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萋萋(三)

發佈時間: 2024-05-03 09:4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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淒冷的刀光一閃,夜色彷彿被撕開一角,只聽斬骨刀一聲尖嘯,砰地撞入鐵棺。霎時間棺材四分五裂,斑斕的彩霧從裡面湧出來,浪水一般翻騰。乞兒看得目瞪口呆,連忙掩住口鼻,道:“仙師當心,想必這就是傳說中的屍氣了!”

那彩霧從棺材中溢出,卻不像平常的霧氣一樣散開,而是聚集起來,籠成一團濃雲。所有人都能聽見那低語聲了,像有無數男男女女藏在那詭異的彩霧裡,喃喃不停地說話兒。彩霧在空中兜了一轉,似乎發現了他們,登時卷成一股大潮,鋪天蓋地地湧過來。

戚隱終於看清楚了,那不是什麽霧,那是一大群妖蛾子。

“日娘的,妖蛾子成精了!”戚隱大叫。

乞兒尖叫一聲,拔腿就逃,戚隱一把拽住他的衣領,按著他的頭趴下。蛾群從頭頂嗖地飛過,耳邊全是撲剌剌的響聲。斬骨刀飛回,扶嵐雙手握刀,進步橫斬。三尺長的刀光猶如細細的月弧,斬破冷颼颼的夜風,直直飛出去。蛾群被正面斬破,淒厲的尖嘶此起彼伏,彷彿是無數個人被掐住了脖子。蛾群退後,戚隱迅速畫了張火焰符扔出去,一隻蛾子著火,登時整個蛾群被牽連,空中燒起一團火焰,殘破的蛾翅金箔一樣亂飛。

戚隱撿起一具燒焦的蛾屍,斑斕的彩翅只剩下一角。

“又是這妖蛾子。”他道,“看來孟懷善父子就是被這妖蛾弄死的。可這妖蛾子怎麽會說話兒了?”

黑貓低下頭嗅嗅那蛾翅,“這是成妖了,只不過道行不深,靈智尚淺。再加上關在棺材裡頭,沒有旁的妖教它們說話,所以只會嘰裡咕嚕亂說一氣。”

世間萬千活物,活過它原本的歲數就成怪。譬如一隻狗,撐死了活個十五六年,若有活四五十年的,那便是怪了。怪接著修煉,凝聚天地靈氣,就能成妖。成妖就能生出靈智,變聰明,像人一樣思考。有靈智的標志是語言,會說話兒,就說明這東西有點腦子了。只不過凡人不加區分,管他三七二十一,統統叫妖怪。

那邊扶嵐收了刀,道:“小隱,你脖子歪了。”

“沒啊,”戚隱疑惑地摸了摸脖子,正得很,哪歪了?

隔著夜色望過去,卻發現扶嵐沒朝他說話兒,這廝正對著一棵歪脖子樹喊“小隱”。

戚隱:“……”

扶嵐雙手握住那歪脖子樹,用力一掰,樹乾吱呀一聲裂開一條碗大的縫隙,扶嵐把樹乾拗直,道:“正了。”說完,他額頭抵著樹乾,閉上眼,睡著了。

下回不能讓他喝酒了,戚隱脖子發涼。

戚隱下到土坑裡去看棺,四面棺材板壁上結著密密匝匝的飛蛾卵,白糊糊一片,十分惡心。這棺材水沒有孟懷善的多,堪堪到一半。孟懷善兒子的屍體已經沒了,連骨頭渣都不剩,估摸著是被那妖蛾子吃光了。一棺黑水眨亮眨亮,還漂著許多殘破的蛾屍和發黑的翅子。這些蛾子在棺材裡面產卵,出來後吃孟懷善兒子的屍體,吃完之後沒得吃,就自相殘殺,活到最後的,就成了精。

