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季讓每天都會拆一顆小星星, 那成了他堅持下去的全部動力。
他甚至捨不得拆多了, 怕哪一天小星星全部拆完了, 可她還是沒醒, 那該怎麼辦才好。
他買了兩個玻璃瓶,把拆過的小星星又折起來, 放到另一個玻璃瓶裡, 看著它與日增多, 而戚映依舊沒有醒來的跡象。
月底的時候,高考成績出來了。
戚映的分數上B大Q大也毫無懸念, 季讓比她差一些,但國內重點大學基本可以任由他挑。
大家都考得很好,嶽梨的分數足夠她報考想要去的傳媒學院導演系, 連屈大壯都將將摸到了二本的分數線。
他們這個時候, 本該在一起慶祝。
他本該, 給她一個獨一無二,前所未有的告白。
可沒人高興得起來。二班的同學送了好多賀卡和水果過來探望,嶽梨那一次聽戚映說鶴溪寺許願很靈,不愛運動的她爬了幾個小時的山,爬到鶴溪寺去許願, 希望好朋友能早日醒來。
轉眼就到了填志願的日子, 屈大壯抱著電腦跑到醫院,問他:“讓哥,你去哪個學校?我幫你報。”
季讓看都沒看他一眼,他低頭折著小星星, 嗓音淡漠:“不去。”
屈大壯急了:“不能這樣啊,你那麼努力才考來的分數,那麼努力想要考大學,不能就這麼放棄啊!”
季讓手指一頓,半晌,低聲說:“我那麼努力,從來都不是為了考大學。”
而是為了她。
我不是想上大學,只是想和她一起上大學罷了。
……
戚映開始有意識的時候,發現自己站在一個老舊的社區院內。
梧桐絮飄得漫天都是,前方有一群小朋友你追我趕地仰著頭,在吹梧桐絮玩。
遊戲規定,誰的梧桐絮最先掉下來,誰就輸了。
所有小朋友都玩得很開心,只有一個紮著雙馬尾戴著口罩的小女孩怯生生站在梧桐樹下,羡慕地看著他們。
有個胖胖的小男孩憋了一大口氣把梧桐絮吹得老高,趁著飄飛的空隙,轉身朝小姑娘喊:“映映,來一起玩啊!贏了的人有草莓糖吃!”
戚映愣了一下,茫然地看向那個小小的自己,不知道這是夢還是什麼。
小小的自己在搖頭,聲音又輕又軟:“我生病了,媽媽說不能讓梧桐絮鑽進我的鼻子裡,不然會更嚴重的。”
另一個調皮的小男孩沖她做了個鬼臉:“真嬌氣!我們以後不帶你玩了。”
她聽到這話,頓時為難起來,擔心以後大家都不跟她玩了。
遲疑了半天,還是取下口罩,加入了他們。
可沒玩多久,那些梧桐絮就鑽進她鼻腔嘴裡,她彎下小身子,又咳嗽又打噴嚏,嗆得滿臉都是淚。
小朋友都慌了,遊戲也不玩了,圍在她身邊不知道該怎麼辦。
社區門外傳來一陣喇叭聲,穿警服的男人騎著電動車下班回來了。小朋友們一看見他都很緊張,小胖墩說:“戚叔叔回來了!他要是看到映映哭了,會把我們都抓起來的!”
小女孩用手背揉揉眼睛和鼻子,軟乎乎反駁他:“才不會,我爸爸只抓壞人。”
電動車騎到旁邊來停下,穿警服的男人看見小姑娘因咳嗽而泛紅的水靈靈的眼眶,故作威嚴道:“你們這群臭小子,是不是又欺負我家映映了?”
