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趙縣令現在很後悔,悔得腸子都快青了。
鳳霄與崔不去來六工城辦案時,前者表明了身份,後者卻頂著紫霞觀觀主的名頭,不顯山不露水。趙縣令忙著討好鳳霄,自然就忽略了崔不去,後來方知人家來頭不比解劍府小。
他雖然官不大,卻很明白這官場上,兩個官職差不多的上官同樣出現在面前時,最忌捧一個踩一個,而他居然犯了大忌。
傳說左月局與解劍府一樣,都有先殺後奏的大權。
傳說左月局乃獨孤皇后力主創建,背後是皇后這座大靠山。
傳說左月局正使神出鬼沒,從未上朝,基本沒什麼人見過他,甚至還有傳聞,他其實是皇后身邊的內侍。
傳說……
趙縣令原本沒聽說過左月局,但在看見京城好友寄來的信件裏這些或真或假的傳聞之後,不禁慌了。
他好像無意中開罪了一個了不得的人物。
甭管傳言是否誇張,哪怕九成假一成真,趙縣令從解劍府二府主待崔不去的態度中窺見一絲真相——最起碼崔不去的地位肯定不低,否則不可能與鳳霄平起平坐,所以崔不去不給面子沒有在當晚赴宴,趙縣令也不敢生氣,反倒絞盡腦汁想要彌補。
他聽說崔不去身體不好,又在突厥受了傷,馬上搜羅一堆貴重的滋補藥材往驛館送,卻通通被喬仙拒之門外,理由是崔不去現在虛不受補,除了湯藥與清粥小菜,什麼都不能吃。
趙縣令原想幫忙延請名醫,但他聽說崔正使身邊這位喬娘子精通醫理之後,就打消了這個念頭,貿然請名醫上門,得罪的人恐怕就更多了。
思來想去,趙縣令苦於討好無門,愁得頭髮都快掉光了,連夜晚也輾轉反側失了眠,差點被妻子一腳踹下牀。
眼看崔不去一行人在六工城待的時日無多,再過幾日就要啟程返京,趙縣令只好去請教鳳霄。
比起油鹽不進的崔不去,解劍府府主,明顯就要好打交道許多了。
最起碼,趙縣令送去的禮物,對方一件不落,來者不拒,全都收下。
因此趙縣令去拜見鳳霄時,也分外有底氣,總覺與對方關係更為親近。
直到他看見自己送去的美婢拿著抹布在擦窗戶。
趙縣令差點以為自己眼瞎了,半天沒回過神來。
美婢發現趙縣令來了,一臉委屈又不敢作聲,雙目淚光盈盈,甭提多惹人憐了。
始作俑者則坐在窗臺邊看書,彷彿書中有個比眼前美人還要漂亮的天仙。
只因這婢女貌美如花,別人送給他的時候,他甚至沒捨得用,當然這其中也有家中娘子兇猛如虎的緣故,不過趙縣令敢拿自己的項上人頭擔保,尋遍整個六工城,也找不出這樣標緻的女子了,縱然鳳霄久居京師,眼光奇高,也不會不動心吧。
可對方竟然將這樣的美人拿來幹雜務,簡直是暴殄天物啊!
眼前此情此景,讓趙縣令不能不心生某種聯想:難道鳳霄喜歡的不是女人,而是……
“趙縣令這是捨不得將美人送我了?那你將她領回去吧。”鳳霄頭也沒抬,將書翻過一頁。。
“不不,自然不是!”趙縣令連聲否認,先揮手讓美人下去,然後趨前笑道,壓低聲音,“敢問郎君,是否這女子伺候得不好,讓您不快了?”
鳳霄:“沒有啊,這不把窗棱擦得挺亮堂的?”
可他送個千挑萬選的美人過來,又不是為了讓她擦窗戶的!趙縣令哭笑不得:“可下官聽說,昨夜您也沒讓她侍寢,就讓她在外頭站了一夜。”
虧得眼下天氣回暖,春風徐徐,院子裏也不冷,否則嬌滴滴的美人還不得凍病了?
鳳霄哦了一聲:“原來你是讓她來侍寢的?我還以為她是來幹活的,準備讓她把地板也順便擦了。”
趙縣令小聲道:“琦娘的容貌已是上上之選,您若不喜歡,我再換別人來,還是,您更喜歡男子服侍?”
鳳霄歎了口氣,指自己的臉問他:“你看我長相如何?”
趙縣令忙道:“自然是龍章鳳姿,有別塵俗!”
鳳霄:“你會看上比你醜的人嗎?”
趙縣令:……好有道理,竟無言反駁。
他苦著臉道:“可郎君,您是風流倜儻,那小娘子則是柔妹入骨,你們本就比不得,再說了,這世上容止風采比您出眾的人,可少之又少了!”
鳳霄哂道:“那就少幹這種事,多把心思放在公務上!”
趙縣令這才明白,自己捨不得送出去的美人,對方壓根就沒放在眼裏,心道那我不如送一面鏡子給您唄?
