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十八,周慧珍出嫁。
新娘是魏嬈的表姐,新郎一家與英國公府有世代來往的交情,於是大喜這日,英國公、英國公夫人去西亭侯府韓家喝喜酒了,魏嬈、陸濯小兩口來了壽安君的閑莊。
壽安君並沒有請多少賓客,主要是她的娘家、周家老家都在千裡之外,全是堂親遠親,早斷了聯系,全靠王氏的娘家人湊了幾張酒席,再把周圍平時有走動的鄉親們請過來,湊夠二十桌喜宴,總算湊出了喜慶味兒。
忙忙碌碌的,壽安君抽空問魏嬈:“你祖母怎麽樣了?”
魏嬈苦笑,祖母的身體越來越差了,可她說不出口。
壽安君抱住外孫女,親了親她的額頭:“不怕不怕,沒事的。”
晌午吉時,新郎官韓遼率領迎親隊伍接走了新娘,當天魏嬈就與陸濯回京城了,沒有在閑莊繼續逗留。舅母王氏有點可惜,她還想找機會跟魏嬈說說話,請魏嬈看在表姐妹的情分上以後在各家宴請上多多關照周慧珍。
今年京城的冬天來得早,也比往年要冷。
魏嬈才從閑莊回來,第二日一早,沒等她收拾好要出發去探望祖母,承安伯府派了管事過來,哭著跪到她面前,說老太太不行了,伯爺請她快點過去,送老太太最後一程。
碧桃、柳芽當時就哭了。
魏嬈只是愣了愣。
其實,早就料到了不是嗎,親眼看著祖母如一片樹葉日漸枯萎,這一日真的來了,又有什麽可吃驚的?
辭別了英國公夫人,魏嬈平平靜靜地上了馬車。
車簾落下的時候,魏嬈的眼淚突然滑了下來,她突然害怕,害怕祖母等不到她。
“快點,趕快點!”魏嬈跪靠在車門內側,忍著哭腔命令車夫。
車夫用力一甩鞭子,馬車全速狂奔起來。
魏嬈踉踉蹌蹌地趕到祖母的牀前,魏老太太只剩最後一口氣了,看到最放心不下的孫女,魏老太太渾濁的眼角滾下兩行淚,她說不出話,顫抖著朝魏嬈伸出手。魏嬈跪在牀頭,捧著祖母的手貼到她濕漉漉的臉上:“祖母,祖母,您別丟下我……”
魏老太太歪著頭,看著已經出嫁的孫女在她面前哭成了淚人,哭得像個孩子,哭得像她剛沒了爹,剛走了娘的時候。
多可憐的孩子啊,魏老太太也舍不得丟下孫女,可她太疼了,她撐不住了。
孫女的臉越來越模糊,只剩那抽抽搭搭的哭聲,慢慢的,那哭聲也聽不見了。
魏老太太閉上了眼睛。
每年寒冬,都會有一批老人離世。
魏老太太病逝的第四天,慈寧宮中,明年就能過六十大壽的太后娘娘也不行了。
元嘉帝率領一後三妃以及三位王爺、王妃、兩個小皇孫跪在病牀前,史官神情肅穆地跪在一側。
太后將薨,自然是要記入史冊的大事。
元嘉帝跪在最前面,就挨著太后娘娘的病牀。
太后看著面前的皇帝兒子,四十出頭的元嘉帝,就像一塊兒被時光雕琢過的仙家美玉,雍容華貴,又難掩帝王的威嚴。這麽好的兒子,在被她忽略數年後仍然能搶到先帝的心,成功登上大位,讓她如願以償坐上了太后寶座,太后只覺得無比自豪。
當了這麽久的太后,身邊發生的一切太后基本是滿意的,除了兩件事。
她不想兒子心裡敬重壽安君,她不想兒子寵愛壽安君的狐狸精女兒。
可她都要死了,她的臨終之言會記入史冊,她不能在這個時候要求皇帝兒子承諾不會再偏寵那對兒母女,否則會顯得她這個太后娘娘心胸狹窄,顯得她目光短淺,只計較后宮後宅那點上不了台面的事。
“皇上,我要走了。”太后目光悲涼不舍得看著元嘉帝。
元嘉帝滿面悲容。
無論太后做過什麽事,她都是他的母親,是將他帶到這個世界的人,元嘉帝渴求過太后的疼愛,也一次又一次地失望過,但在這個時候,那些過往都不重要了,元嘉帝只知道,眼前的人,是他的母親,他的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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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臣不孝,沒能日夜在母后牀前盡孝。”元嘉帝緊緊地握住太后的手,眼角滑落淚水。
太后搖搖頭,笑道:“你做的很好,你是個好皇上,我死了也有面目去見趙家的列祖列宗了,只是娘還有一個心願,此願未了,娘死了也難心安。”
元嘉帝眼中仍要上湧的淚忽然就斷掉了。
他目光複雜地看著太后,手上的力氣也松了。
有一件事,太后與他商議了多年,他始終都沒有松口,難道到了這個時候,母子倆的最後一面,最後的一句話,太后還要用孝道逼他嗎?為何她就不能想想,景王有什麽資格做太子,風流好色文不成武不就,除了生母是皇后,除了身份尊貴一點,他哪裡比得過端王,甚至連三皇子福王都不如!
元嘉帝遲遲沒有開口,跪在後面的皇后急了,忍不住哭道:“母后還有什麽心願,您盡管說,兒臣一定替您辦到!”
太后沒看她,艱難地喘口氣,她死死地盯著元嘉帝道:“皇上已到不惑之年,卻遲遲未立太子,太子一日不立,朝野便難安穩,皇上,景……”
“母后,太子之事朕自有決斷,請母后不必擔憂。”元嘉帝突然打斷太后的話,並反過來安慰太后,“母后有所不知,朕曾經做過一夢,夢見仙人降臨,賜福我趙氏江山永固……”
太后的手開始發抖,呼吸也變得粗重起來!
