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3.第八十二章
蔡州有兩水經過,一是淮水,一是汝水。汝水在汛期時常泛濫,兩岸的百姓苦不堪言。自從虞北玄接任淮西節度使之後,加固河堤,疏通河道,並且修建了引水灌溉農田的工事,蔡州這兩年也逐漸發展成了繁華之境。
嘉柔趕到蔡州下轄的汝陽縣,正值椿日的廟會,街上十分熱鬧。
他們入住一家客舍,兩名府兵住一間房,她獨自一間。出門在外,他們的衣著皆十分低調樸素,很少與旁人交流。掌櫃只知這是幾個出手闊綽,喜愛清淨的客人,好酒好菜地伺候著,平日也不敢多嘴。
一名府兵敲了敲嘉柔的房門,走進屋裡,對她說道:“郡主,這是汝陽縣的地誌,裡面有周圍的地形圖。另外,屬下已經打聽過了,那位夫人確實在千峰寺禮佛,身邊有不少牙兵保護。恐怕沒那麼容易接近。”
嘉柔接過地誌,打開到地形那一塊。
虞北玄的親信是常山,肯定會把常山帶在身邊。根據嘉柔前世的記憶,現在帶兵保護魏氏的應是另一個親信陳海。陳海比常山年輕,在軍中的經驗稍顯不足,比常山好對付。
根據張憲所說,那支裝作流寇偷襲蔡州的軍隊,這兩日就會有所行動。嘉柔的計劃是,他們潛入千峰寺的山中躲藏。到時候那邊一動,他們也在城中製造混亂。這樣陳海便會帶著一部分兵力下山,他們可趁機抓住魏氏。
如果木景清未能按時趕到,便會錯過這次良機。廣陵王那邊未必能等得及。
嘉柔正皺眉沉思,又響起一陣敲門聲。她對府兵點了下頭,手抓著放在桌上的短刀。府兵走到門邊,低聲問道:“誰?”
“是我。”外面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阿姐,你在裡面嗎?”
府兵聞言,一下子把門拉開。木景清赫然站在門外,一步跨進來,走到嘉柔的面前。他的個子又高了一些,皮膚也變白了,雖穿著一身普通的藍袍子,卻掩蓋不住他身上的鋒芒。
“阿弟!”嘉柔抓著他的手臂,一時感慨。明明只有幾個月不見面,卻覺得他長大沉穩了不少。
府兵識趣地退出去,還關上門,把屋子留給他們姐弟倆。
“我收到阿姐的信,立刻就動身了。每日就睡一兩個時辰,還來得及吧?”木景清揚起嘴角說道,“若知道阿姐看見我這麼開心,那我肯定每晚都不睡覺,馬不停蹄地趕來。”
嘉柔拉著他坐下,給他倒了杯水:“一路上辛苦了,家裡都還好吧?”
木景清拿起水杯,咕咚咕咚地喝了一杯,又覺得不過癮,乾脆把水壺都拿起來,仰頭灌下。然後一抹嘴說道:“家裡都好,你不用擔心。只是你看起來瘦了一些,是李家對你不好?”
提起李曄,嘉柔臉上的光芒就立刻黯淡下去。
“怎麼,還是你跟姐夫吵架了?”木景清追問道。明明上次寫的家書裡,還說一切都好。可這表情怎麼看都不像是好的樣子。
嘉柔搖了搖頭,說道:“沒有,他去湖州做事了,不知道我在此處。我得知廣陵王的計劃,想還他之前幾次幫我們的恩情。你又不了解蔡州這邊的情況,所以我親自過來。”
“阿姐,你以前來過蔡州嗎?你給我的感覺,好像對這裡很熟悉。”木景清說道,他是家裡唯一不知她跟虞北玄有過一段的人,自然奇怪她對這裡的熟悉。
前世她生活了九年的地方,每一處山水,其實都刻在腦海里,想忘都忘不掉。她住在這間客舍,平日很少外出的原因,便是害怕觸景生情。
“這次我們要設計抓虞北玄的母親,你們都是男人下手沒個輕重,萬一傷到老夫人,不是跟虞北玄結仇了嗎?還是我在這裡好一些。”嘉柔輕描淡寫地說道。
木景清也沒想那麼多,便點了點頭:“那接下來我們該怎麼做?”
