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笑聲寒浸浸,笑得人心底冒涼氣兒。戚隱額頭一跳,歸昧出鞘,瞧準一處就扎過去。劍光在黑暗裡雪粒子一樣迸濺開來,殿宇亮了一角。他們終於看清了上面的東西,橫梁上棲滿了密密匝匝的飛蛾,有的翅子展開,露出上面的黑斑。那黑斑一邊一個,翅子潔白,乍一看,正像是一張小臉兒。
那些飛蛾一見劍光,紛紛撲著翅子飛起來,登時滿屋子雲霧繚繞似的,全是那妖蛾。戚隱頭皮發麻,歸昧折返,劈死幾隻蛾子,更多蛾子敏捷地避開劍光,扇著撲剌剌的翅子就要撲過來。與此同時,門外忽然罩進一個高聳巨大的影兒,頭頂伸出兩個長長的角,彷彿是個牛頭神巫。他們一看就明白了,那是個妖族神巫,直立起來,足能夠到門楣。它炮彈一樣撞擊門扇,符咒登時金光閃爍,殿宇上頭簌簌落下雪樣的灰塵來。
扶嵐支起結界,擋住蛾子,然而門板那邊又搖搖欲墜。
黑貓叫道:“這下我們知道追那幫神巫的是什麽玩意兒了,原來就是這些妖蛾子。”
“知道有什麽用,我們也快和那幫神巫一個下場了!”戚隱道。
冷靜冷靜,想想辦法。戚隱用力掐手心。用火攻不行,符咒畫出來的三味真火不是鬧著玩兒的,沾東西就著,這些妖蛾子帶著火亂飛,會把神殿一起燒了。用刀斬也不行,若斬斷橫梁立柱,一樣要被活埋。
怎麽辦怎麽辦?戚隱盯著大門上閃爍的符咒,心亂如麻。
“娘了個蛋的,不管了!”戚隱掏出符咒往上面一扔,“先燒再說,大不了大家一起完蛋!”
符咒飛入蛾群,上面頓時蔓延出一片火雲。蛾子尖叫著亂飛,火焰點上柱子屋梁和四周懸掛的帳幔,霎時間蔓延出一片熊熊火海。符咒結界終於被衝破,巫屍潮水一樣湧進來,袍角染上火焰,漫上全身,一具具屍體都成了火人兒。然而他們沒有知覺似的,掙扎著往前爬。
“這邊!”扶嵐道。
他抱著黑貓,躺倒在地,爬進白鹿神像身下。還是他哥有招兒,神像上有巫詛,沾了的人立刻被燒成灰,神像底下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但是神像底下狹窄,不能並排躺兩個人。好在巫詛不燒戚隱,他俯下身,趴在扶嵐身上,黑貓窩在扶嵐頭邊。戚隱撐起手臂弓起背,脊背就能貼到冰涼的神像。仰頭看四周,巫屍漸漸近了,有幾個僵硬地跪下身,想爬進來抓他們。
扶嵐蹬腿踹他們,這廝力氣極大,那麽一踹,竟將一個神巫的腦袋踹進了腔子。他們的身體挨上神像,周身立時燃起青色的火焰,那火焰燒得極狠,不過幾個呼吸的時間,一個人的血肉如蒸汽一樣蒸發,露出焦黑的枯骨,再一眨眼,已經成了灰燼。
青色的焰火籠罩周圍,神像底下跟蒸籠似的,兩人一貓都像要被烤熟了,身上嗤嗤冒汗。熱騰騰的空氣吸入肺腑,有種灼燒的痛楚。兩個人臉貼著臉,彼此都覺得呼吸滾燙,似乎要燒起來。再這樣下去,不被燒死咬死,也會被烤死熏死。
汗水迷了眼,戚隱難受得擦眼睛,低下頭,卻看見扶嵐身下有塊兩米見方的大石磚,似乎有些異樣。其他石磚都嚴絲合縫地並在一起,隻這塊兒周圍略有縫隙。戚隱叩了叩石磚,果然是空心的。心中一喜,戚隱叫道:“有門兒!”
“你頭頂有機關。”扶嵐也道。
戚隱艱難地翻起身,騎在扶嵐身上找機關。他直不起脖子,臉貼在白鹿像的腹部,找了半天沒看見,“在哪兒啊哥?”
