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
那鍊子上墜著海藍色的小石頭,光色恍然如同曾在成宜宮見過的那只耳墜。
佳期霎時變臉,起來就走。裴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起身把她抓回來,“不行,不喜歡也不能甩臉子,今日必須挑一根才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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佳期氣得咬他的手,“憑什麼?”
裴瑯笑得站不直,俯身過去在她耳邊說:“就當是給那小王八蛋的見面禮。”
“什麼小王八蛋?除了你還有誰是王八蛋?”
佳期懵懵看他一眼,裴瑯眼神卻在她小腹上一轉。他方才全射在裡頭,佳期這時仍覺得燙得難受,他不看還好,被他一看,連臉頰都漲紅了,覺得此人簡直精蟲上腦不可理喻。
裴瑯繼續笑:“我是王八蛋,你說誰是小王八蛋?”
佳期又羞又氣,胡亂扯了一根粉紅的小墜子,他果然把手一鬆,佳期起身就走。
裴瑯在原地哈哈大笑,又追上來拉她,“寶貝兒,身子金貴,搖搖欲墜,可別摔了。”
佳期甩開他,“要你管?!”
裴瑯乾脆把她抱起來往肩上一扛,“管到底。”
佳期不吭聲了,反正丟人也丟透了,不再掙扎。裴瑯走了一陣,突然問:“你剛才生氣了?為什麼?”
佳期恨得捶他,“你還敢說?!那藍墜子,是不是跟你給朱紫庾的一樣?”
裴瑯想了想,“一樣麼?”
“你還裝傻?!那東西她喜歡極了,定是——”
裴瑯一頭霧水,罵道:“放屁,那是陶湛挑的,我怎麼知道。誰管她喜歡什麼?你少冤枉好人。”
佳期又捶他,“人都死了,你還出言不遜!放尊重些!”
裴瑯一連被捶了好幾拳,也不動氣,只捏她的臉,“笨蛋,禍害遺千年,她可死不了。”
佳期愣了愣,突然想起那時青瞬說過,朱紫庾恐怕不是朱添慢的親女兒。
果然,裴瑯想了想,不知如何措辭才不那麼殘酷,最終仍是直說了:“朱添慢撿她,就是為了這一著棋。於她而言……拿一個耳朵金蟬脫殼,換餘生自在罷了。”
佳期覺得長京很遠,在這裡聽到那樣的故事,也不覺得心悸,只趴在他背上想了許久,終於忍不住,說:“回去吧。”
裴瑯道: “做什麼,你也覺得藍的好?”
佳期小聲說:“粉的也好。我都想要……”
“……不許貪心!”
裴瑯懶得往回走,心知她一定挑個沒完。佳期來了勁,在他喉結上又摸又撓,裴瑯大為無奈,只好扛著她又走回去,一口氣買了好幾條。
佳期到底有些小孩子心性,雖然見慣了好東西,可多年沒用過這些活潑潑的顏色,一時揣在袖子裡,喜歡極了,睡前都塞在枕頭底下。
仗雖然打完了,可前線上仍有許多事需要處置,裴瑯一時分不出手來,一連幾天行色匆忙。長京沒有來消息,但佳期知道裴昭定然不會甩手,該來的總會來,乾脆也不急。
三日後,聖旨降下,耆夜王戰勝有功,論功行賞;皇帝御駕行將北上,親自到襄平關來受降。
這是百年難遇的大喜事,皇帝要來,自然無可厚非。不過佳期心裡裝著事,知道那少年雄圖壯志,所為的定然不只是受降而已——就算裴瑯肯彎腰表忠心,他也不會信。
其實莫說裴昭,連佳期也不會信。
天下哪有人沒有凌雲之志?連佳期都動心想過翻雲覆雨,何況是裴瑯。
只是朝鬥一起,所苦的一是生民,二是朝臣。至於最終的輸家,更是粉身碎骨都難辭身後惡名。
佳期想,裴昭若要趕盡殺絕,也並非不是明君所為。把禍亂的根子壓斷,比什麼計策都來得實在。
她一邊輾轉反側想事情,一邊數著裴昭北上要花幾天。算來算去,大約不過七日。
這麼一算,簡直嚇了一跳。佳期一股腦坐起來,想想還是該叫陶湛把自己看著一點,萬一裴昭提前來幾天,恐怕她立刻就要被關起來。她推門叫外面的侍衛:“去請陶侍衛來。”
那侍衛看了她一眼,沒什麼表情,輕咳一聲,“太后娘娘,自重。”
那侍衛是生面孔,腰中帶著禁軍玉佩。佳期一眼就明白,這是裴昭已經到了。
不愧是她教出來的皇帝。
佳期知道如今再做什麼都沒有用,自己插翅難飛,就算飛出去也難探得裴瑯的音訊。她把門一關,重新回去睡覺。
次日天亮,那侍衛送進食盒來,佳期頭都不回,“拿走。”
侍衛果然拿走。直到夜間,佳期仍是水米不進。自然早已餓過了勁,只是有些累,蜷在榻上昏昏沉沉地翻閒書。裴瑯怕她無聊,弄了很多閒書放在這裡,她一直沒心思看,這時候倒派上了用場。
有人在她牀沿邊坐下,隔著被子,並不碰她,輕喚了一聲:“佳期。”
清明、溫和,那是裴昭的聲音。
佳期鼻子一酸。這個少年是她看著長大的,哪怕不是兒子,她至少也把他當做晚輩,或者是友人,可是偏偏是他。
她慢慢坐起來,就著燭光打量一晌,“陛下瘦了。”
裴昭“嗯”了一聲,手中端著粥碗,吹涼了一勺細粥。他神情很淡然,向來如此從容。他慢慢吹著那粥,說:“因為你沒有音訊,我很擔心。知道你在這裡,我本來也會來看你,你不該拿自己賭氣。餓不餓?”