她想皇上立皇后嫡子景王為太子,只要太子定了,只要皇后的位置穩了,以後無論小周氏如何邀寵都越不過皇后去!可是,皇上竟然連她的臨終遺願都不答應,竟然不許她說出來,這個孽子!
太后恨到想跳起來,想指著元嘉帝痛罵一頓,想讓史官記下這個兒子的不孝!
然而她再也沒有力氣了,沒等元嘉帝感慨完夢中所見,太后白眼一翻,死不瞑目。
元嘉帝見了,伏到太后身上,嚎啕大哭。
史官跪下叩首,隨即記下寥寥幾筆:太后薨,帝慟哭不止。
太后薨了,元嘉帝休朝十日,民間三個月內不得辦喜事。
喪事卻是不受影響。
魏老太太下葬魏家祖墳的時候,魏嬈的眼淚已經哭光了,寒風呼嘯,吹得人面皮發緊,魏嬈由陸濯扶著,目光呆滯地看著祖母的棺木落進墓中。
紅日西垂,陸濯扶魏嬈上了馬車。
他想說些安慰的話,可魏嬈閉著眼睛靠在車角,並不想被人打擾的樣子。
陸濯就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車輪沿著官道滾動,離京城越來越近。
就在陸濯以為魏嬈可能因為操勞數日疲憊睡著的時候,魏嬈忽然睜開了眼睛,看著他這邊道:“世子,我想為祖母守喪。”
陸濯心中一緊。
出嫁女是不必為祖父祖母過世守喪的,如果他與魏嬈是真夫妻,魏嬈這麽說陸濯不會多想,可現在……
沒等陸濯有所表示,魏嬈平靜地道:“依照你我的契書,我可以提前要求和離,與其再過幾年絞盡腦汁找新的機會,不如趁現在離了吧,我要為祖母服喪,不忍心耽誤世子一年,所以自請和離歸家。”
祖母活著時,魏嬈心裡除了祖母,什麽都沒想,祖母死了,魏嬈哭了三日,後面就慢慢地冷靜了下來。
太后死了,她不需要再借夫家的權勢讓太后忌憚,所以可以離了。
至於母親與弟弟,元嘉帝正值盛年,也許元嘉帝駕崩的時候,弟弟早就成年封王了,用不上她這個姐姐扶植什麽。
此時此刻,魏嬈只想一個人安安靜靜地替祖母服喪,安安靜靜地緬懷祖母,和離了,就不用再被人斥責她不是一個賢淑的陸家媳婦了。
魏嬈看著陸濯,心如止水地等他回答。
陸濯目光晦澀,試圖挽回道:“你想為老太太服喪,我可以陪你一起服,不必……”
魏嬈閉上眼睛,別開臉道:“世子在契書上簽了字的,還請世子守諾,你我商量好了,回府後再去請示國公爺老夫人,明早我便搬回承安伯府,趁現在百姓們都在議論宮裡的事,你我簡簡單單地離了,還能少些閑言碎語。”
陸濯不想和離,他有很多話想說,或是告訴她他的心意,或是用結親的利益哄她繼續留在松月堂。
可她別著臉,抗拒他再繼續多說。
她瘦了,她從來不是清瘦美人,剛回京的時候她的臉還盈潤光澤,此時卻一片蒼白,巴掌大的小臉縮在雪白的狐毛領子中,快要看不見了。
她不喜歡他,甚至還在深深地厭惡他,老太太走了,她想回到祖孫倆相依為命的正春堂。
“好,今晚我便寫和離書給你。”
魏嬈嘴角淺揚:“多謝。”
今晚的英國公府,注定有人難眠。
陸濯讓魏嬈先回松月堂,他單獨與英國公、英國公夫人稟明了此事。
不明內情的英國公:“好好地為何要離?她想守喪就守喪,離什麽離?”
英國公實在不明白這個孫媳婦,服喪而已,至於嗎?
英國公夫人叫他閉嘴,只問陸濯:“你應了?”
陸濯頷首:“老太太剛走,她心裡難過,此時我若強留,只會讓她徒添煩惱,與其讓她不開心,不如放她走,等她喪期過了,孫兒再想辦法哄她回來。”
英國公夫人沉思片刻,歎道:“這樣也好,當初衝喜婚事辦得倉促,各個方面咱們都委屈了嬈嬈,特別是你,過個一年,等嬈嬈忘了悲痛,咱們再補她一次三媒六聘。”
陸濯聞言,撲通跪下,慚愧道:“都怪孫兒糊塗,讓您與祖父受累了。”
英國公夫人叫他起來:“我們累點沒什麽,你可千萬別再犯傻,把嬈嬈越推越遠,行了,快去給你娘說一聲吧,別讓你娘擔心。”
陸濯便告退了。
英國公瞪著老妻,究竟是怎麽回事?
英國公夫人只好將前因後果講了一遍。
英國公的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那麽仙女似的孫媳婦,孫子竟然一直都沒圓房?
他該高興孫子真柳下惠面對美人都能坐懷不亂,還是生氣孫子不分好賴一根筋?
英國公夫妻年紀大了,想的都比較開,賀氏就不行了,聽說兒媳婦要和離,和離的原因是不想外面百姓因為她替祖母服喪指責她,也不想耽誤兒子一年,賀氏又哭又氣的,兒媳婦是魏老太太養大的,出嫁女也服喪怎麽了?她都不在乎,外人說什麽閑話?
好好的一個兒媳婦,就因為閑言碎語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