“在你眼前,”扶嵐道,“一個凸起的東西。”
凸起?戚隱打眼一瞧,只看見白鹿的兩個蛋和一個大寶貝。誰他娘造的神像,把機關設在這種地方。白鹿要知道他摸這東西,非得一蹄子撅死他。戚隱按了按那玩意兒,又試圖旋轉,紋絲不動。
“怎麽沒動靜?”戚隱道。
“……不是那裡。”扶嵐手肘撐地,稍稍支起身,右手握住他的腕子,往白鹿腹部的位置挪了三寸,用力一按。地磚下面傳來咯剌剌一陣響,石磚忽然下撤,縮進壁裡,他們身下一空,兩人一貓立時掉了下去。
後頭石磚哢剌一聲封閉,他們揉成一團球似的滾下去。下面是個狹窄的甬道,扶嵐護著戚隱的腦袋,才沒磕著。
兩人一貓在地道裡爬了約有半炷香的時間,推開地磚,到了另一處殿宇。就著外頭衝天的火光,能略略看清殿宇裡的情形。這是個煉丹的地方,中間懸著一個大丹爐子,四根手臂粗的玄鐵鏈子連接四根銅柱。四面牆邊高高矮矮擺著許多密封的雙耳陶土罐子,地上橫陳了一具開膛破肚的神巫屍體。雖然屍體裡沒有蛾子,但保險起見,扶嵐還是把它給凍了起來再碎屍,免得他詐屍嚇人。
他們貼在窗紙邊上看外面,火光熊熊,猙獰的火舌舔著黑漆漆的天穹,燒成火人兒的巫屍在地上爬。更多巫屍腳下拖著一條條長影子,彷徨在大理石鋪成的潔白神道上。一眼望過去,密密麻麻的人影兒,恍若鬼卒似的飄飄忽忽。
“小隱——”
有的妖蛾子學會說話,藏在他們身體裡,一聲聲叫著戚隱的名字。尾音打飄,叫椿似的。戚隱聽得頭皮發麻,道:“你們叫我也沒叫得這般銀蕩啊。這些蛾子怎麽回事,該不會是喜歡我?”
“你這娃娃打小就招妖怪,光天化日在林子裡走都能撞見小鬼娃娃,”黑貓趴在他腦袋頂,扒著窗紙往外看,“可能你的肉比旁人香吧。”說到肉,黑貓著實很憂傷,“可憐老夫老胳膊老腿,跟著你們年輕人折騰,還沒有紅燒肉填肚子。”
扶嵐點頭。
“你點頭是什麽意思?”黑貓問,“知道心疼老夫了?”
“小隱比別人香,”扶嵐很認真地說,“聞起來很好吃。”
戚隱紅了臉,假裝沒聽見,偏過頭,眼梢瞟見那些陶罐子,有些密封,有些開著,是空的。他挪到牆邊,托起一個陶罐來打量。
“這裡面是不是什麽仙丹靈藥?我的乖乖,上古大巫煉的丹藥,就算不能滋補修為,也能補腎壯陽吧?說不定老怪能長生不老,就是吃了這兒的仙丹。”戚隱把罐子拿到光下,拆掉封皮。拿出一粒丹藥,是透明的,皮膠似的,軟乎乎,“要不咱們順一罐子出去,按顆賣,一顆十兩銀子。”
扶嵐一見,立馬捉住他的手,將那丹放回陶罐。
“賣了會遭巫詛麽?”戚隱看他神情凝重,問道。
“不是丹藥,”扶嵐道,“是飛廉蛾卵。”
戚隱嚇了一跳,忙把陶罐封回去,塞得死死的,免得那些蛾子破卵而出。
“敢情這蛾子是打這兒出去的?”戚隱罵道,“這些神巫什麽狗屁德xin,怎麽都喜歡養蛾子?貓貓狗狗不可愛麽,看咱家貓爺,冬天還能暖手!”
黑貓湊到陶罐子面前仔細瞧了半晌,驚訝地道:“原來是這玩意兒。”
“什麽?”戚隱問。
黑貓轉頭問扶嵐:“呆瓜,這是不是巫蠱蛾?”
