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南風(一)

發佈時間: 2024-05-03 09:4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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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一程程山一程程水,終於到了南疆地界。手搭涼棚望出去,入目是綿延的巍峨高山,山勢猶如臥龍,起起伏伏連綿不斷。他們禦劍經過嘉陵江,蟹殼青的水倒映著蟹殼青的天,白茅蒿草在岸邊搖曳。紅潑潑一團大日頭從遠方升起來,照亮千山萬水。九頭鳥尖嘯著經過他們身旁,山林裡群妖奔襲,驚起半邊天的飛鳥。戚隱滿心稀奇,一手抱住他哥的腰,一手抱著黑貓,小心翼翼地探頭往底下瞧。

他很早以前就聽說過南疆,這個妖魔盤踞之地。聽說這裡瘴氣橫生,漫山都是長了幾千年幾百年的野林子,山裡有數不清的沼澤,沼澤裡棲著吸人血的蟲蟻蚊蚋,不管是妖魔還是人掉進去,一眨眼就會變成乾癟癟的一張皮。往西南走是南疆的十萬大山,橫嶺縱谷,瀑布飛流,有些地方連妖魔都不往那去。內中有九垓天坑,從天上望下去,彷彿是一個黑洞洞的巨眼。深不可測,見不到底,微生魔刀插在邊緣,結界籠罩,修為高深的妖魔無法通過。

他們先回橫山休整,這是扶嵐的領地,南疆妖魔族群林立,各分地盤,各方時常征戰,其實在戚隱看來,就跟黑幫打架鬥毆搶地盤似的。兩年前扶嵐斬殺微生魔龍,成為妖魔共主,妖魔將橫山贈予扶嵐。據說到目前為止,扶嵐的領地還沒有妖敢來尋釁,當然也可能是因為橫山太小,那些頭領不屑一顧的緣故。

戚隱對扶嵐的行宮不抱什麽希望,扶嵐這麽窮,什麽宮城樓台,妖兵魔侍,十有八九統統沒有。事實證明戚隱猜的很對,他拎著包袱,站在一個吊腳樓村寨面前。村寨矗立在橫山半山腰,青色的瓦簷,杉木曲廊走欄,傍水而立。山勢很陡,吊腳樓一層層疊高上去,乍一眼看,上面的竹樓就像建在下方竹樓的腦袋頂上似的。

一入村寨,先看見的是邊上一排土布搭的窩棚,每個窩棚底下都有一個大缸,上面架兩塊長條木板。這是茅廁,是黑貓設的,免得村寨裡的妖怪到處拉屎。

扶嵐拉著戚隱進寨,走過極窄又極陡的青石台階,兩邊全是高高矗立的吊腳樓。大大小小各色雜毛妖怪在上面探頭探腦,還有的拖家帶口蹲在屋頂上,十分新鮮地望著戚隱。

“那是凡人?他是公的還是母的?”

“我阿母說胸大屁股翹的是母的,他屁股翹,一定是個雌兒。”

戚隱:“……”

扶嵐的吊腳樓在最高處,統共三層,歇山頂,翹腳飛簷,簷下還掛著舊舊的紅燈籠。正中間是堂屋,裡面有個黯沉沉的火塘,兩邊是睡覺的饒間,一把木頭梯子直接從第二層通向石子路。最底層用來養雞鴨,斑竹編的柵欄板,裡頭鋪滿了稻草。扶嵐推開柵欄看了看,說:“小雞小鴨都不見了。”

“什麽小雞小鴨?”戚隱問。

“你哥養的,”黑貓道,“一準兒是被那幫婆娘給吃了,天天只知道吃吃吃,吃得連毛都不剩一根。你看你哥這窮鬼的相貌,就是被那幫婆娘給吃窮的。”說著,黑貓往走欄上一躺,烏黑油亮的皮毛在陽光裡燦燦發著光。它道:“也罷,要是養不起咱倆了,就讓你哥插個草標,去集市上賣身,你們人間的富婆就喜歡呆瓜這樣的小白臉。”

黑貓說的那幫婆娘就是他哥的二十八姬妾,雖然扶嵐並不把她們當媳婦兒,但這些妖姬魔女還是仰賴扶嵐來養活。戚隱十分好奇扶嵐這幫姬妾,黑貓說它們自己有洞府,分散在橫山的犄角旮遝裡,不住在村寨裡。

據說他哥這幫姬妾個個傾國傾城,有個叫留荑姬的,美得恍若天仙下凡,曾有兩個妖族首領為了她大打出手,差點挑起第二次妖魔大戰。扶嵐可謂柳下惠轉世,這等天姿國色圍繞身邊還能老僧入定面不改色,戚隱有時候真的懷疑他是不是不舉。

扶嵐挎著籃子去集市買雞鴨,讓戚隱自己尋個饒間住下。南疆妖魔大多凶殘嗜血,戚隱一個凡人其實並不安全,黑貓叮囑他寸步不能離開橫山,否則有生命之憂。戚隱連連點頭,一連趕了好幾天的路,腰酸腿疼,他壓根兒哪也去不了。隨意挑了個饒間,稍稍打掃乾淨,上炕就睡。小軒窗外面鳥鳴啾啾,青山綠水一片好風光。戚隱眼皮子打架,困得掀不開,不過一會兒就睡熟了。