佳期無言,接了粥慢慢吃著。裴昭也是半晌沒有說話,靜靜看她吃東西,好像這是世上頂要緊的事。
佳期吃了半碗,便放下了,拿捏措辭,不知道該怎麼開口。裴昭像是看出了她的心思,哪怕她沒有問,他也回答說:“朕不殺他,你放心。”
佳期說:“叫皇叔。”
裴昭竟然微微笑了一下,“好。朕不殺皇叔,你放心。”
佳期撐著下巴看他,發覺他眉目又長開了些,可這樣在燈下小聲說話,又像極了從前在成宜宮的時候,那時裴昭每到夜裡總要來請安,把這一天做過的事都向她報備一遍,佳期靜靜地聽,就像現在這樣。
佳期揉了揉眼睛,“本來要殺的,怎麼又不殺了?”
裴昭目不轉睛地看著她,並不否認曾起過殺心,“本來該殺,確實該殺。如今不殺,是因為你想讓他活著。”
見佳期點了點頭,裴昭突然一笑,“母后贊同的是哪一句?”
佳期笑道:“本來該殺,這個不錯。”
“還有呢?”
佳期慢慢斂了笑意,“陛下是什麼打算?送他去封地,還是一輩子禁足王府?”
耆夜王的封地在什麼地方,佳期早已不記得了。可倘若她下半生出不得皇宮半步,裴瑯在哪裡,對她而言其實無關緊要;對裴瑯而言也是一樣,志向不能伸展,在哪裡都是一敗塗地。
可沒有任何一個明君會任由這樣的心腹大患招搖過市。
裴昭若有所思,像看玉蘭花一樣看著她,“只要你不走,你說了算。”
“跟我回去,我不會逼你做你不願意的事情,回宮之後,我仍舊叫你’母后’。你要我娶誰,我聽你的。”
佳期心中焦躁,下地走了幾圈。裴昭知道她的心思,看她皺著眉咬著指頭走來走去,也不說話。
裴昭起身,走到門口,才想起什麼似的,回頭說道:“皇叔沒事,在前頭喝酒。七日之後,皇叔與朕一同受降。母后,你看,你想錯了,倘若你想,朕連賢名都可以給他。連江山都可以給他。”
那少年眼裡寫著“我只要你”。
佳期愣在當場。他勾起唇角笑了一下,“早些休息。我就在隔壁。”
月上中天,裴昭看過幾冊奏報,稍微動了動手腕。一旁的邵興平低著頭,極恭敬的樣子,他起初並未在意,再看一眼,便覺察出他神情不對,問道:“怎麼了?”
邵興平不言語,他便繼續看下去。過了約莫兩刻鐘,他突然站起來推門出去——門外滿庭月光,一個瘦伶伶的人影跪在庭下,正是佳期。
佳期極淡靜的神情被稀薄月光映得隱隱生輝,五官如珠玉寶石,瑩亮溫潤。裴昭一向不懂女色,也不記得她竟有這樣漂亮,竟然泠泠生艷。
邵興平慌裡慌張追出來,裴昭剜了他一眼,縱然知道邵興平是護自己的短,仍是有些悶氣,彎腰伸手給佳期,“跪了多久?這樣冷的天,快起來。”
少年的手修長溫軟,佳期恍若未聞,低頭道:“陛下少年英才,前途無限,是民之福祉,是我畢生傑作。”
裴昭心頭一涼,只覺得不詳。卻聽佳期繼續說:“我入宮時是十四歲……大約是,記不清了。”她話音有些不穩,強自遮掩過去,“這麼些年過去,該是多少了……陛下,你看,我都不記得自己多少歲。近日我總在想,若人之一生是書籍一冊,那陛下已寫成了扉頁,只待藍圖大展。可我的呢?”
裴昭沒有收回手,僵立在原地。佳期慢慢抬起臉來,略顯蒼白的面容上帶著笑,是他熟悉的那種飄飄搖搖無根草一樣的笑意。他總覺得佳期這樣笑很好看,現在才知道她不快活。
她說:“可我的那一本,仍舊未曾落筆。”
裴昭笑著搖搖頭,“朕不過是喜歡你罷了。或許皇叔先來,朕後到,可喜歡難道傷天害理?這有什麼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