扶嵐點頭。黑貓抱著爪子,道:“小隱,你肯定聽過類似的傳聞。若你往十萬大山那兒走,那兒很多村寨至今保留著蠱術的遺俗。傳說把蜈蚣、狗蟞、蜘蛛、兩頭蛇、龜背花這些玩意兒全裝進一個大甕,封存七七四十九日,任它們在裡頭自相殘殺,互相吞噬。最後活下來的吞噬百毒,成為至毒,便是蠱蟲。”
這玩意兒戚隱的確聽過,巫蠱之術傳到中原,總是說得神乎其神。說什麽巫婆子拍拍別的村民的肩膀,當時沒事兒,這村民回到家,立刻七竅流血,不治而死。剖開胸腹一瞧,這心肝裡爬滿了蟲子,幾乎被咬成蜂巢。還有女的會買巫蠱下在丈夫飯裡,據說吃了那蠱,從此他就會一心一意愛她到老。戚隱總覺得是什麽咒術,或者毒術,沒想到還真他娘的是蟲子。
“中原的神殿如何老夫不大清楚,但根據巴山神殿的古籍記載,上古南疆巫祝既是祀天敬神的巫師,也是救死扶傷的巫醫。他們飼養蠱蟲,大多是用來治病療傷。有一種飛廉神蠱,植入癱瘓者的脖頸子,飛廉連通宿主的脊背經絡和腦部經脈,就能讓他重新行走,健步如飛。老怪同你說這蛾子叫‘飛廉’,大概就是那飛廉神蠱了。”
這差別有點兒大,他們見到的這妖蛾子可並非救人,而是吃人。戚隱扒拉了幾下空陶罐,道:“看來什麽巫狩召喚惡鬼多半是他們煉製神蠱出了岔子,神蠱變妖蛾,出來害人。外頭的那個真正的巴山神殿裡有這玩意兒麽?”
“我沒有打開陶罐看過,”扶嵐說,“神殿的東西不能亂碰。”
“哥,你不好奇?”
扶嵐輕輕搖頭,“小隱,當我行走神殿的時候,心裡常常會有一個聲音提醒我什麽是禁忌,什麽是罪過。這些訓誡刻在我的腦海中,我知道只有遵守這些法則,才能在神殿中存活。”
“就像巫羅秘法,”黑貓道,“呆瓜天生就知道這些。”
他哥就是個神人,戚隱覺得這事兒八成和巫鬱離有關,畢竟沒人比巫鬱離更了解巴山神殿和巫羅秘法。盤腿坐在地上,戚隱開始翻看書架上的典籍。他拿起一卷人皮卷軸,上面畫了些圖像。作畫風格同神墓裡的差不多,只不過更加精細很多,畫的人兒都有了五官。
畫像是連續的,似乎在敘述神巫的歷史。前面大多圖畫天地山川神靈,神巫祭祀。往後看,神巫隊伍裡出現了一個相貌間邪的家夥,這個人被畫得醜陋至極,縱目獠牙,像個鬼怪。他站在神巫隊伍裡,常常是一副間笑的模樣。這家夥一開始站在神巫隊伍的末端,後來越來越前,最後走在了神巫的最前面,站在大神和神巫之間。
在一次祭祀中,神巫燒裂龜殼請示神意,龜殼從烈火中取出,落在了鬼怪的手中。這是一種卜筮的法子,通過龜殼上面的裂紋判斷卦象,預見吉凶。但通常需要神巫對卦象進行解釋,才能得出判斷。很顯然,羊皮畫的意思是鬼怪曲解了神意,向神巫和百姓傳達錯誤的卦辭。鬼怪掩著臉兒,偷偷間笑,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樣。
在最後幾幅畫中,鬼怪坑殺所有反對他的神巫,他的旨意傳遍南疆,膽敢違抗他的部落被剿滅,女人孩子淪為奴隸,山徑土路上四處是帶著枷鎖鐐銬的百姓,路邊插著裹著妖魔凡人皮肉的稻草,骸骨橫陳遍野。白鹿大神在月亮上酣睡,似乎對鬼怪的暴政一無所知。
鬼怪的暴行終於招來天怒,伏羲帶領諸神降臨南疆。滔滔天火從雲上席卷而下,鬼怪舉行祭祀,召來白鹿大神。大神被鬼怪蠱惑,率領妖魔大軍迎戰伏羲。後面一幅畫是天殛之戰,白鹿大神血肉化雨,神祇和凡靈一同奏響哀歌。
鬼怪被神巫擒拿,畫上的他頭破血流,雙腳戴著鐐銬,艱難地往高台行進。夾道是南疆憤怒的百姓,他們似乎在高聲咒罵,往他身上扔雞蛋爛菜。鬼怪腳後拖曳出長長的血跡,而他的盡頭,是那具黃金人俑。
戚隱一看就明白了,這鬼怪不是別人,正是巫鬱離。