嘉柔將剛才府兵交給她的地誌拿出來,攤開在桌面上,一邊指著千峰寺周圍的地形,一邊跟他細說。
過了幾日,蔡州受到了不明流寇的攻擊,甚至占了吳房縣的縣城。吳房縣知縣倉皇出逃,弄得人心惶惶。
接著,連汝陽縣這邊也遭到襲擊,位於縣衙的府庫被洗劫一空,知縣的女兒不知所蹤。
城中加緊巡邏和搜查,也派人去千峰寺上傳了消息。
千峰寺裡外由重兵把守,這幾日還封了山。魏氏坐在西院的禪房裡打坐,聽僕婦跟她說起此事,問道:“流寇作亂?”
僕婦點了點頭:“吳房縣丟掉的消息應該傳到使君那裡了吧?只要使君領兵去平亂,很快就能把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流寇剿滅。”在普通百姓的心裡,虞北玄是戰無不勝的。
魏氏卻不這麼想。眼下虞北玄並不在蔡州,若是有人借此機會故意試探,可如何是好?她無法安心,讓僕婦去把陳海找來,陳海回道:“老夫人不必擔心。使君做了充足的準備,吳房縣的事自有人去處置。而且朝中有舒王護著,不會有事的。眼下汝陽縣也不是太安全,不如請老夫人先回虞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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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氏搖了搖頭,說道:“我來這裡給大郎祈福,說好的七七四十九日,便一日都不能少。否則心不誠,佛祖會降罪的。”
陳海本還要再勸幾句,聽到外面有人叫他,先行禮告退。
他走到禪房外,就聽屬下稟報:“城中□□,百姓和官府起了衝突。知縣怕府衙的兵力不夠,特意派人來向我們求助。請您示下,我們要怎麼做?”
陳海想了想說道:“我們此行的職責是保護老夫人的安全,不管縣裡發生何事,都不能擅離此處。”
“可來人說,已經有不少百姓傷亡,知縣控制不住局面,只怕……”
“陳海。”魏氏扶著僕婦到了門外,看著他說道,“我一個老嫗,哪裡需要你們這麼多人保護?既然城中有大事發生,你就趕緊帶人去看看,別再出什麼亂子了。”
“可是夫人……”陳海猶豫不決。
魏氏手中捏著佛珠,閉著眼睛道:“我在此吃齋念佛,便是為了結善緣。你們卻要見死不救,不是毀我的功業嗎?若是此間的事情鬧大,淮西也會有大麻煩。你快去吧。”
陳海知道老夫人說的是局勢鬧大,使君不在蔡州一事恐將暴露。斟酌片刻,說道:“那屬下只帶走一部分人,待城中的事情解決之後,立刻就回來。”
魏氏點了點頭,看著陳海離去。
院中有一棵高大的菩提樹,枝繁葉茂,纖細的白色花柱猶如星辰一樣散落在巨大的樹冠之中。魏氏輕嘆一聲,轉身走入禪房,命僕婦退出去,自己獨自坐著誦經。
不久,她聞到一陣異香,眼前發黑,歪倒在了榻上。
遠在潞州的廣陵王帥帳之中,眾將正在前帳議事。李曄坐在後面的寢帳,也能將他們的談論聽得一清二楚。這幾次與魏博節度使田敘交手,他們的十萬大軍也占不到什麼便宜,長此虛耗下去,對於糧草的供給和國庫來說,都是很大的負擔。
何況李曄知道,這些年休戰,國庫看似充盈,可皇城裡有不少人在打它的主意,如今還不知被那些人貪了多少,此戰需速戰速決。原本的計劃是由王承元率兩萬人,越過太行,強攻盧龍鎮,再派一部分兵力拖住魏博節度使。
這樣一來,兵力分散,藏在暗處的虞北玄便以為有機可趁而動手。
可是田敘忽然率軍到了離軍營不遠的地方駐紮,似有要正面決戰的意思。
前帳之中,因此事分為幾派意見,爭論不休。
李曄捏著棋子,觀察棋局,暫時還沒決定這子落在何處。李淳給他打了一張銀製面具,方便他在軍營出入,可他還是不敢輕易露面。這些年雖不常在都城行走,認識他的人應該很少,但近來他頻頻出入皇城,也可能會被認出來。
前面的聲響終於小了,李淳掀了簾子走進來,坐在李曄的對面,無奈地說道:“他們拿不定主意,都要我來問你。田敘大兵壓陣,兵力與我們相當,若分散兵力去奪盧龍,這邊勝負難料。可若不去,交戰時,盧龍節度使率援軍來,局勢會對我們很不利。”
李曄聽罷,沉默不語。
“玉衡,你好像有心事?從前你殺伐決斷,從不猶豫,這次倒似保守了許多。莫非你還留有什麼後招?說與我聽聽。”
李曄輕嘆一聲:“不瞞您說,我只是變得惜命了。”
李淳一笑:“這又是何解?”