乞丐們說孟懷善兒子的腦殼是空的,估計就是被這妖蛾子給吃光了腦子。

戚隱和乞兒把土埋回去,禦劍回城。給了那乞兒幾個銀角子,乞兒歡天喜地地去了。冷月一團,掛在天心,夜深了,冷冷清清一條長街。他們找了家客棧住下,扶嵐脫了衣袍,仰在蔑枕上閉上了眼。黑貓也鑽進絨布墊子安歇了,戚隱熄了燈,放下綃紗,月光照在牀前,彷彿是秋霜一片。

屋子裡靜悄悄,戚隱睡不著,側著身看他哥。月光下審視扶嵐,白生生的一張臉,帶一點兒淡淡的紅暈,極清雋的顏色,像墨筆勾勒出來的郎君。真好看,戚隱想,真想親親他,從額頭一直親到腳丫子。看著看著,扶嵐忽然睜開眼,那雙大而黑的眸子定定將他望著,戚隱好像被看穿了一樣紅了臉。

“睡不著麽?”戚隱問他。

“因為小隱總是看我。”扶嵐說。

“我沒看你,”戚隱面不改色地撒謊,“我就是睡不著。”

“小隱不能撒謊,”扶嵐小聲道,“明明就在看我。”

壞了,這小子喝了酒反倒聰明了,戚隱乾咳了一聲。

“小隱是壞蛋,總是騙我。”扶嵐悶悶地說。他怪不高興的模樣,因著酒意上了臉,眸子朦朦朧朧,像籠在霧裡的一汪水。

喝醉了,跟個小孩兒似的,戚隱看了心裡喜歡,逗他道:“我哪兒騙你了?”

扶嵐現下腦子轉得慢,偏著頭很用力地想了想,掰起手指頭來數,“小時候騙我當我的童養媳,在神墓騙我當我的新娘,現在又騙我。”

“那怎麽辦?”戚隱握住他豎起來的手指頭,“我總是騙你,你討厭我麽?”

“不討厭。”扶嵐低低地說,“哥哥永遠也不會討厭弟弟。”

他的嗓音放低的時候,有種柔和的味道,像淡淡的風淡淡的雨。戚隱向他挨近了一點兒,他身上那種雨後大山的氣息混著若有若無的酒味兒縈繞住戚隱,彷彿是一種醉人的芬芳,戚隱躺在當中,心裡說不出的平安、喜樂。與哥哥在一塊兒,每一刻都是無限的歡喜。

“哥,你醉了。”戚隱蓋住他的手背。

“嗯。”扶嵐闔上了眼。

“我問你幾個問題唄。”戚隱說。

“嗯。”扶嵐夢囈似的喃喃。

“我們凡人每天清晨醒來,大寶貝都會立起來,你會麽?”

“……”

“我們凡人還會自瀆,”戚隱接著問,“你自瀆過嗎?等等,你是不是不懂自瀆什麽意思?就是讓自己爽,像這樣,”戚隱握著扶嵐的手指做了個上下套(ABC)弄的手勢,“你懂了吧?”

“……”

“咱們是兄弟,一塊兒泡澡一塊兒睡覺,這有什麽不好說的?”戚隱推了推他,“都說酒後吐真言,哥,你別睡,快回答我。我好奇這個可久了,你不吃不喝,不拉屎也不放尿,跟天仙似的,太讓人好奇了。”

扶嵐一聲不吭地背過身,默默拉高被子,蓋過頭頂,不理他了。

這人怎麽這樣,戚隱又搖了他幾下,他沒反應,戚隱放棄了,翹著二郎腿,兩手枕在腦後,望著黑漆漆的牀頂。

他想起白鹿說的扶嵐花兒,風一吹就散,飄雪一樣到處飛。戚隱輕聲道:“哥,你可能真的是花仙子呢。你要是花仙子,我就當你的小蜜蜂,天天圍著你,嗡嗡嗡,你說好不好?”