“我說他犯的什麽罪,原來是這麽個事兒,皇帝不理朝政,兩黨相爭嘛。鬥來鬥去,宰相上位,沒想到外敵叩關,戰敗議和,宰相下馬。”戚隱搖頭歎息,“這幫神巫一定很嫉妒老怪長得好看,竟然把他畫這麽醜。”
人皮卷軸的末尾還留了一片空白,這空白好生突兀,像是要畫什麽但是來不及畫。戚隱對著光看,也沒看出什麽東西來。
“別瞎琢磨了,大約就是皮子有富余。”黑貓道,“這卷軸外頭那個神殿也有,老夫早看過八百遍了,除了神巫往事,什麽都沒有。”
戚隱疑惑地道,“要是有富余,裁了不就好了,幹嘛留下一塊兒空白?而且這空白的地方,恰巧是畫一幅畫的容量。”
想了想,咬破手指,滴了滴血上去。血滴像被吞沒了似的,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在這時,人皮上忽然顯現出細細的線條,線條彎曲延展,漸漸勾勒出一幅畫。
“看,我說了吧,這不是普通的皮。”戚隱道。
線條首先畫出一面牆壁,然後依次畫出一個黑臉人兒、白臉人兒和一隻貓。
“這好像是咱們?”戚隱指著那些人兒,“這隻大肥貓是貓爺,白臉是扶嵐,黑臉是我。你大爺的,誰在這兒瞎畫,我有這麽黑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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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或許是神器河圖,你的血喚醒了它。傳說它道盡陰陽五行,玄妙無窮。若參透其中奧妙,可以洞明過去,知曉未來。現在看來,它並沒有傳說中那麽精妙,但可以繪製出主人周身的境況。”黑貓道。
戚隱對這個黑臉小人兒耿耿於懷,“神器的畫技也不過如此,我畫的椿宮圖都比它好看。”
黑貓閑閑地道:“娃兒,可別小看它。有些東西人眼是看不著的,但這神器能看見。譬如隱身的神怪,若在琉璃幻境的時候帶上河圖,你就能知道你身邊那些‘人’到底是些什麽牛鬼蛇神了。”
“貓爺,你說話當真?”戚隱問道。
“當然,”黑貓頗有些不悅,“老夫吃飽了沒事乾,騙你幹嘛?況且老夫現在還沒吃飽。”
“那你看這是什麽?”戚隱的聲音發飄。
黑貓探過頭去,戚隱指在人皮卷軸畫的銅柱上面,那裡線條很亂,雜草似的縱橫交錯。仔細分辨,那兒似乎畫了一個蝦著腰的黑影兒。這畫軸上畫了不止兩人一貓,還有第三個東西,躲在銅柱後面偷窺他們。
娘的,這東西什麽時候在那兒的?他們竟然都沒有發現。
他們倆一下都僵了,扶嵐不知道哪兒去了,戚隱四下裡瞄了半天,也沒找到他的影子,空曠寂靜的黑暗裡似乎只剩下他和肩膀上的黑貓。
“貓爺,你回頭看看,那玩意兒是不是還在那兒?”戚隱小聲道。
“我不,你回頭。”黑貓死死扒著他的脖子。
貓爺體型雖胖,膽兒卻小得很。戚隱只能硬著頭皮回過身,見扶嵐背對他們,站在銅柱前面,離那黑乎乎的東西只有幾步遠的距離。
“哥!”戚隱小聲喊他。
扶嵐充耳不聞,一動不動。殿宇裡太黑,朦朧的光裡他的背影像是鐵鑄的,有點兒詭異。
“完了,我哥是不是中邪了?”戚隱擔憂道。
“有古怪。”黑貓小聲道。
涼涼的夜風從銅柱後面的窗洞裡吹進來,拂動戚隱的頭髮。那東西的氣息被風送過來,黑貓抽了抽鼻子,猶豫了一下,才道:“不知道是不是老夫的鼻子出了差錯,他的氣息,似乎和呆瓜的很像。”
“你是誰?”扶嵐忽然出聲了,他朝著那黑影兒發問,“你是……我的同族麽?”
黑暗裡一片寂靜,戚隱聽見自己咻咻的呼吸。半晌,銅柱後面傳出一個聲音。與扶嵐是一模一樣的音色,一模一樣的語調。
他問:“你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