想歸想,這種話卻是不敢說出口的,他嘴上唯唯應是,露出笑容:“下官還想請教一事,您與崔郎君乃至交好友,想必知道他喜歡什麼吧?”
“至交好友?”鳳霄面露古怪之色,“你說我們?”
趙縣令惴惴:“難道不是?”
鳳霄忽而展露笑顏:“自然是,你也想給他送禮?依樣畫葫蘆,也給他送個美人過去,不就好了。”
趙縣令苦笑:“您可說笑了,崔郎君如今臥病在牀,恐怕有心無力。至於錢財補品,我也曾送過不少,只是都被他那侍女拒之門外。都怪我當日有眼不識泰山,怠慢了崔郎君,如今想要彌補一二,也不知從何處下手,只好過來厚顏求教,還請您指點迷津。”
鳳霄笑眯眯道:“這件事,你還真問對了人,崔不去平素對誰都端著一張不食煙火的臉,實際上,我曾見過他——”
他聲音忽小,對趙縣令耳語幾句。
趙縣令瞪大了眼睛:“不能吧?”
鳳霄:“但凡有點能耐的人,都有些不為外人道的怪癖。”
趙縣令想到剛才鳳霄看不上美婢的事,不由點頭附和:“那倒是!下官這就去搜羅,多謝鳳郎君!”
他前腳剛走,鳳霄就朝美人招手。
“你過來。”
琦娘見他和顏悅色,只當他終於發現了自己的美好,心頭一喜,嫋嫋步入屋中,行禮道:“郎君喚奴何事?”
鳳霄:“你去看看崔不去醒了沒有。”
琦娘:……就這樣?
鳳霄:“你還愣著作甚?”
琦娘心裏陡然冒出一絲委屈,楚楚道:“奴有些腹痛。”
鳳霄:“那你上完茅廁再去吧。”
琦娘:……
俊俏郎君根本看也不看自己一眼,她氣得頓足,只能轉身離開。
鳳霄伸了個懶腰,決定出去逛逛。
雖然把鳳霄在心裏翻來覆去罵了幾十回,暗咒他眼瞎,但琦娘不敢不照他說的去做,等鳳霄回來,便聽琦娘回報說,崔不去已經醒了,登門拜訪的人絡繹不絕,連趙縣令也去過了。
上回鳳霄辦案霸道,行事獨斷,甚至公然跟背景深厚的琳琅閣過不去,給許多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當時就有不少人,像今日巴結鳳霄一樣,登門送禮,可惜鳳霄油鹽不進,揮揮手就將人趕了出去,有了上次教訓,這次過來打擾的二愣子就沒那麼多。
至於崔不去,當日他主持紫霞觀,香火一時鼎盛,但又在一夜之間迅速衰敗下去,觀主悄然失蹤,坊間還眾說紛紜,有的說觀主得道成仙,有的說觀主其實是個江湖騙子,賺足錢就跑路了,現在卻見他搖身一變成了朝廷使臣,還與鳳霄一道出使突厥,凱旋封侯,一時震驚莫名,往崔不去那兒跑的人就更多了,不單全是巴結送禮的,還有過去瞧熱鬧的,還有昔日受過恩惠,上門拜謝的病患。
只是那些人還沒能進驛館,就都被喬仙攔下來,除了趙縣令,能真正見到崔不去的人恐怕寥寥無幾。
鳳霄摸摸下巴,決定去瞧瞧熱鬧。
他與崔不去同住在一間驛館裏,只是一人在東,一人在西,平日若非專程過去,可以從早到晚都不相見。
崔不去顯然也並沒有多麼想念自己同甘共苦的夥伴,見鳳霄不請自來,非但沒有露出驚喜歡迎的神情,甚至還撇撇嘴。
鳳霄嘴角噙笑:“看來崔道長不怎麼歡迎我啊。”
崔不去擁被坐在牀上,絲毫沒有倒履相迎的意思:“我說不歡迎,你就不進來了嗎?”
鳳霄:“那當然不能。”
他左顧右盼,問道:“我聽說,趙縣令給你送了些新奇的禮物,能不能也給我看看?”
崔不去一指屋角箱子,不以為意:“他說送了些字畫過來,你自己去打開吧。”
鳳霄打開箱子,還真看見裏面整整齊齊碼著十來卷畫軸,他也挺好奇趙縣令到底能不能意會自己的話意,便將其中一卷畫軸打開。
崔不去端起喬仙剛才留下的湯藥,猶豫要不要倒在牀底下算了,想想喬仙那個不遜於鳳霄狗鼻子的鼻子,歎了口氣,還是捏著鼻子灌下去,眉頭擰得都能夾死蚊子了。
良藥的確苦口,但喝下去之後,嘴巴裏那種苦澀卻是什麼糖糕也壓不下去的,崔不去暗暗運氣平息半天,才算是把那股難受勁勉強憋回去,結果一抬眼,就看見鳳霄詭異的笑容。
“他送了什麼?”崔不去狐疑道。
鳳霄將畫軸轉了個方向,一幅色彩旖旎的春宮秘戲圖,當即呈現在崔不去面前。
圖中分屋內屋外,男女群像,姿態各異,比時下流行的秘戲圖,還要更大膽奔放幾分,簡直能令最古板的男人也面紅耳赤。
但崔不去,僅僅是翻了個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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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說臉紅,連鼻子都沒紅一下。
鳳霄原想對方久病,雖說平日位高權重,殺伐果斷,但這樣的人往往更加純情,就算不害羞,總會意外窘迫,不知所措吧,誰知預想中的樂趣半點沒有,崔道長一臉久經沙場凡人已經撼動不了的麻木表情,讓鳳霄大感無趣。
“你還是不是男人了?”
