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正文完
蘇清蓮走後, 莫雲慢慢冷靜下來。
她給他設了禁制, 然而他必須早點告訴別人她的死穴。多次歡愛, 他記錄她所有不肯讓人觸碰的地方,方才一劍不過是試探, 但也確認了, 她的死穴的確是掖下三寸。
他要想辦法突破她的禁制, 早些將消息傳給外界。
抹幹眼泪,莫雲迅速調整了心情, 席地而坐, 調理了內息, 而後開始嘗試破除蘇清蓮的禁制。
然而渡劫期大能設下的禁制, 哪裡是他一個元嬰期的修士就能輕易破開的?他想盡辦法,將身上所有法寶用上,也沒能撼動禁制半分。一天過去,莫雲等耐不及,終於下定了决心。
修士高等禁制, 一般都是針對修士的,如果散去修爲成爲一個普通人, 那麽禁制自然也就沒了用處。
總歸是要還給這世間的。
莫雲苦笑起來, 盤腿而坐,用靈識探入元嬰,而後猛地捏爆了它。
劇痛從全身傳來,元嬰期所蘊含的靈力和修爲猛地爆開,方圓十里, 瞬息之間,寸草不生。
等莫雲慢慢清醒過來時,已是第三日清晨。
他全身疼痛,五臟六腑彷彿都被重創,然而時間已經不能等他,他得快點趕出去。
此地離天劍宗的距離,如果要靠雙步行走,足足要走上好幾年,莫雲略一思索,離這裡最近的宗門便是禪宗,如今謝寒潭應該還在鎮魔塔中,他乃魔神血脉,若衆人失敗,那謝寒潭是最有把握對抗蘇清蓮的人。他若能救出謝寒潭,讓謝寒潭帶著他去天劍宗,這是最好的方案。
這樣一想,莫雲立刻啓程,他無法疾走,只能靠著劍一步一步走出去。如今大戰,修真界人丁稀少,如他所在的荒郊野外,走了足足兩天,也沒能見到一個人。
當年下山,他就已經想到可能有這樣艱難的時刻,故而在乾坤袋中備滿了法寶符篆靈藥,一路靠著靈藥走到禪宗時,天劍宗已經和正氣盟開戰數日。到了禪宗門下,莫雲尋了一個煉氣期的掃地僧,用符篆悄無聲息放倒他後,將他捆住放在暗處,搶了令牌就偷溜了進去。
如今非常時局,禪宗緊閉山門,外門除了掃地僧,幾乎沒有什麽人。
莫雲進入山門之後,立刻磕了一瓶丹藥,然後用了一個隱身符往後山鎮魔塔奔去。當年他也曾來過禪宗,對禪宗布局也算熟悉,奔到鎮魔塔後,他站到鎮魔塔大門前,大喊出聲:「謝寒潭,兩派開戰,我已找到蘇清蓮死穴,趕緊出塔!」
一聽這話,原本虛弱躺著的謝寒潭猛地睜開了眼。
蘇清蓮果然不在這裡……
魔神附體之身,她到底有多少能耐!
莫雲這樣一喊,瞬間驚動了禪宗的高階修士。謝寒潭也立刻反應過來,大喊了一聲:「撞塔門!」
而另一邊,天劍宗和正氣盟也已經殺得難捨難分。
秦子忱化作鳳凰,幾乎是一人對戰對方整個合體期以上修士,而下方人如潮水,粘著厮殺在一起。
蘇清漪一劍一劍艱難繪製著因果陣,這樣逆天的陣法引來無數雷劫,雷聲轟鳴而下,星河圖頂在上方,緩慢轉動,似乎是在逆轉無數人的人生軌迹。
這陣法她已經畫了九天了,已經接近完成。
而山下,早就已經是屍橫遍野,修士的元魂化作華光,彷彿螢火蟲一般,一個個飄蕩開去。
陣法最後幾筆,越來越難刻下,彷彿冥冥中有股無形的力量,在死死阻攔她。
蘇清漪將全身靈力貫在劍上,額頭全是冷汗,然而最後一筆,却遲遲刻不下去。
這是天命在攔著她。
哪怕天道不忍,然而注定了的,想要去改變,注定如此艱難。
命運在死死攔著她,可她必須得刻下去!
靈力慢慢流逝,蘇清漪知道,按照這樣下去,哪怕耗到她死,她也刻不下這最後一筆。
「怎麽辦?」
她拼命問系統:「要功虧一簣於此嗎?」
「叫秦子忱吧。」系統冰冷開口:「他乃神族,此陣逆天改命,你乃凡人,根本無能繪刻此陣。在場若有人能將此陣完成,只能是秦子忱。」
冷汗順著蘇清漪的額頭落下,蘇清漪當即大喊出聲:「子忱助我!」
秦子忱正與幾個渡劫期修士糾纏,聽到蘇清漪大喊,他猶豫片刻,用三昧真火猛地噴開那些渡劫期修士後,同軒華秦書文留了一句:「拖著他們。」後,便瞬間回到了蘇清漪身邊。
看見她滿手鮮血握著劍柄,而地上陣法發著光亮,只剩最後一筆,她就能完成這個因果陣,然而劍尖却遲遲無法劃下。
秦子忱立刻到她身後,同她一起握住了劍柄。
然而沒用,劍尖無法移動片刻,巨大的力道和他們兩死死抗衡。
「你乃神族血脉,」蘇清漪解釋出聲:「若此陣能成,唯有你能完成最後一筆。而我乃此陣主陣法師,也無法離開。」
秦子忱一走,天劍宗立刻遭到高階修士的碾壓,下面傳來衆人呼救之聲,秦子忱冷汗涔涔,而蘇清漪握著劍,目光堅定,冷聲道:「若不想功虧一簣,那子忱,你只能在這裡。」
只能在這裡,堅守著,直到陣法完成。
秦子忱的到來,終於讓劍尖挪動那麽分毫。
然而難,太難,僵持半個時辰,才讓劍尖挪動了不到毫米。
而山下,天劍宗本就沒有太多高階修士,完全是靠秦子忱一個人拖住了對方大半高階修士,此刻秦子忱一走,秦書文、軒華、雲虛子等人也不過只能纏住三四位高階修士,其他高階修士瞬間衝到了戰場下方,對低階修士進行了碾壓性的屠殺。
首當其衝的就是第一綫的雷虛子,渡劫期修士一招屠殺了衆多第三峰弟子時,雷虛子終於再無顧忌,猛地撲了過去,抱住渡劫期修士自爆開去!
出竅期修士的自爆,瞬間炸開一片,一片轟鳴之聲中,所有人都聽那一聲:「天道常衡!」
那渡劫期修士被重創衝開,星雲紅著眼衝了上去,由第二綫補上第一綫,一劍貫穿了渡劫期修士的胸口。
「天道常衡……」星雲怒吼出聲,劍勢如虹:「衛我正道,天道常衡!」
第六峰弟子結成劍陣,補上第一陣,而對方幾十個出竅期修士撲了過來,還未撑住一個時辰,劍陣便被破開,劍陣一破,便聽見弟子慘叫之聲不絕於耳,星雲看著一個個弟子倒下,一劍斬斷了一個出竅期修士的頭顱,轉頭同星河道:「星河,你走!」
「師父……」星河猛地回頭,也就是那一瞬間,他看見星雲撲進了那十幾個出竅期修士結成的劍陣,猛地自爆開來。
星雲是半步合體,出竅期大圓滿,自爆之後,星河呆呆站在原地,感覺漫天都是星雲的氣息。
當年他尚年少,星雲亦是少年,他將他從廢墟之中抱出來,揚笑道:「以後你就是我星雲的弟子。」
「師父還會不會有其他弟子?」
「不會,麻煩死了,」少年身背雙劍,將他抱在懷裡,笑著道:「養你一個給我養老送終够了,你以後就是我星雲首席弟子,也是唯一弟子。」
幾百年過去了,他成長爲元嬰修士,而當年的少年却不需要他養老送終。
他以如此壯烈的方式,以一人之軀,瞬間逆轉了對方必勝的戰局。
塵烟散盡,那十幾個出竅期修士身受重傷,星河大笑出聲,再也顧不上什麽戰局,一個人提著雙劍就衝了進去。
開斬劈合,華光大綻,他一個個捅乾淨了那些出竅修士,竟就如此當場晋級了去!