一群小朋友背背手排排站,緊張地搖頭。
小女孩拽著拿出一張小手絹擦了擦眼睛,跑到電動車跟前,軟聲說:“爸爸,他們沒有欺負我,是梧桐絮鑽到我的鼻子裡了,像小蟲蟲。”說著,打了一個噴嚏。
男人伸手替她拂去頭髮上的梧桐絮,大笑著在她額頭上親了一口:“等爸爸明天就把這些梧桐樹全砍了。走,跟爸爸回家吃飯去。”
小女孩應了一聲,爬上電動車前邊站好,跟小夥伴乖乖揮了揮手。
戚映追了兩步,想喊什麼,可是發不出聲音。
她意識到,自己確實在做夢。
夢到了過去。
那個平凡又溫馨的三口之家。
那些曾經稍一回憶就會心臟刺痛的畫面,像幻燈片一樣,一幕一幕在她眼前重現。
她看到小女孩一點點長大,擁有爸爸媽媽全部的愛,柔軟又善良,從未經歷人世間的傷痛。
她看到那個員警爸爸破獲一起又一起毒品案件,被他拯救的家庭每年過年都會上門拜訪,感念他的恩情。
她看到媽媽用心地照顧這個家,把裡裡外外大小事情都處理得妥帖,爸爸只需要安心工作,她只需要安心上學。
直到那場意外出現。
戚映眼睜睜看著爆炸發生,她就像個旁觀者,痛徹心扉卻又毫無辦法。
她知道接下來,這具身體的主人就要尋死了。
那個總是溫柔笑著的小姑娘,眼裡一絲生機也無,像被憑空捏碎了靈魂,成了一具空殼木偶。某一天,把偷偷存下來的安眠藥全部吞了下去。
戚映好著急,哪怕是夢,她也忍不住撲上去想阻止她。
眼前卻突然一黑。
整個世界陷入黑暗,靜謐無聲,像真空的宇宙。
她聽到身後悲傷的抽泣聲。
轉過身去,和她一模一樣的小姑娘蹲在地上哭。
戚映朝她走過去,在她面前蹲下來。
兩個人抬頭,在彼此眼睛裡看見了對方。
“你是誰?”
“我是戚映。”
“我也是戚映。”
“你為什麼哭?”
“我失去了爸爸媽媽,在這個世界上我什麼都沒有了,我好害怕。”
無邊無際的黑暗中,一絲白光漸漸從遠處蔓延過來。小姑娘眼裡流露出恐懼和悲痛,慌忙朝黑暗裡躲:“我不要出去,那裡什麼都沒有,我好怕。”她像抓到什麼救命稻草,哀求地看著她:“你也是戚映,你代替我出去好不好?”
那樣絕望痛苦的眼神。
戚映聽見自己說:“好。”
白光將一切都覆蓋。
她下意識閉上眼,等眼睛適應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像站在虛空之中,什麼也沒有,無邊無際,任由她四下奔跑也找不到出路。
她有點懊惱,不知道自己能去哪,也不知道要去哪。待久了,都開始感到無聊。
她在虛無之中躺下來,開始靠回憶過去打發時間。她回憶了前世,也回顧了今生,眼前閃過很多鮮活明亮的畫面。
她遇到了像小太陽一樣的同桌,遇到了那群每天自娛自樂沒心沒肺的同學,遇到了像爸爸一樣偉大的員警叔叔,還有那個,視她如生命的少年。
只要想到他,哪怕是在這裡,也就不覺得怕了。
周圍漸漸起了霧,白茫茫的霧氣中,有個小小的身影漸行漸遠。
戚映已經不知道自己在這裡待了多久了,她趕緊追上去,從背後一把拽住了她的手。
小姑娘回過頭來,和她一模一樣的眉眼,彎著眼睛對她笑:“是你呀,你怎麼回來啦?”
她握住她冰涼的手:“我回來找你。映映,我們一起出去吧。”
她搖頭,身子發抖:“不要,那裡什麼都沒有,我怕。”
“不要怕,有人會保護我們的。”
“是誰呀?”
“他叫季讓,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人,我們一起出去見他好不好?”
