳膊又短腿的,我這就劃了一下。」夏習清怕他說,主動把腳放進水盆裡,自己伸手去洗。可周自珩卻倔得很,非得幫他洗,兩個人彆扭了好一會兒,夏習清害怕隨時隨地有人進來,看見他們這麼鬧更不好,只好裝死任他洗。

「那你快點,別耽誤事兒。」

周自珩垂著頭笑,「耽誤不了。」他的動作溫柔極了,站起來拿了一條柔軟的毛巾,還有他們常備的小急救箱,再次蹲下仔細替他擦乾水,把腳擱在自己的膝蓋上,然後給那個小小的傷口消毒,最後貼上一個創可貼。

「好了。」完成一切工作,周自珩低頭吻了吻他白皙的腳背,然後抬頭沖他笑。

夏習清低頭看著他,「傻子。」

周自珩捏了捏他的腳踝,「剛剛演得真好,我本來還很擔心你。害怕你會情緒失控。」

「都說出來好像好了很多,」夏習清扯了扯嘴角,「一直壓著才容易爆發。」

「你一定會越來越好的。」周自珩仰著臉對他笑。

這個人很奇怪,不笑的時候過分鋒利的五官總是給人一種強烈的天然壓迫感,可一笑起來,他那一對深邃的眼睛就會肆無忌憚地彎起來,像新月一樣,嘴角也揚起,溫柔裡透著股孩子氣。

越來越好嗎……

他究竟是哪裡來的信心,可以源源不斷地撐著他去堅信那些美好結局。

夏習清垂著眉眼笑了一下,「你看過麥田裡的守望者嗎?」

看見周自珩點頭,他繼續說,「我記得裡面有這樣一句話,一個不成熟的理想主義者會為了理想悲壯地死去,而一個成熟的理想主義者則會為了理想苟且偷生。」他的眼睛看向周自珩,「你更像那個不成熟的前者。」

過分熱烈,過分孤注一擲。

周自珩站起來,又彎下腰,兩只手撐在站得直直的膝蓋上,湊到了坐在椅子上的夏習清跟前。

原以為他要反駁,畢竟他總是有自己的邏輯。

可周自珩卻肯定了夏習清的論斷。

「沒錯。」

周自珩湊過來親了他一下,眼神堅定又柔軟。

「我的理想是你,等價替換下來,我的確是願意為了你悲壯地死去。」

夏習清在這一刻確信,這個人一定是天生的正粒子,而且迫不及待地抱住負面的自己,在熾熱中湮滅。

「對於一個表演藝術者來說,這是充滿戲劇美感和衝擊力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