他渾身浴血,仿若地獄修羅,雙劍被血色染紅,仰望這山河之中,仿若皆是那人眉眼。
戰場之上,自爆之聲不絕於耳。
一聲聲「天道常衡」涌入秦子忱耳中,一個個熟悉的名字閃現在他眼前。
他眼裡全是熱泪,握著劍的手微微顫抖。
爲什麽要堅持?
爲什麽要掙扎?
爲什麽要讓所有人陪著他送死?
如果說之前他還曾猶疑,如果他還曾思考,那麽這一刻,這些問題都已經被這些人以生命所鑄造的利劍斬斷了身後的道路,他再無猶疑,只能往前。
爲什麽不犧牲蘇清漪?
不是因爲她是他愛的人,而是因爲她是對的。
如果沒有人去堅持這場因果,這場是非,那麽這個世界只會不斷的錯下去。一年復一年,無辜的人不斷犧牲,做錯的人却無法得到懲罰。
爲何天道會崩?
不是因爲一場以人煉脉,不是因爲某一群人的不肯認罪。而是因爲當因果亂後,人心便開始不折手段。所以千百年來,修真界風氣越來越壞,修道哪裡是修道?不修心,不修身,只顧靈丹异寶,搶奪機緣。
不分善惡,不問是非,强者爲尊,視這世間弱者爲螻蟻。
若以人煉脉都能因爲人多會被原諒,這世上還有什麽罪惡,不可以被原諒?
今日哪怕不是蘇清漪,哪怕不是他愛的人,他也該握緊這把劍,去堅守這場正義。
這場正義遲來了一千年,它早該來。
一道巨龍一般的驚雷猛地劈下,星河圖都爲之顫動!秦子忱整個人泛起淡淡華光,緊握著劍,眼泪順著面容而下。
而山崖下方,天劍宗護山大陣外,幾乎已經全綫失守。薛子玉抱著陸清怡的屍體,被無數修士圍住。
他低笑著,抬起頭來。
「師侄,」他沙啞出聲:「你都已經殉道,師叔身爲長輩,又怎能獨活?」
他放下陸清怡,站起身來,一如既往溫和儒雅,仿若仍舊是昔日問劍峰最優秀的大師兄。
他的宗門弟子們都倒在他脚下,他唯一動心過的小姑娘手握長劍躺在他身旁,而他前方,那些修士迫於他的劍氣,竟一時沒敢上前,直到一個合體期修士怒駡出聲:「看什麽看,殺了他!」
人如浪潮撲來,薛子玉一人撲進那浪潮之中,劍氣如虹。
「衛我正道,天道常衡!」
他一個人的聲音,却震響了整個天劍宗。
「薛子玉、星雲、雷虛子、鳳寧、陸清怡、星河……」
秦子忱念著他們的名字,念出每一個人的名字,彷彿是在召喚誰,光團一個個涌進因果陣中,劍鋒緩慢移動。
「不能讓他們白死……」
「衛我正道,」秦子忱沙啞出聲,眼中全是堅定,隨後用盡全力,大喊出聲:「天道常衡!」
話音剛落那一瞬之間,最後一筆連上,因果陣成!
華光衝天而起,修真界地動山搖,一個個光柱從八個方向衝天而出,紋路瞬間從地上亮了起來。
秦子忱和蘇清漪終於失力,直直墜倒在地。而各方修士,凡是以人脉作爲基礎修煉的,靈力都開始散去。
衆人驚恐出聲。
「不……不要……我的修爲……」
「我是元嬰期!我的修爲……」
聽得這些人的聲音,蘇清漪和秦子忱鬆了口氣,他們躺在地上,面對面。
「後面的路,該怎麽走呢?」
蘇清漪沙啞出聲,抬起手來,撫上秦子忱的面容。
秦子忱沒有說話,他正要說什麽,突然聽得衆人尖叫出聲,兩人猛地起身,便看見蘇清蓮出現在山脚下,身下騎著一隻魔獸,身後跟著一群魔族軍隊。
他們似乎等候許久,在衆人修爲盡失的那一刻紛紛出現。蘇清蓮直奔向幾個修爲還沒散盡的高階修士,用手直接探入對方腦中,將對方的腦和心臟都挖了出來,握在手中生吃了下去。
秦子忱立刻化身成龍衝了出去,蘇清漪磕了一瓶藥,緊接著就衝了出去!
魔族軍隊朝著那些修爲盡失的人群屠殺而去,蘇清漪和秦子忱趕到人群之上,秦子忱拖住蘇清蓮,蘇清漪就地布下一個陣法,讓那些人迅速退入天劍宗護山大陣之中。
護山大陣中的人看著外面慘烈的景象,即忍不住瑟瑟發抖,又覺得格外噁心,歸離逼著自己鎮定下來,組織者護山大陣內的符修布下一個個陣法,加固了之後,朝著外面幫助蘇清漪和秦子忱扔出符咒去。
蘇清蓮完全放開實力之後,完全是大開大合的路子,秦子忱剛剛用盡了靈力,此刻化形不過强撑,蘇清漪也好不到哪裡去,兩個人拼蘇清蓮一個,剛剛讓人退進護山大陣內,便被擊開。
蘇清蓮滿手鮮血,走向倒在地上的秦子忱,溫和笑開。
「半步飛升的神族,若是吃了,滋味必然很好。」
她舔了舔還帶著殘血的手指,抬頭看向還在轉動的星河圖,露出遺憾的表情來。
「逆天改命的星河圖……若沒有你的遮掩,怕此刻天道該將我滅了吧……將我魔族封印在那蠻荒之地那麽多年,本座……」說著,蘇清蓮一一掃向在場衆人,大笑出聲:「今日就要一一向你們人族討回來!」
話音剛落,蘇清蓮一把抓過秦子忱,蘇清漪將長劍砸了過去,蘇清蓮廣袖一揮,便將劍彈了回去,直接穿過蘇清漪的身體,將她釘在了山門之上。
黑色的藤條瞬間從地上衝了出來,將她死死綁住,蘇清蓮看著蘇清漪,溫柔出聲:「蘇清漪,我不會讓你這麽容易死的。」
「你,秦子忱,你們不是心懷天下嗎,不是想求大道嗎,我就讓你們看看,我是如何毀了這天下,這大道!」
「你們要記得,」她指向護山大陣中的弟子,揚聲道:「他們,統統都是因你們而死!」
「是因爲不願意交出冉焰獻祭,所以有了此戰;」
「是因爲冉焰害我父母,所以我欲報仇。」
「我殺你們,全因這個女人!」
蘇清蓮抬頭,大笑出聲:「蘇清漪,你帶著這滿身罪孽,同秦子忱一起,像蛆蟲一樣死去吧!」
話音剛落,蘇清蓮「哢哢」抽出秦子忱的骨頭,封住他靈力運轉,讓他連自爆都無法做到後,將他扔在了一旁。
她從容起身,走向天劍宗的護山大陣,秦子忱拼命伸手去拉她,蘇清蓮一脚將他踢開,眼中全是不屑。
「什麽龍鳳之子,不過如此。本座再留你幾分鐘,讓你看看,本座如何成神!」
說著,蘇清蓮大笑著祭出法器,一下一下撞擊在護山大陣之上。
歸離們都已經失去了修爲,全靠對陣法那點悟性在加持,哪裡能禁得住接近半神的蘇清蓮這樣攻擊。
沒過多久,護山大陣碎裂成片,魔獸衝入天劍宗,弟子尖叫著四處逃竄開去,一時仿若修羅地獄。
秦子忱雙手撑著自己,一步一步爬向山門。他一路上都是血迹,而蘇清漪捏緊了拳頭,不忍看他如此狼狽的模樣,慢慢閉上眼睛。
她渾身顫抖,無數疑問縈繞在心中。
是她錯了嗎?