半夢半醒間,一陣甜膩的香味兒襲來,戚隱迷迷糊糊地掀起眼皮。傍晚天光陰暗,屋子裡黯沉沉一片,扶嵐手臂撐在他臉側,低頭望住他。扶嵐看起來和往日不大一樣,他平常不苟言笑,總是一副呆呆的樣子,此刻卻眉目含椿,眸中彷彿蓄了一汪椿水,溫柔得可以融化骨頭。

這肯定是在做夢,戚隱在做椿夢。

他想他真是完蛋了,不知從什麽時候起,他的椿夢永遠離不開扶嵐。他不能和扶嵐同牀睡了,每回硬邦邦地醒來,扭頭望見身邊睡熟的哥哥,總是很不好意思。扶嵐這個呆子,他怎麽也不會想到,身邊的弟弟正在夢裡對他做那樣的事情。

眼前的扶嵐用手指描畫他的臉頰輪廓,冰涼的指甲輕輕刮著他的臉皮。就是稍稍有些鋒利,戚隱覺得扶嵐要剪指甲了。

“我餓了,”扶嵐的呼吸咻咻打在他的臉上,“我可以把你吃掉麽?”

嘴巴有點臭,戚隱想,但沒事兒,只要是他哥,他什麽都可以忍。

“先吃這裡,”扶嵐白潔的指尖按在他的眉心,緩緩下移,“再吃這裡,最後吃……”指尖劃過喉結,沿著脖頸子向下,滑過戚隱的胸前,所過之處浮起陣陣戰栗,戚隱的心都要酥了。手指最後停在小腹上方,扶嵐妹眼如絲,上挑的眼角綴滿笑意,“這裡。”

也罷,反正是做夢,做什麽都不犯法。戚隱心一橫,摟住了身上人兒的細腰。就在這時天邊閃過白蛇似的猙獰電光,一道驚雷炸響在天盡頭,整個天地亮了一瞬,照亮面前人的臉。戚隱一個激靈,頓時看清了壓在他身上的東西,一下子嚇得魂飛魄散。

那是隻毛茸茸的狐狸,長著一張酷似人的笑臉,一雙青幽幽的眼睛倒吊著,一瞬不瞬地盯著他。這東西兩隻鋒利如刀的爪子死死按著他的肩膀,大嘴一咧,露出鋸齒似的兩排牙,涎水從嘴巴裡漏出來,滴在戚隱臉上。

戚隱一拳打在它那張怪臉上,聲嘶力竭地大喊,“歸昧!”

弧月般的寒光劃破黑暗,歸昧劍應聲而出,霎時間割斷那狐狸的腦袋。鮮血呼啦啦噴在戚隱臉上,戚隱握住劍滾下炕,面前倒吊下一個碩大的黑影,那黑影是一個瘦棱棱的長條兒,渾身長滿手,在空中篩糠似的抖動。黑影轉過身,蓬亂的頭髮裡露出一張猙獰的白臉。

戚隱尖叫一聲,向後退,正瞧見後面那隻狐妖接好腦袋,陰慘慘地朝他笑。

四下裡一瞧,黯沉沉的黑暗裡不知何時擠滿了妖怪,陰森森的臉兒都望著他,要笑不笑的模樣。戚隱的心涼了,結結巴巴地道:“各位好漢,我是你們大王扶嵐的親弟弟,你們找食兒還是往別處去吧!”

“大王非妖非魔又非人,你不過是個普通的凡人,怎麽可能是大王的弟弟?小東西,”狐妖笑銀銀地點他鼻頭,那雙青熒熒的倒吊眼彎起來,別樣地恐怖,“休要誆騙姐姐,姐姐一不高興,可是會生氣的。你模樣不錯,我要將你帶回我的洞府,好好享一番樂子。”

“女蘿,我們是一起發現的,你不能獨吞。”蜈蚣精道。

“你們想怎麽?”後面有妖問。

“怎麽?”那叫女蘿的狐妖吹了吹指甲,“老娘一個月沒開葷,當然是先間後殺!他的腦花我要了,其他部件你們挑。”

正在這時,歸昧橫空而出,貼著女蘿的面飛出去,女蘿下意識躲開,戚隱抓住歸昧劍,順著劍勢躥出了軒窗。後面勁風霎起,妖魔嘶叫,陰森森的長影兒罩在戚隱頭頂。戚隱頭也不敢回,連滾帶爬跌下吊腳樓,正要起身,一隻手拎著他的衣領把他提起來。驚魂未定地抬起臉,正見扶嵐提著一個蓋了碎花土布的竹籃子,疑惑地瞧著他。

妖魔們從窗子裡躥出來,看見扶嵐,登時停住了。狐妖喬模喬樣地抿了抿頭髮,朝扶嵐拋了個妹眼,細聲細氣地道:“郎君,你回來了!”