崔不去懶懶道:“你是,我就是。”
鳳霄:“那我如果不是,你就不是?”
崔不去:……
他稍微一想,就知道趙縣令送秘戲圖的主意肯定是這傢伙給出的。
崔不去蹙眉道:“堂堂解劍府府主,法鏡宗宗主,就不能幹點正經事?”
鳳霄搖扇子的動作一頓。
法鏡宗,江湖人稱魔門三宗,昔日風頭旺盛之際,據說許多人見了他們都得繞路走,不敢出言得罪半分,前任宗主廣陵散,也是天下武功排名前十的絕頂高手。
江湖上以琴為武器的高手寥寥無幾,加上左月局的能耐,崔不去能查出他的身份,鳳霄一點都不意外。
他也從來沒有隱瞞身份的意思。
不過這層身份,與他們平日合作查案並無相關,跟鳳霄的官職也並不矛盾,崔不去就從未提及,直到現在,他對鳳霄的無聊實在忍無可忍。
所謂絕頂高手,都是越絕頂,越無聊?
鳳霄不慌不忙:“既然你說到我的師門來歷,我就得催一下我的新武器了,此去京城,你可別拖上十天半月,就忘了餘音琴之約了。”
“迎可汗入城,陛下自然要設宴,此去突厥一路行程見聞,與西突厥結盟應對之策,天子必也會一一垂詢,肯定得十天半個月。不過,”饒是崔不去,似也覺得對方三番兩次救了自己的性命,這麼敷衍有些說不過去,就道,“我剛得到一個消息,漕運九幫總舵主寧舍我,在數日前秘密北上,現在已經到了淮州。”
漕運九幫裏的金環幫,壟斷了南方大半漕運,幫主兼總舵主寧舍我,也算是赫赫有名了。當初六工城內琳琅閣拍賣,寧舍我的義子冷都,就在場曾拍下一件名器。
鳳霄訝異道:“他不是明年就要金盆洗手了?這是提前與妻子去遊山玩水?”
崔不去:“怪就怪在這裏,他此行隱姓埋名,只帶了幾名忠心親近的手下,對外稱病不出,別人還以為他依舊在江南。”
鳳霄思忖片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懷疑寧舍我,跟雲海十三樓有關?”
崔不去:“從馮小憐、段棲鵠、玉秀這些人的身份,就能看出雲海十三樓網羅人才不分南北,如今十三人裏,除了虛懸的老十,從十一到十三,身份已明,再往前,這些人的身份地位能耐,只會更高,不會更低。”
鳳霄:“有道理,我完全贊同你的推測。也就是說,寧舍我很有可能,是北上去參加七夕那場聚會的。”
崔不去:“不錯,段棲鵠身上的那封信,其他人應該也得了,到時候,我們先去博陵取餘音琴,再去赴會,說不定可將雲海十三樓一網打盡,徹底剿滅!”
鳳霄鼓掌:“好,好氣魄!我支持!正好,我這裏也有一個消息,與此有關。”
崔不去等了一會兒,沒等到下文,只好問:“什麼消息?”
鳳霄:“不告訴你。”
崔不去:……
他定定看著鳳霄,對方毫不心虛:“你用你的消息,來換取我對暫緩去博陵的諒解,那我這個消息,你沒有東西交換,我也沒必要告訴你,對不對?”
說罷,鳳霄起身,在他肩膀上拍了拍,笑銀銀道:“以左月局的能耐,崔道長的聰明,既然連我的來歷都能查出,別的事情就更不是秘密了,你慢慢想,我先告辭。”
他也不等崔不去說話,哼著小曲就走了。
崔不去有個毛病。
有個線頭的衣服,他一定要將線頭扯出來,哪怕會將衣服破壞。
所以,他是一個好奇心很重的人。
現在鳳霄給他留了個懸念,他就非得將這個懸念破解。
把喬仙喊來,吩咐她再去查清楚,勞神苦思的崔正使終於願意乖乖躺下,重新閉眼睡覺。
一顆鳳霄腦袋,兩顆鳳霄腦袋,三顆……
崔不去睜開眼,面無表情看著頭頂紗帳。
他,失眠了。
真想把鳳霄的腦袋擰下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