若一開始她就獻祭,若不開此戰,若不修這個因果陣,是不是就不會走向這一步了?
這裡的人都是因她而死,若當年她若低頭,願意去獻祭,是不是就不會給蘇清蓮這樣的機會?
她不會看著愛的人死在這裡無能爲力,她不會看著這些明明有光明大道的弟子成爲魔獸的腹中食物,她不會看著那本是龍風之子、該高高在上的秦子忱,要如此一步一步,朝著她蠕動著爬過來。
爲何天道不出現?
爲何神佛不出聲?
若他們當真是正道天道,這邪魔狂笑登頂,爲和沒有任何人,給他們半分慈悲?
「系統……」
蘇清漪沙啞出聲:「若你真是天道派來,若天道真覺得我們是對的,爲何已經到了此刻,還不肯相助?」
「蘇清漪,」系統認真回答她:「這都是劫難。」
「劫難……」蘇清漪忍不住低笑出聲,而後笑聲越來越大,最後竟是朗笑出詩來。
「我亦飄零久!」
她腦海中浮現這麽多年來的場景。她作爲冉焰別誣陷、被追殺、被背叛;作爲蘇清漪,四處碰壁,處處不安。百年歲月,竟都未曾栖身。
「百年來,深恩盡負,死生師友!」
那麽多人曾對她說,期望她能好好的。
她也沒有什麽太多願望,不過就是求一個,好好的。
她也不需要什麽天才資質,不需要飛升成神,她只是想活在一個太平盛世,身邊愛人安康,和秦子忱厮守終身。
可如此努力,却發現這個願望如此艱難。
如今師友盡去,盡負深恩。
「這就是劫難……」她笑著笑著,眼泪就落了下來,慢慢張開眼睛,看著這焦土殘屍,被魔獸追逐的弟子,眼中一片茫然:「你何不如讓我當年就死去,何必再承受一次這樣的苦楚!」
系統不言,而蘇清蓮走到問劍峰上,停住脚步,將手上劃開口子,讓血滴落進泥土中,嗓子裡發出讓人無法辨別的咕嚕聲,似乎是在銀唱某種上古的咒語。
問劍峰上慢慢出現一個巨大的陣法,蘇清蓮滿眼瘋狂。
她手中迅速翻轉出一些怪异的手勢,山河爲之震動起來。
而秦子忱也終於爬到了蘇清漪脚下,他拿出劍來,一劍一劍劈上綁住她的藤蔓。
蘇清漪睜開眼睛,看見他面上表情依舊沉穩淡泊。
他全身是血,却猶自不肯放弃,一劍一劍,劈著她身上的藤蔓。
「清漪,」他面容堅定:「你別怕,我在這裡。」
聽到這句話,蘇清漪終於崩潰,她猛地嚎啕出聲:「殺了我吧……」
秦子忱頓住動作,慢慢抬頭。看見那痛哭出聲的女子,她已經崩潰了一般,痛苦道:「秦子忱……殺了我吧。」
這盛世,這世間,已與她再沒什麽關係。
第一次,她親手殺了她的親友。
而這一次,她的親友爲她送命。
她如何面對如此悲慘的人生?又將以何種心境,才能繼續下去?
她看著地上靜靜注視著她的男子痛哭流涕,滿是絕望。
「我後悔了……」她沙啞出聲:「我該去死的。用我一個人,換這百年安穩,這樣大家都不用死,也不會給蘇清蓮這樣的機會……」
「清漪,」秦子忱放下劍,撑起自己,坐在她身邊,將頭靠在她身邊,慢慢道:「大家不是在救你,大家是在救這個世間。」
「我不是因爲你是蘇清漪選擇救你,而是因爲你是對的,所以才選擇你。如果這一次讓你獻祭,之後呢?千百萬年之後,當邪氣怨氣無可逆轉,又該拿哪些無辜的人,來做祭品?」
「就像以人煉脉這件事,若當年不曾用山河祭壓下來,這本就是一件以怨報怨的簡單因果。他們殺了陳國百萬百姓,百姓化作怨氣,親吞五大門派。可問題就在於,他們找了無辜的人,鎮壓了這些怨氣,可這些怨氣不會消失,他們只會積累得越來越多。」
「直至今日——」秦子忱苦笑開來:「爲什麽那麽多人在正氣盟,爲什麽那麽多人在冉焰死的時候無動於衷?因爲這千年來,修真界都失了道心,失了對天道的敬畏之心。當凝華這樣的人成功後,後人就會不停效仿。人之初,哪裡來的性本善呢?都是用規則在一一引導。」
「如果善不曾被引導,惡不曾被懲罰,那這世間就失了公正,失了公正,也就失了法術,一切就亂了。就像今日,蘇清蓮不過只是散播了一個以人煉脉的陣法,修真界怎麽就亂成這樣了呢?」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秦子忱慢慢閉上眼睛:「能走到這一步,不是某一個人多壞,而是這個世間風氣不正,有太多人心壞了。」
「你聽到他們最後喊的是什麽嗎?」
「他們不是爲你而死,他們最後喊得是,」秦子忱沙啞著聲音,彷彿看到當年師兄弟們一個個從光芒中走來,師父還在趕鶏攆鴨,軒華老祖還獨居南山,薛子玉、白拂塵、雷虛子、阮花染、鳳寧、星雲、丹輝都坐在他身邊,目光灼灼看著他。
「大師兄……」
「大師兄……」
「子忱……」
秦子忱慢慢笑起來,眼裡全是泪花。夕陽一點點落下,光滿落在天劍宗山門之上,秦子忱莫名覺得,他們都未曾離去,紛紛都在他身邊。
「衛我正道……」他想起那一聲聲呼喊:「天道常衡……」
這是他們的道心,這是他們的信念。
如果二十一世紀的秦子忱軟弱無能,如果作爲都市人的他冷漠膽小,那麽在修真界這百年,這一刻,他終於與這個世界融在了一起。
比性命更重要的是信仰,所謂道心,遠比生命重要得多。
「子忱……」蘇清漪呆呆看著身邊人,看無數光芒涌進他的身體,雷聲陣陣,一道金光從他身上猛地衝天而出!
他突破了。
在師友盡去之後,他終於勘破大道,也終於有了成仙成神的資格。
最後一道心魔劫,也是糾纏他一生的心魔劫呼嘯而出。
那是一條格外漫長的道路,無數個秦子忱在道路上等著他。
他提著劍走去,看見懦弱的他、軟弱的他、僞善的他、醜陋的他……
他們站在道路兩旁,一聲聲唾弃他。
「你以爲你很了不起嗎?如果不是你有著這樣好的資質,你以爲蘇清漪會多看你一眼嗎?」
「她會。」——她曾在我一無所有愛上我,又在一無所有後陪伴我。
「你配得上她的愛情嗎?她值得更好的人!」又一個人抓住他,滿是眼泪:「放開她,放手吧!會有比你更好的人愛她!」
「可是,不會有人,比我更愛她。」
「哪怕我一無所有,可再不會有人比我更愛她。」
「更何况,」秦子忱抬頭,面色淡然,一步一步穿過這些辱駡著他的人:「我已很好。」
「我無愧於天地,我不曾傷害過任何人,我活得坦蕩,又有何不好?」
道路上的人慢慢消弭去,秦子忱手中握劍,往前走去。
「我何須與他人比功名利祿?我何須比容貌資質。我生而爲人,只需對的起天地良心,便已足矣。功名利祿、聲色犬馬,皆不過過眼雲烟。我優秀如何,不優秀又如何?配不配得上她,與此無關。」
這大概是他過得最輕易的一次心魔劫。他曾以爲,自己一生,都堪不破這場心魔。然而却不曾想,悄無聲息之間,那個姑娘已經用自己的方式,讓他早已從自己設下的屏障中走了出來。
她不僅教會他愛別人,更讓他學會了愛自己。
他看著前方的光芒,覺得似乎有人正在等他,他忍不住揚起微笑,往前奔去,慢慢道:「唯心而已。」
配不配得上她,能不能和她在一起,與他事無關,唯心而已。
秦子忱陷入心魔劫時,另一邊,禪宗鎮魔塔外,謝寒潭一聲「撞塔門」話音剛落,莫雲就將已經準備好了一堆法寶朝著塔門砸了過去!