他哥睡著了,黑暗裡沒人答聲兒。戚隱自己心裡默默說了聲:“好。”

常州府離吳塘不遠,禦劍只要一個時辰的工夫,戚隱思來想去,還是回了趟吳塘。日頭不大,掛在人腦袋頂上,照得青石板路上白燦燦一片。烏桕樹發了新芽,青嫩嫩的葉子綠得能掐出水兒。河渠邊上一條曲曲折折的水廊,烏篷船打涵洞底下過,賣貨郎在廊廡底下鑽來鑽去,清脆的吆喝聲直飛上橋來。

戚隱撐著漢白玉石欄杆,又想起以前跟在姚小山後面走街串巷被人攆著打的日子。他沒敢回姚家,姚小山死了,他不知道怎麽同姚老太太說。她年紀這麽大了,或許讓她有個念想才是好的,戚隱托人用姚小山的名義送了一袋銀票過去,就離開了。

他們去了女媧廟,給他爹娘立牌位供奉,燒上幾把香火和紙錢,祈願他們平安往生,投個好胎。女媧廟在郊外山裡,從前他娘和小姨都帶他來過,他“戚隱”這個大名兒就是他娘跪在女媧神像底下擲千字筒求出來的。巍峨的廟宇,斑駁的金彩藻井高高罩在頭頂,那低著眉目的女媧像立在重重紅綢帷幕後面,眉宇間說不出什麽神情,彷彿是悲憫,又彷彿是漠然。

扶嵐站在神像底下,與那神祇默默對視。他們的目光在虛空中相接,彷彿彼此相望。

“小隱,”扶嵐問,“阿芙來過這裡麽?”

“嗯,”戚隱把牌位放上神龕,“咱娘請了個長生牌位,就放在那兒。”戚隱往後指了指,門洞後面放了一牆的長生祿位,燭台的燈火照亮重重疊疊的暗紅色帳幔和黑漆漆的檀木牌。

扶嵐抱著黑貓往那兒去,戚隱的目光上下逡巡,找他娘請的牌位。目光忽地定住了,落在那方寸大的角落裡。寂悄悄的光暈落在上頭,扶嵐白潔的指尖輕輕撫下細細的塵灰,幾個金漆書寫的姓名落入眼簾。

“孟芙娘、孟扶嵐、戚隱、孟庾桑。”

原來阿芙請的是闔家牌位,為他們一家祈福。

“我可以把它帶走嗎?”扶嵐低聲問。

“可以。”戚隱把長生祿位放在他懷裡,“我們把它帶走吧。”

晌午落雨,他們留在廟裡用齋飯。翹腳簷下鐵馬伶仃,山勢在遠處綿延,扶嵐站在廊廡底下看漫漫的雨絲。戚隱抱著黑貓,靠在不遠處的紅抱柱看他寂寂的黑色背影。

雨聲蕭蕭,黑貓在這無邊雨絲裡說起那迢遙的往事。烏江的日子悠悠,阿芙總是白天出門浣衣,傍晚日落的時候回家。十二歲的扶嵐在家裡帶狗崽,背著他揀乾牛屎,去山坡上和村裡的孩子一起玩兒。臨回家的時候,狗崽會和所有人道別,和鄰居家的二丫說明兒見,和村頭的大郎二郎說明兒見,也和李家養的黃色大土狗說,和劉家小弟抓的蟋蟀說。他每路過一樣東西就要道一聲再見,“小樹明兒見,大石頭明兒見,小毛驢明兒見……”過河的時候,還要向河心蹲在荷葉上的癩蛤蟆大喊:“小青蛙明兒見!”

“明兒不見,”青蛙回他,“傻崽!”

“青蛙說話了!青蛙說話了!”狗崽跌跌撞撞地去追扶嵐。

“那是妖怪,狗崽。”黑貓說。

他們每天都去田埂上接阿芙,一家人一起走過田埂回小木屋,有時候會繞道兒去村口買點冰糖糯米圓子,那是狗崽愛吃的。後來隔壁李村一個年輕閨女兒嫁來了他們村,加入了浣衣女的行列。那少婦一身水秀,見了人一徑兒柔柔地笑,和阿芙這種裝出來的溫柔差別很大。阿芙回到家翹著腿搖蒲扇,攬鏡哀歎:“既生我孟西施,何必生她李貂蟬?”