李曄搖了搖頭,轉而說道:“聽您的意思,還是想讓王承元冒險一試?這樣一來,我們正面對上田敘,兵力將不足於他。倒是可以派一隊先鋒,守在盧龍節度使來的路上,打亂他的行軍進程。而我們這邊速戰速決。”
“你是不是忘了,就算沒有盧龍節度使,也有虞北玄藏在暗處,伺機而動?他的目標就是要除去我。”
李曄道:“我既來此,必定與他們周旋到底,保您無虞。”
李淳定定地看著他:“可你一直在分心想著那人,這可是戰場。玉衡,你說自己惜命,是想陪她終老,所以才變得束手束腳。”
他的眼中迅速劃過一絲受傷的情緒。
李曄問道:“您為何會這麼想?”
李淳站了起來,背對李曄:“你是否認為我衝動魯莽,說的是氣話?在你到來之前,就算面對再難的戰局,我都沒有想過要向你求助。我知道在你娶妻之後,那個女人對你的影響越來越大,甚至左右你的理智和判斷。我擔心有一日,你會因為她離開我。所以從主動請徵到現在,我一直都試圖擺脫你,獨立完成此戰。”
李曄平靜地說道:“就算沒有我,這場戰事您也一定會取勝。這點,我從未懷疑過。您若覺得我作為謀士沒有盡力,我向您請罪。”說著,就要跪在地上。
李淳一把拉住他:“你這是做什麼!你因為擔心我,趕到我身邊,我心中十分歡喜。若是可以,我也不想將你置於險境。你知在我心中,從未把你當成普通的謀士。明日你就回都城去吧,剩下的事,交給我。”
李曄見他誤會了,欲解釋幾句。鳳簫從外面進來,看到這裡的氣氛不同尋常,連忙低下頭:“據探子回報,魏博鎮的動靜好像不太對。魏博節度使忽然退兵十里,是否要佑我們深入?”
兩個人暫時把情緒都收了起來,走到帳中懸掛的輿圖前面。
李淳問道:“田敘這是何意?一般是兩兵交戰,一方佯敗,佑敵深入,才會退軍。雙方尚未交手,正在互相較量士氣的時候,他忽然撤退,不是滅自己的威風?”
李曄早就發現田敘此番的打法,一改往日浮躁的特徵,必是有虞北玄在背後指點。因此不疾不徐地應對著,想讓田敘先沉不住氣。可明明就要開戰了,田敘卻忽然後退,應該是後方出了變故。
“報!”有一個士兵在簾外大聲叫道。
鳳簫出去,與那個士兵交談了片刻,復又回來說道:“廣陵王,據守著沿路關卡的探子來報,不久前,有匹從西邊來的流星快馬衝入魏州地界。沒過多久,兩個全身裹得嚴實的人,突破重重關卡,一路西去。暫時不知是何人。”
李淳看向李曄,不知這其中有何關聯。李曄想了想說道:“你再去問問,其中一人可是騎著一匹通體烏黑,四體雪白的馬。而後來報。”
鳳簫領命離去。李淳這才反應過來:“我記得聖人好像賜給虞北玄一匹河曲馬,就是你說的那個模樣。虞北玄突然離開了?他從頭到尾都沒露面,這是為何?”
李曄也覺得奇怪。按理說,他讓流寇襲擊蔡州,目的是讓虞北玄分心,自知並無把他逼回去的可能。而且屈屈流寇,虞北玄留在蔡州的牙兵,足夠應付。那必定是出了別的變故。
一盞茶的工夫,鳳簫帶回消息,的確有匹馬如李曄所述。他們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必是匆匆潛入魏州的虞北玄無疑。
“既然虞北玄走了,田敘必不敢再正面迎擊我們,作戰的策略也該改變一下。我這就召他們再來議事。”李淳興奮地掀簾離去。
李曄心中卻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他想不出有什麼事,竟能讓虞北玄丟下整個戰局,冒著被舒王問罪的風險,離開此地。而且這件事,到底是天災還是人為?人為的話,此人的謀算恐怕還在他之上。
接著,他就收到張憲傳來的消息:郡主已知先生身份,於月前離開了都城,進入蔡州地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