謝寒潭再顧不得其他,整個人趴在怨龍之上,將靈力全部彙聚在掌間朝著塔門轟去。
鎮魔塔從裡往外出難,從外往裡砸去容易得多,裡應外合之下,塔門轟然大開,而這時禪宗修士們也陸續趕到,謝寒潭將縮地靈寶往莫雲身後一扔,莫雲一個翻身就跳了進去,而謝寒潭隨之衝了進去。
兩人從縮地靈寶中掉下來時,剛好看見蘇清蓮解開修真界和魔界的封印,謝寒潭瞬間一掌擊到土地之上,眨眼之間用血繪出一個陣法,順著地面就傳了過去。
然而饒是如此,封印也解了一半,魔族爭先恐後從破開的半邊封印中涌出,而蘇清蓮頭上長出犄角,一半身子也開始魔化。
她憤怒轉頭,却在觸及到莫雲震驚的表情那一瞬間,瞬間呆住。
她不知道該用什麽表情面對突然出現的莫雲,她下意識將變成利爪的手背到身後,却又僵住了動作。
「你遮掩什麽呢?」魔神在她腦海中桀桀笑了起來:「你這樣醜陋的樣子,他不是早知道了嗎?」
「他來這裡,就是爲了殺你的啊。」
「你以爲,在他心裡,你有什麽好樣子嗎?」
聽著魔神的話,蘇清蓮慢慢放鬆起來。魔族們朝著修真界各處奔去,謝寒潭和莫雲幷肩而站,他拿出藥灌了一瓶下去,蒼白的臉終於好了些,看著蘇清蓮,忍不住冷笑出來:「沒想到,你居然還有這麽多手腕,是我小看你了。」
蘇清蓮沒說話,却有一個聲音桀桀笑了起來。
「小子,我好歹是你祖宗,」那聲音中全是傲慢:「你給祖宗跪下,從此當我的乖孫,今日本座就饒你一命。」
聽到這話,謝寒潭嘲諷笑開,眉眼一挑道:「只能躲在別人身子裡的雜毛,也敢放這種話?」
那聲音大笑起來:「孫子不乖,看來是不見棺材不落泪了。」
話音剛落,就見蘇清蓮神情一變,朝著謝寒潭就衝了過來!
她速度快得幾乎無法看見,謝寒潭勉强抵住了兩招後,便被對方一爪掏入了肺腑!
謝寒潭小扇飛快砍下,蘇清蓮瞬間收了手,謝寒潭捂著破了洞的肚子疾退開去,喘著粗氣冷眼看著對方。蘇清蓮舔了舔手指,露出痴迷的表情來:「果然是我的後裔啊……這樣完美的身體,怎麽能留給你呢?該給我才是……」
謝寒潭不說話,小扇一扇,十幾個符篆就飛了出去,而後他迅速在地上畫下幾個叠加的陣法,十幾個法器環繞在他身側,蘇清蓮面色變了變,露出古怪之色來:「你小子,機緣倒是不錯……不過沒關係,」蘇清蓮勾起嘴角:「很快,這具身體就是我的了。」
音落,一道黑氣就狠狠撞擊在了謝寒潭陣法之上!謝寒潭面色一變,也就是這時,一道華光從山門出衝天而起,而後仙音繚繞,一聲鳳鳴響徹千里,衆人下意識就看向那華光綻開的方向。
而後便見那火一般的光芒見,一個白衣男子,額間懸玉,墨發散開,白衣廣袖,在光芒中一點點張開了眼睛。
他睜眼看向蘇清蓮的瞬間,火焰從地上衝天而起!蘇清蓮在火中尖叫出聲,謝寒潭一把抓住莫雲,瞬間就挪移到了剛醒來的秦子忱身後。
秦子忱看著在火焰中燒爲灰燼的蘇清蓮,手指一抬,蘇清漪身上的藤蔓就消失開去,他伸出手,將蘇清漪抱在懷中,身上的光芒將蘇清漪完全籠罩之後,蘇清漪的傷口慢慢愈合。而不遠處,蘇清蓮被燃燒殆盡片刻後,黑氣又再次雲集,蘇清蓮的聲音混著那尖利的聲音一起大笑起來,火光之中,一個人影又站了起來。
衆人不由得皺起眉頭,莫雲立刻道:「腋下三寸是她的死穴。」
秦子忱點點頭,執劍就朝著蘇清蓮撲了過去。
「看吧!」那尖利的聲音大叫起來:「我叫你殺了他!你看你留了個多大的禍患!」
「閉嘴!」蘇清蓮怒吼出聲,在秦子忱劍來的前一刻,瞬間跑了開去。
秦子忱面色不動,手腕一翻,地面就迅速動了起來,山在他指揮下如同棋子一般迅速移動,饒是蘇清蓮再快,也被幾座大山瞬間擋住。秦子忱站在她身後,抬起手來,一個結界就落在了周邊。
那結界逐漸擴大,將魔族攔在了結界之中,而後又落下一個個小結界,擋在了大結界之中正被魔獸四處追殺的人身上。
本已是垂死掙扎的修士自己身上有了結界讓魔獸無法靠近,都不由得抬起頭來,看向天劍宗門的方向。
蘇清蓮被秦子忱困在結界之中,她冷冷看著幾人,啐了一口,兩個聲音混合在一起:「你們以爲這樣就殺得了本座了嗎?邪念不除,本座不死,你們就這樣圍著本座還賠上小命,又有什麽意義?」
「善念不滅,天道不毀。」秦子忱淡然開口:「不是你消,便是我漲。」
「天道之子……」蘇清蓮看著秦子忱,慢慢反應過來,也就是那瞬間,秦子忱劍出。
那劍緩慢而優雅,可以清晰看到劍舞動的所有軌迹,然而却讓人避無可避,不過瞬息間,已經出了一百三十二劍。
他選的都是動作極其微小的劍法,每一劍都朝著蘇清漪腋下而去,蘇清漪狼狽逃竄著,法訣飛快朝著秦子忱衝去,蘇清漪站在秦子忱身後,低聲念咒,在地上繪出一個個陣法。
那咒語化作道道金光,一道一道幫著秦子忱擋開蘇清蓮砸出來的法訣,秦子忱專注朝著蘇清蓮刺過去,蘇清蓮身上傷口一道道出現。
她咬緊牙關,狠狠看著秦子忱,一次一次朝著對方撲過去,莫雲靜靜看著她如此猙獰的模樣,內心一片平靜。
謝寒潭在邊上又倒了一瓶藥下去,他受傷太重,根本不適合再動了,白龍在他身邊,蹭了蹭他的面頰,他抬起頭來,看著白龍擔憂的神情,慘白著臉笑開:「沒事的。」
蘇清蓮看著秦子忱劍越來越快,眼見著他劍尖一次次朝著她的腋下擦過去,她不由得怒極:「秦子忱,你今日就此罷手,我與你井水不犯河水,若你執意繼續下去,那大家玉石俱焚,誰都不要好過!」
「那就玉石俱焚罷,」秦子忱淡淡開口:「你以爲,你我之間,還有討價的餘地嗎?」
「莫要說玉石俱焚,哪怕永生永世共墮額鼻地獄償無盡苦楚,」秦子忱劍尖華光暴漲,他面色不變,淡道:「我也要陪你到地獄去!」
話音剛落,蘇清蓮實在躲閃不及,一劍刺入腋下三寸,蘇清蓮尖叫出聲,最終怒喊出的,却是一聲:「莫雲!」
也就是那片刻,謝寒潭猛地反應過來,大聲道:「躲開!」
黑氣朝著周邊猛地爆開,秦子忱和蘇清漪立刻結界大開,而莫雲則是毫不猶豫就撲了過去!