扶嵐並不懂女人在外貌上的好勝心,他只知道阿芙想要變漂亮。鄰居二丫告訴扶嵐胭脂可以讓人變美,有一天阿芙出門做工,扶嵐帶著黑貓和狗崽去到村口,走了一裡地,逢見劉家大郎進鎮的牛車,他們坐在稻草堆裡進了烏江鎮,尋了一個胭脂鋪子。扶嵐舉起狗崽,讓他夠著櫃台,挑了一盒胭脂。他們往回走,這回沒那麽好運逢見牛車,那時候扶嵐還不會禦劍,他們只能走回去。迎著白花花的大太陽,小徑兩旁是水綠汪汪的水田,扶嵐背著狗崽,黑貓在他腳邊,三個家夥往家裡趕。一路上狗崽解了兩泡尿,他們在日落前走回了家,把脂粉盒子放進阿芙手裡。

阿芙驚訝扶嵐哪來的錢,她每天給他的銅板只夠買菜。扶嵐解下小帽,露出齊耳的短發。原來這個傻乎乎的孩子,不知怎麽想出來的主意,把自己的頭髮給賣了。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阿芙心疼地摸他頭髮,“你怎麽能把頭髮給剪了呢?”

扶嵐睜著大而黑的瞳子,懵懂地說:“我沒有父母,只有阿芙。”

阿芙一愣,捂住了嘴,水灩灩的大眼睛登時濕了。那是扶嵐第二次看見阿芙流淚,他不是很明白,能變漂亮了,為什麽要哭呢?阿芙一面流淚一面道:“貓爺總是說你瓜,村裡人也說你傻。哼,才不是呢,”她又笑起來,淚濛濛的眼睛彎成兩道月牙,“我們家嵐崽,是天底下最聰明,最可愛的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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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後來,南疆大亂,扶嵐和黑貓接到召妖令。那一天的黃昏晚霞像血一樣紅,日頭燒著了似的掛在天盡頭。天南地北的妖都往南趕,群妖浩浩蕩蕩地飛過境,烏雲一般遮住半邊天。所有人都出來看,拄著鋤頭連連咂舌。扶嵐也得走了,即使妖都不大待見他,南疆畢竟是他的家鄉,也是貓爺的家鄉。

黑貓沉沉歎了一口氣,對戚隱說:“就是那天,阿芙抱著我們,一遍又一遍叮囑:無論走到多遠的地方,都一定要回家。”黑貓合抱著兩隻爪子,目光盡處那個男人的身影索索落落,像一棵孤生的苦竹,“呆瓜這個家夥,像是心眼兒天生缺了一竅似的,不知愛恨,不知喜怒。剛遇見他那會兒,他可以一整個月都不說話,老夫還以為他是個啞巴。你同他說話兒,他也不愛搭理你,他把別人當空氣,把自己也當空氣。是烏江那段日子,讓他有了人樣兒。”

戚隱望了會兒扶嵐的背影,走到他的身邊。雨點兒細細刷刷澆在青石地上,他望著扶嵐,這個男人的側臉靜靜悄悄,冷冷清清,大而黑的眸子映著風雨,像無邊際的茫茫秋水。

一滴淚滑落扶嵐的臉頰,戚隱怔了片刻,輕聲道:“哥,你哭了。”

扶嵐呆呆地伸出手,摸了摸臉上被風吹得冰涼的淚滴,“小隱,我在難過麽?”

“嗯,”戚隱擦乾淨他的臉,抱住他單薄的肩膀,“你想咱娘親了。”

“我們和娘親還會見面麽?”扶嵐低聲問。

他的聲音很落寞,像飄飄揚揚的霜和雪,散進風裡。

“會的,”戚隱摸摸他溫軟的發頂,“我們活著的時候能在夢裡相見,等我們死了,我們就會在陰間團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