“……”他娘的,原來這一群東西就是他哥的姬妾。戚隱為他哥感到絕望,原想著南疆妖姬,再不濟也是小蘭仙那般的水準,沒曾想是這幫怪模怪樣!

吊腳樓的青瓦簷上落了一隻羽翼斑斕的九頭鳥,九顆腦袋各長了一副濃妝豔抹的女人臉,嘴巴裡呱呱亂叫:“郎君,郎君!你可回來了,九兒想死你了!”

“郎君,大兒也想你,你什麽時候和我洞房呀!”一個鳥頭叫道。

“放你娘的屁,郎君要洞房也是先和我洞房!”另一隻腦袋勃然大怒,嘴一撅,幻化出尖尖的鳥喙,頭一低就啄了過去。登時九顆腦袋亂作一團,彼此叫罵,啄得鳥毛亂飛。九根長頸因為亂鬥捆在一處,打成死結,只見那怪鳥晃了晃,從瓦簷上骨碌碌滾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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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貓蹲在扶嵐腳邊上,對這副場景司空見慣,懶洋洋打了個哈欠。

戚隱:“……”

扶嵐在戚隱身上嗅了嗅,對狐妖道:“你碰了他麽?”

女蘿噘著嘴道:“這小娃娃不是郎君帶給咱們的禮物麽?郎君,就知道您最疼我們,從人間大老遠回來,還帶個這麽俊的小娃娃給我們享用……”

她的話兒還沒有說完,一道金屬的光芒飛快地一閃,她的身子忽地凝固了,斬骨刀穿破了她的頭顱,將她整個釘在樹乾上。

“小隱是我的,你們不許碰。”扶嵐說,“下次再碰他,就把你們都殺掉。”

四下裡登時鴉雀無聲,那隻手腳不停亂抖的蜈蚣精也不動了。黑貓咳嗽了一聲,道:“呆瓜,留荑懷孕了。”

戚隱一愣,抬眼望過去,妖魔中央一個胖墩墩的豬頭婦人挺著大肚皮走出來。她幻化成了人形,穿著一身湘妃色遍地金褙子,可惜幻形術不到家,留了個豬腦袋頂在脖子上。肚子溜圓,充了氣似的,褙子繃得發緊,看起來就快生了。這就是南疆第一妖姬留荑?戚隱目瞪口呆。

母豬懷孕四個月臨產,這留荑懷孕的時候,扶嵐壓根不在南疆。母豬下崽一胎能下十幾二十隻,戚隱汗顏,他哥頭頂一摞綠帽子。

黑貓問:“你這一肚娃娃怎麽來的?”

留荑羞赧地低下頭,撫摸自己圓滾滾的肚皮,道:“四個月前,奴夢見陛下乘雲而來,奴薦枕席,陛下許之。第二日起身,奴便有了。想必是夢中感孕,這才懷了陛下的孩兒。”

這鬼話兒誰會信,分明是偷了漢子。戚隱扶額。

扶嵐走上前,在留荑面前蹲下身。留荑明顯瑟縮了一下,臉上浮起害怕的神情。四周妖姬都噤若寒蟬,不著痕跡地後退,留荑姬邊上登時空出一片空地,她在當中瑟瑟發抖,像淒風中的凍鳥。扶嵐伸手按在她的肚皮上,留荑面露恐懼,哀聲道:“陛下……”

“它們在動。”扶嵐忽然說。

留荑一愣,忙點頭道:“想必是小皇子們知道陛下來了,高興得翻筋鬥呢。”

扶嵐歪著脖兒呆呆地看了一陣,扭頭問戚隱:“小隱,你可以給我生孩子麽?”

“……”戚隱無語,道,“哥,我是男的,男的生不了孩子。”

“那我可以給你生麽?”

“不能!哥,你也是男的。”戚隱扶額。

扶嵐看起來很沮喪,走過來把籃子放進戚隱懷裡。

戚隱掀開碎花土布,一群小雞雛仰著腦袋,張開尖尖的淡黃色小喙,朝他嘰嘰喳喳地叫。它們的毛短短的,蓬蓬的,窩在一塊兒,黃澄澄,像一個又一個土豆疙瘩。扶嵐戳了戳一隻小雞雛圓溜溜的小腦袋,對戚隱說:“送給你。”

雞雛嘰嘰喳喳,清脆得像急促的短笛。戚隱問:“它們在叫啥?”

“叫娘親。”扶嵐說。

戚隱狐疑地看他,“哥,你是不是在調系我?”

“阿芙說的,”扶嵐的眼神乾淨又純澈,“小雞還小,笨笨的,它們以為你是它們的娘親。”

好吧,算他說得有道理。戚隱抱著一籃子的小雞崽,心都要化了。返身把它們放進柵欄裡的竹篾雞籠子,喂它們喝了點兒水吃了點兒小米粒。黑貓把那幫姬妾趕走,這裡又清靜下來。一切歸置妥當,戚隱回屋吹燈,當晚各自安歇不提。第二天早上戚隱吃完飯下去喂雞,推開柵欄一看,他可憐的小雞崽一個個歪著脖兒癱在稻草堆裡,全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