他凡人之軀,剛剛觸到那黑氣的瞬間身上血肉就灼燒了起來,蘇清蓮眼中瞳孔緊縮,不知是在想什麽,那黑氣瞬間又朝著蘇清蓮的身體而去,彷彿被什麽吸進去一般。
莫雲死死抱住她,蘇清蓮面上表情不斷變化。
「放開我!!」她拼命掙扎。
「別放……」她咬緊牙關。
「你這踐貨!放開本座,本座要和他們一同去死!」
「我去就够了!」她怒吼出聲:「我陪你下地獄去!」
黑氣源源不斷涌入身體,蘇清蓮整個人都在顫抖,她艱難抬頭,迎上莫雲淡然的目光。
他似乎早已做好這一天的準備,對此絲毫沒有震動。他抱著她,看黑氣源源不斷進入她的身體,聲音淡然:「清蓮,你的罪過,我會幫你贖乾淨。」
蘇清蓮不說話,她咬緊牙關。
她身體開始一寸寸裂開,顫抖著抓住他的手,艱難抬頭,死死盯著他,彷彿要將他的模樣,深深刻進眼裡。
「我一輩子……」她的牙關打著顫,慢慢道:「都在……試著……讓你多喜歡我……一點……」
說著,她抬起染血的手,撫上莫雲的面頰,眼中滿是期盼。
「那麽……你……有沒有……喜歡我……一點?」
莫雲靜靜看著她,好久後,慢慢道:「對不起。」
「我想,」他沙啞著聲音,慢慢道:「我喜歡的,不是你。」
我喜歡那個乾乾淨淨的你,可你這一生,都不曾乾乾淨淨。
蘇清蓮看著他,慢慢笑開,那笑容裡全是了然。
「我知道,」她沙啞開口:「我知道的……」
說著,她閉上眼睛,艱難出聲:「莫雲,快走……」
話音剛落,謝寒潭便猛地撲了上來,一把將莫雲推開,卡住蘇清蓮脖子,死死將她按在了地上。
她的身體開始裂開,逐漸變成野獸一樣的身軀。
那是魔神的原身,因神魂過於强大,已經形成了實體,蟄伏在蘇清蓮體內。它明顯已經是重傷,却仍舊在狂躁的掙扎著,謝寒潭死死壓住他,眸中一片血紅,那神魂拼命掙扎,似乎是在召喚著什麽,周邊越來越多魔獸涌了過來,撞擊秦子忱布下的結界。
謝寒潭抬起血紅的眼,看了一眼周邊,突然道:「師父,閉眼。」
蘇清漪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便被秦子忱蒙住了眼睛。在確認蘇清漪被蒙上眼睛後,謝寒潭猛地低下頭去,像野獸一樣咬上魔神的身體,也就是蘇清蓮异變後的身體。
謝寒潭一塊一塊撕下她的血肉,在對方凄厲的叫聲中,將血肉吞噬下腹中。
對方的修爲跟隨著血肉轉移到他身上,他滿口鮮血,機械的咀嚼著血肉。
而莫雲就站在一旁,靜靜看著,神情無悲無喜。
那姑娘已經完全看不出原來的模樣了,可不知道爲什麽,他却依稀記得,對方那雙如泉水一般的眼睛。
他試過愛上她,甚至很多瞬間,他都以爲,他似乎是真的愛上她。
他無法面對她這樣的深情,這樣炙熱的、狂熱的、不顧一切的、仿若飛蛾撲火一般的愛情。明知不愛,還要義無反顧;明知是絕路,還要前行。
她負天下人,却唯獨不曾負他。
她殺天下人,却寧願是,也不肯傷他分毫。
她的一生,也真的如她所說,無論他做什麽,她都會無條件原諒。
這份感情曾讓他痛哭流涕,讓他愧疚。
他試圖回報,却發現,他終究無法愛上她。
當她乾乾淨淨的時候,當她低頭淺笑,他是真的動心過。可那都是她將所有一切邪惡剔除,那樣美好的一面。而真實的那個蘇清蓮,是他終生無法愛慕的女子。
她對他再好,他也無法喜歡。
愛你如泉水般澄澈的眼,但若連這雙眼都是僞裝,又如何愛你?
他對於她,哪怕到最後,也不過只有愧疚罷了。
他愧疚自責於她,所以,他願在她活著時好好對她,在她死後,好好念她。
也就只有在她死之後,在他的記憶裡,也許,他才會有那麽幾分愛她。
她死了,他終於可以不再看到她滿手鮮血。她將永遠是他記憶裡的樣子,乾淨的、美好的、溫柔的,不會再有人破壞,也不會被人抹殺。
看著謝寒潭將她吃得只剩下骨架後,揚手一抬,她的骨架便化作灰燼,飄散在空中。
謝寒潭拿出手帕,擦乾淨嘴角的血迹後,他終於道:「師父。」
說話時,他身上泛著微光,秦子忱放開手,兩人看見謝寒潭整個人似乎都要羽化一般。
「師父,」他溫柔笑開:「我要走了。」
「你去哪裡?」蘇清漪有些茫然,謝寒潭看向那被解開的封印,一個眼刀,一直不停往外涌出的魔獸竟就頓住了動作,慢慢往後退去。
「我要帶著他們,回到他們該去的地方。」
謝寒潭說著,衆人就看見那些已經涌出的魔獸從遠處奔了回來,他們在謝寒潭面前跪著,低嗚著,滿臉不甘。然而魔神的血統壓制這他們,讓他們不得不遵從,瑟瑟發抖。
而後,那些魔獸一步步退後,躍回封印好的結界之中。
蘇秦二人立刻反應過來,謝寒潭是要做什麽,他們想說些什麽,然而張了張口,却是什麽都說不出來。
死別生離,一日之間,似乎都已經聚齊了。
能活下來,似乎已經足够了,他帶著魔族退回魔界,從此死生不復相見,似乎也已經是不錯的歸屬。
然而這歸屬超出了大家的預料,於是就變得有那麽些殘忍起來。
他們本來以爲,這麽努力之後,輪回十七世的謝寒潭,該有一個美好的結局,而不該是這樣,自己獨身一人,去那麽一個不知前路,不知未來的地方。
似乎是看明懂蘇秦二人的想法,謝寒潭笑了笑,笑容一派溫和,神情絲毫不見悲傷。
「哪裡有你們想的如此痛苦?」謝寒潭轉頭眺望遠方,魔族不情不願回到封印之中,謝寒潭面色淡然:「我也不過,就是去了我該去的地方。」
「當年與君初見,」謝寒潭收回目光,笑意盈盈看向面前兩人,手握小扇,面露懷念:「阿七心中就想,若能成爲二位這樣的人物,也就不枉此生。」
「後來輾轉輪回,歷經十七世,寒潭心中已有我道,比二位所認知的,要堅韌太多。」
「我與怨龍結下契約,便是我幫它報仇,等他輪回之後,我便能飛升成神。事到如今,到底是飛升上界成尊神,還是到魔界成魔神,這對我來說,似乎也幷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謝寒潭眼裡有些解脫:「我的性命,終於在我自己手裡了。」
成爲魔神,他終於逃脫天道之外,終於比任何人都强大,終於不會再被人逼入絕境而無能爲力,也終於不用被人一次次布置出虛假的感情掙脫不能。
謝寒潭看著面前沉默不語的兩人,悠悠想起這千百年。
歲月無痕,他從一個少年,逐步走到今日,滿心荒凉,滿目滄桑。