身後白霧散去,漸漸有溫暖的光漫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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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俯下身,溫柔地抱住一模一樣的自己,輕聲說:“他像爸爸媽媽一樣愛著你,會每天給你送草莓糖,偷偷學做小蛋糕。他很聰明,答應了和你一起考大學,果然說到做到。他也很厲害,會把所有想要傷害你的人擋在外面,他把他全部的愛都給了你一個人。所以,不要再怕了。”
“真的嗎?”
“真的。”
那個少年,愛她如生命。
她知道,只有她好好活著,他才能好好活著。
所以,要趕快醒來才行,不能讓他擔心。
她牽著她的手,一步一步,走向那片溫暖的光芒。
一滴眼淚從眼角滑落。
戚映慢慢睜開了眼。
總是空空泛疼的心臟,終於像補上了空缺。
她想起來了。
她是戚映,也是戚映。
是曾經那個失去將軍懸樑自盡的戚映,也是現在那個因失去父母了結生命的戚映。
兩世,她都選擇了同樣軟弱的方法來面對殘酷的現實。
相同情境下的劇烈刺激,讓她在昏迷期間,蘇醒了上一世的記憶。
她無法接受慘痛的現實,逃避著這一切,於是她封閉了自我,推了上一世的記憶出來接管身體意識,自我催眠她不是她。
她想,只要她不是她,就不會那麼痛苦吧。
這是她的心魔。
如今終於了結。
她願意為了那個少年,重新熱愛這個世界。
空氣中有淡淡的消毒水味,混雜著草莓糖的甜香。
她慢慢從牀上坐起來,看見枕邊大把草莓糖。房間裡放滿了獻花和水果,牀頭櫃有大一堆祝福她的賀卡。
窗戶半開,夜風和月光輕輕地透進來。
半掩的門口,少年背對她而站。
外面,屈大壯抱著電腦最後一次苦口婆心:“讓哥,最後一小時了,過了十二點,就真的沒有機會報志願了。”
季讓神情冷漠:“要我說幾遍?滾回去。”
屈大壯滿眼無奈和難過,緩緩合上電腦。
季讓正要轉身回去,突然感覺身後的衣角被輕輕扯了下。
他身子一僵,整個人都顫抖起來,卻不敢回頭,生怕是錯覺。
直到身後傳來小姑娘軟軟的聲音:“你要讀什麼專業呀?”
他像關節生銹的木偶,一點一點轉過身去。小姑娘病容蒼白,可眼睛好亮,笑得好甜。
他伸出手,輕輕碰了下她臉頰,又猛地縮回來,生怕是做夢,一碰她就消失了。
戚映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臉上。
溫熱的觸感透過掌心傳到他心臟。
那顆萎縮乾涸的心臟,終於又活了過來。
季讓有點想哭,可不想讓小姑娘看見他的眼淚,閉了下眼,把眼淚憋回去,擠出一個笑來:“你終於醒了。”
小姑娘彎著眼睛笑:“我們約好了要一起上大學。”她說,“我不能食言呀。”
季讓俯下身,避開她頭上的傷,輕輕抱了抱她,嗓音低又暖;“嗯,寶貝最守承諾了。”
屈大壯在外面激動得直接哭出來了。
哭著大喊:“快!快點填志願啊你們!填完再親親抱抱啊!”
戚映早有心儀的學校和專業,報了b大醫學院。
季讓盯著報考頁面,遲遲沒有動作。
戚映也不催他,乖乖地看著他。
半晌,季讓轉頭問她:“我也去b市好不好?”
她眼睛晶亮:“當然好呀。”
季讓笑了下,看向電腦,緩緩打下學校名稱。
——媽媽!媽媽!今天我們寫了作文,長大後的我們!
——阿讓好厲害,那阿讓長大了以後想做什麼呀?
——員警!
——為什麼呢?
——我要把所有的壞人都抓起來!
——嗯,阿讓真棒,媽媽為你驕傲。
他曾經親手放棄了他的夢想,而今,為了她再度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