他生命裡全是絕望和血色,唯一也就這個叫蘇清漪的姑娘,曾在他生命中開出過艶麗的顔色。
他不是沒愛過其他人,但是所有他愛過的人,都不曾愛他。十七世來,他一直都是別人眼中的祭品,所有人僞裝成他的親人、好友,也有女子讓他心思搖動,也有女子讓他愛恨沉淪,却都在最後,將他親手送上絕路。
他之於蘇清漪的愛情,與其說是愛,莫若說是溺水之人唯一能抓住的稻草。
因爲這世上愛過他的、沒有背叛他的,從來,也只有蘇清漪一個人。
或許還能勉强加上一個冉姝,可是冉姝沒有她那樣乾淨的內心。
他已是一個滿手污濁的惡人,她就是他可望而不可及的仰望。
很多年前,他已經斬斷了這份感情。當他看著她被送上祭壇開始,那一刻,他就知道,他對她的愛情,就再也不該有所回應。
因爲他要去一個不願意帶她去的地方,他要去開闢一個嶄新的世界。他要毀了這個世界,給她一世安寧。
這一條路太過艱難,他不敢帶她走。
或許正是因爲這樣想了太久,準備太久,如今臨到分別,他看著面前女子,內心竟是一片安然。
「師父……」他沙啞出聲,彷彿真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弟子,撩起衣擺,恭敬跪在了地上。
然後,他慢慢叩首。
一拜,謝她當年救命之恩。
二拜,謝她當年愛護之情。
三拜,謝她曾給他,多年情深。
「弟子今日,」他艱難出聲,一字一句,慢慢道:「就此拜別。願師父此生,再無憂慮,喜樂安康。」
說完,他慢慢抬起頭來。
那眼神澄澈如水,一如當年初見。只是當年那怯懦少年,已成如今無懼天地的魔界尊神。
蘇清漪沒說話,她靜靜看著他,抿緊唇,微微顫抖。
她眼裡全是眼泪,過往一一在她眼前浮現,秦子忱扶住她,同她一起,看著謝寒潭從容起身,往著封印之處慢慢走去。他一面走,他身後的白龍一面化作一個個光團,飛向周邊。彷彿是走在一片螢火從中,美得驚心動魄。
當他身影被華光吞沒,蘇清漪終於崩潰,猛地朝著那光亮衝了過去,哭喊出聲:「寒潭!寒潭!」
那是她的過去。
那是她的曾經。
謝寒潭所承載的,是她那麽多年時光。如今師友盡去,除了一個謝寒潭,她的過去,竟是誰都不曾留下。
她想挽留他,她想拉住他。作爲師父,上百年,她却都不曾給他一份安穩。
幾百年前,她讓他深陷星雲門祭壇之上,被放血獻祭。
幾百年後,她讓他獨自前行,背負這這樣巨大的秘密,以一人之力,和整個修真界抗衡。
作爲阿七的他爲她而死,作爲謝寒潭的他也護了她一生。
「寒潭……」她的手伸進光芒之中,他在那華光之間慢慢回頭。
那笑容彷彿滿山花開,桃花灼灼,□□滿山。
他未發一言,却似訴盡時光。她的手穿過他的身體,華光如玻璃碎開,在風中揚撒於天地。
蘇清漪手中空無一物,她呆呆看著一切消失的土地,好半天,終於呢喃出一聲:「寒潭……」
她不知道該說什麽,她也不知道,她想留住他做什麽。
她只知道,至此之後,這個如瀲灩桃花的少年,此生不再逢,生死不復見。
她猛地跪在地上,顫抖著捧起地上黃土,嚎啕出聲:「謝寒潭!!」
秦子忱遠遠看著,沒有上前。
這是他不該去插足的時刻,他在等待她的告別。夕陽緩緩落下,星河圖從天上收起,落入他的手中,他靜靜等候她,一如既往,直到她聲音慢慢低了下去,他終於才走過去,將她扶了起來。
「去看看吧。」
秦子忱沙啞出聲:「還有好多人,等著我們告別。」
蘇清漪沒有說話,她由秦子忱攙扶著往山下走去,天劍宗陸陸續續有弟子走了出來,那些弟子看見秦子忱便彷彿是看到了主心骨,紅著眼跪到秦子忱面前,沙啞道:「掌門!」
「掌門!」
「掌門!」
越來越多的弟子圍過來,戰前七萬人,此時此刻,活下來的人,却僅剩千人。
他們目光灼灼看著秦子忱,眼中滿含熱泪,身上全是鮮血,秦子忱拉著蘇清漪,沙啞道:「去將你們的師兄弟妹……帶回家吧。」
說著,他廣袖一揚,護山大陣轟隆打開,弟子們忐忑走出去,先是小心翼翼,隨後越走越快,最後就疾奔起來,開始在屍體中喊熟悉人的名字,然後翻著屍體。
作爲後勤的第七峰是保存得最完整的一支,他們抱著藥箱穿梭在人群中,聽著哭聲此起彼伏。秦子忱木然站在天劍宗門前,看著弟子們按照花名册,將屍體一具一具抬回來。
從長老開始,到各峰峰主開始,一一擺放。
秦子忱握著花名册,沙啞著點著他們的名字。
「渡劫期長老,軒華老祖。」
「合體期長老,雲虛子。」
「第二峰峰主,薛子玉。」
「第三峰峰主,雷虛子。」
「第四峰峰主,陸清怡。」
「第五峰峰主,鳳寧。」
「第六峰峰主,星雲。」
「問劍峰弟子……」
秦子忱一聲一聲,沙啞出聲,他如今本該是飛升之體,却固執留在這裡,像一個凡人一般,念著弟子們的名字。
丹輝在他身旁,丹輝和丹染兩個人跪在地上,早已哭得不成樣子。蘇清漪早先哭過,如今看著這些弟子的屍體,倒格外平靜下來。
一直到半夜裡,弟子們的屍體終於被規規整整擺在了地上,秦子忱在花名册後寫上最後一個人的名字,慢慢抬頭。
本該是黑夜裡,這些人魂魄却都飄蕩在空中,化作一個個小光團,固執不肯離去,照亮了這漆黑的夜晚。
秦子忱呆呆看著這些光團,似乎辨認出了誰。
他朝著那光團走去,伸出手來,那光團在他手心親昵蹭了蹭。
秦子忱低下頭來,發現是鳳寧的魂魄。
他雖年長,却一貫最是親近他,整個天劍宗喊秦子忱的第一聲大師兄,就是鳳寧喊的。他活著的時候,從來都是義無反顧站在秦子忱這邊,他死了,也想留在天劍宗,在他最濡慕的大師兄身邊。
這輕輕一蹭彷彿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秦子忱站在滿地屍體之中,終於忍不住,慢慢蹲了下去,痛哭出聲。
他抱著自己的劍,死死將它壓在心口,一聲一聲抽噎著,大哭出聲。
他的手抓著他藍色的袍子,將衣服抓出一道道褶皺,整片荒野都是他痛哭之聲,彷彿是人生最大的絕望。
蘇清漪走到他身邊,將他攬在懷裡,秦子忱靠在她胸口,像個孩子一樣哭得完全不成樣子。
蘇清漪支撑著他,仰頭看著滿天光團,沙啞著問系統:「一切結束了吧?」
「嗯。」
系統的聲音淡淡的,蘇清漪低笑著閉上眼睛:「那就好。」
「可是,還有一件事。」
系統再次開口:「天道講求公正,作惡有罰,爲善有報。此番你們以命祭天道,你的積分已到滿格,所以特別給了你們一個獎勵。」
「什麽?!」蘇清漪激動出聲,系統繼續道:「你們有兩個選擇,要麽你和秦子忱共同飛升成神,要麽秦子忱受烈火焚骨之苦,復活所有人。而後按照他們本身功過,决定他們的命途。」
「功過的計算標準是什麽?」蘇清漪迅速抓住關鍵詞:「比如鳳寧,他的命途是什麽?」
「以人脉修行達出竅期,應散盡修爲化爲凡人。然而心性至樸至純,一生行善無數,哪怕不以靈脉修行,也將修得大道,幷最終爲護正道自爆而死,魂魄不入輪回,此乃大功德,複生之後,將重回出竅期,幷少一道雷劫。」
聽到系統的話,蘇清漪迅速明白,天道所謂功過的計算標準,便是將做過的壞死-做過的好事所得到的結局。她的因果陣,只能是單純的因和果,你拿走什麽,就還回什麽。然而天道的計算法則複雜得更多,你拿走什麽、你付出什麽,最終才是你的結局。
「那麽,」蘇清漪不由得冷笑出聲:「這本就該是他們的因果,爲什麽還要子忱拿命相換!」
「因爲他們的命運已經鑄成了,」系統嘆息出聲:「哪怕身爲天道,我也是需要能量的。改變已經注定好的事情,不是我想,就能改的。」
「就像魔神的能量來源於惡,我的能量來源於善。之前我無法做這麽多事,僅僅只能將你帶到修真界來,就是因爲這裡的善念已經不足以支撑我,我所能做的事太少。這一場大戰,許多人累積了大功德,我有了足够改變他們的力量,但現在還差一個引子。」
「而身爲神族的秦子忱願意放弃仙途救人,這樣的善念,就是這個引子。」
「你們可以選擇飛升,也可以選擇救人,這都是你們的選擇。」
蘇清漪沒說話,她低頭看著已經哭累了閉上眼睛靠著她的秦子忱,慢慢抱緊了他。
如果是很多年前,她大概會將這話藏在心底,絕不會告訴對方。因爲她不願意,爲了其他人,犧牲自己的愛人。然而如今,她却一派坦蕩。
所有好的愛,都是由對方選擇。他想要什麽,她給他什麽。所謂沒有選擇的愛,所謂「我愛他,我一切爲他好」,不過都是爲了遮掩自己的私心。
因爲害怕失去他的痛苦,因爲不願意接受他離開的悲痛,才會不給對方選擇的機會。
可她如今深愛著這個人,不願意他痛苦,更不願他委屈,於是她給他機會,低啞出聲:「子忱,」她溫和道:「我們去救這些人,好不好?」
秦子忱楞了楞,他睜開眼睛,呆呆看著蘇清漪,蘇清漪注視著他,慢慢道:「若你願承受烈火焚盡之苦,就可以救他們。這是自願的,你可以選擇和我一起飛升,也可以選擇救他們。」
秦子忱沒說話,他張了張口,好半天,却是問了句:「你呢?」
「我死了……」他伸出手,握著她,顫抖著聲道:「你怎麽辦?」
「我希望你過得好。」蘇清漪反握住他,啞著聲音:「雖然,你走了,我也會很難過。可是,我希望你過得好,你開心,你對得起你自己。」
「你的人生,該是你决定,而不是我將我覺得好的東西給你。」
「如果你救他們,那我就等你輪回。如果你要飛升,我就陪你飛升。」
「子忱,」她苦澀笑了笑:「我的愛情,不該成爲你的負擔。」
「可是,」秦子忱握著她的手,微微顫抖:「我走了……」
「我一個人,」蘇清漪微笑開來,淡道:「也能過得很好。」
「秦子忱,」她注視著他:「總有一個人會提前離開,被你愛過,已經足够了。你走後,我可能會開宗立派,也可能守著天劍宗,行俠仗義,救濟天下。我有很多事可以做,做著做著,走著走著,或許就再遇見你,也說不定呢?」
秦子忱沒說話,他轉過頭去,看見那空中飄散著的光團,慢慢閉上眼睛。
「好。」
他沙啞出聲:「清漪,如果下一世再見你,我一定,負盡天下,也絕不負你。」
「可那樣的話,」蘇清漪忍不住輕笑:「你就不是秦子忱了。」
「决定好了嗎?」
系統打斷兩人的對話,淡道:「拖得越久,復活一個人越難。如果做好了决定,那就快一點。」
「好。」蘇清漪抱著秦子忱,哽咽出聲。
秦子忱有些茫然:「清漪,你在和誰說話?」
話音剛落,一道柔和的光芒落在兩人身前,一個模糊的人形光團立在前方。
「秦子忱,」那是個不辨男女的聲音,淡道:「你果真願意爲了復活衆人獻祭,忍受烈火焚燒之苦嗎?」
「願意。」秦子忱看見那光團,心裡依稀有了一個念頭,認真道:「前輩,請。」
那光團點了點頭,手一抬,地面轟隆震動起來,一個高臺從平地而起,光芒落到那高臺之上,紅毯從頂方一路鋪下,而後停在秦子忱脚下。
「請吧。」
那人站在臺階旁邊,秦子忱轉頭看了蘇清漪一眼,蘇清漪逼著自己笑起來,溫柔道:「去吧。」
秦子忱看著她逼著自己强笑的模樣,一把將她抱進了懷裡,沙啞道:「等一會兒,不准像叫謝寒潭那樣哭著叫我。」
「我怕我會回頭。」
「好,」蘇清漪沙啞出聲:「那我現在喚你。」
「現在也別喚我。」
「那什麽時候?」
「下輩子,下下輩子。等我和你一起老去,一起白頭,一起死亡。」
「這一次,」秦子忱啞聲低笑:「別留我。」
說完,他放開她,轉過身去,從容地、義無反顧地踏上臺階。
當他踏上臺階那一瞬間,鐘聲響徹修真界,華光溫柔落在他身上,不知道哪裡傳來的人聲,合在一起,銀唱著遠古的咒語。
而站在臺階邊上的光團,則用一種怪异的腔調、銀唱著他的生平。
「秦子忱者,火鳳之子,生而懷龍髓龍丹,兼具無上劍體。幼年由叔父撫養,四歲拜師雲虛子門下,爲其首徒,性聰慧敏達,姿容絕美,十歲築基,十五金丹,二十一元嬰,三十二出竅,四十四歲合體,五十六歲大乘,爲天劍宗問劍峰主,劍道第一人,尊爲劍仙。」
那聲音傳遍整個修真界,不知爲何,無論多遠的地方,都能看到那個高臺,無論凡人修士,在看過來的瞬間,都能清晰的看到,那人從容踏著臺階往前。
如那銀誦之聲所言,這位天才修士姿容絕美,藍袍白衫,手執玉劍,面容彷彿昆侖冰雪雕琢,冷漠而美麗。
他行過,脚下便盛出朵朵蘭花,這是君子德行,才能讓落脚生蘭。
銀誦之聲緩慢訴說著他自成名以來的每一戰,他做過的每一件善事,保護過的每一個人。
越來越多的人看著他,覺得那人身上彷彿有著一種讓人無法移開的目光。
他脚下走過的,彷彿不是紅毯,而是歲月。
而走向的彷彿不是祭壇,是神台。
「天地書四十七萬九千年,秦子忱本已飛升,憐衆修士因果不恒,願以身殉道,承烈火焚骨之痛,獻祭於天道,逆天改命,換十餘萬修士重回人間,衡量因果輪回。」
秦子忱踏上那神台的瞬間,銀唱之聲剛好停下。
聽到這句話,注視著秦子忱的人不知爲何,突然就覺得內心揪了起來。
這是一個爲他人從容赴死的人,這與那些被迫獻祭的人全然不同。他明明已經飛升,他明明有更好的路,然而却仍舊願意放弃一切,換十餘萬人重生。
所有人注視著他,看他從容轉身,神情淡然澄澈,寵辱不驚。
他的目光似乎落在了某一處,然後便見那淡泊的神情終於有了裂紋,他注視著那個方向,神情滿是溫柔,緩緩笑開。
那一笑似雲破霧開,明明是這樣漆黑的夜,仍舊讓人覺得,整個世界都亮了起來。
火焰從神臺上衝天而起,而那在火焰中的人盤腿而坐,未曾躲避半分。
「靜衍道君……」
有人叫出他的道號,再不能自己,猛地跪了下來。
修真界四方各地,凡人修士,都忍不住跪了下去,高呼出秦子忱的道號。受過他恩惠的人忍不住痛哭出聲,於是一時之間,整個修真界都是此起彼伏的哭聲。
或許連他都不記得,這麽多年,他曾經做過這樣多的好事。
他曾一手建了流民的避難所,接納了這麽多年的修真界無處可去的流民;他曾無數次爲弱者主持正義,於是他的名字成了多少百姓心中『公正』二字;他曾在灾荒之年賑灾發糧,他曾在動蕩之時驅邪衛道。
他以爲的舉手之勞,却在無意中,幫助過這樣多的人。
蘇清漪看著那烈火之中的人,感覺泪水模糊了視綫。
一個個光團落入那一排排屍體之中,慢慢醒了過來,然後在看到那高臺之時,忍不住顫抖著跪下。
周邊都是叫著他名字的聲音,周邊都是哭聲,蘇清漪死死盯著他,就怕錯失了瞬間。
這是她愛的人,讓她如此驕傲的人。
她不敢用眼泪羈絆他的人生,他的一生,理當如此,青史留書,萬人傳唱。
生而造福四方,死而重於泰山。
他的人生,就是如此光輝、燦爛、璀璨。如那熊熊烈火,燒得人爲之心中激蕩。
這就是她的愛人啊……
她被他愛過,被他用那獨一無二的眼注視過,便已足以自豪至死。
哪怕此刻眼泪先後迸涌而下,然而她却也覺得,這是一個很好,很美麗的結局。
可能有那麽些遺憾,有那麽些蒼凉,可是讓她的英雄如此死去,大概也是他的一生,最好的一筆。
只是不知道爲什麽,她會忍不住想。
如果他活著,那她可以和他去山下那個小院住上一段時間,他們兩一起在厨房做飯、刷碗,在院子裡葡萄架下看書,然後她會懷著他的孩子,數著星辰歲月。
如果他活著,她可以帶他走遍四海八荒,有一天他們或許會成神,然後破碎虛空,回到他們最初的地方。
如果他活著。
烈火中的人形一塊塊碎裂去,蘇清漪不敢哭出聲音,不敢叫出他的名字。
因爲他說過,他會回頭。
她愛他,所以她不能成爲他的羈絆。
她只能等待,或者送別。
大火燒到天明,朝陽在他身後,一寸一寸升起來,而神台邊上,早已跪滿了人。
火光慢慢小了下去,朝陽如血,高懸在神台之後。看見那已經沒有了人影的神台,蘇清漪一個踉蹌,被幾個弟子扶住,驚叫出聲:「冉焰道君!」
蘇清漪沒說話,她艱難抬頭,看著那神台之上,沙啞出聲:「他……走了?」
沒有人敢回答,弟子們跪了一地,蘇清漪呆呆看著神台,好久後,慢慢道:「他走了。」
話音剛落,蘇清漪猛地嚎哭出聲,那是她壓抑了一晚的哭聲,如今他走了,聽不到了,她才敢肆無忌憚哭出來。
鳳寧和星雲走過來,有些爲難道:「嫂子……」
「你們別說話……」蘇清漪抽噎著,不敢抬頭,顫抖著聲音道:「我哭一下……我就哭這一次……」
「我不敢讓他看見我哭……我怕他難過,我怕他放不下心。我以後不會了,我會活得好好的……」
「可這一次……」蘇清漪哭聲一聲比一聲大:「這一次……讓我哭吧。哭過了,這輩子,我都不會再爲他哭了。」
「他這樣的人……我這一生……都找不到比他更好的人了……」
「秦子忱……」
她抬起手,捂住自己的眼睛,一聲一聲呼喚:「秦子忱……」
「嫂子……」鳳寧沙啞道:「對不起……」
蘇清漪沒有理會他,雷虛子抬起頭來,有些疑惑道:「你們……有沒有聽到什麽聲音?」
鳳寧皺起眉頭,也就是那瞬間,一聲鳳鳴衝天而起,蘇清漪猛地抬頭,看見那火堆之中,一隻巨大的鳳凰迎著天空鳴嘯而起。血紅的朝陽在他身後,他身上彷彿被鍍了一層血紅的金光,美得灼人眼目,不能直觀。
他身長五丈,翎冠流光溢彩,彩羽在陽光下熠熠生輝,身披火光從高臺之上輕嘯而來。
衆人識趣退開,蘇清漪抬著頭,呆呆看著那朝著她飛來的鳳凰。鳳凰眼中全是笑意,圍繞在她周身打了一圈轉後,停在她身前。
蘇清漪呆呆看著他,不敢言語,鳳凰歪了歪腦袋,含著笑道:「既然這麽不想讓我走,爲什麽不留我?」
「你……你……」
蘇清漪說不出話來,旁邊的人形光團飄然而至,淡道:「恭喜成神。」
話音剛落,一道華光落在秦子忱身上,秦子忱化作人身,眉心慢慢浮現出一道火焰紋路,光團站在他們兩人身邊,慢慢解釋道:「飛升成仙,但要成神,却需大功德才能得。」
「爲神者,有毀天滅地之能,維護陰陽之責,故非大善者不能得。有大善之心,積得功德,獲萬民敬仰,百年香火,方能成神。蘇清漪,」那光團的聲音似乎終於放鬆:「待百年之後,你的任務就完成了。」
蘇清漪說不出話來,她呆呆看著秦子忱,那光團似乎做了個撇嘴的姿勢,有些不滿道:「我要走了,你不送送我嗎?」
「系統……」蘇清漪一時說不出話來,系統嘆了一聲,有些無奈道:「罷了罷了,你也不是個會說話的。日後你飛升到上界,會再見的。」
「系統!」看見那光團轉身離去,蘇清漪忍不住叫住了它:「你是天道嗎?」
光團想了想,許久後,慢慢道:「大概是吧。」
說完,它慢慢消失在了霞光之中。秦子忱轉過頭來,低頭看著蘇清漪。
弟子們紛紛圍了過來,欣喜看著他們。
「師兄……」宋旭被大家推出來,咳嗽了一聲,有些不好意思道:「那個,我們要不要做些什麽……」
「是要做些什麽,」秦子忱抬起頭來,慢慢笑開:「接下來,我宗將有一件大事,」說著,他在蘇清漪還沒反應過來時,將她猛地打橫抱起,朗笑出聲:「我要成親了!」
「秦子忱!」蘇清漪一時有些不好意思,衆人微微一楞,隨後紛紛大笑起來。
朝陽之下,秦子忱抱著蘇清漪看向肩上站著隻小鳳凰的秦書文,衆人識趣讓出一條道路,秦子忱抱著蘇清漪疾步走過去,帶著蘇清漪跪在秦書文面前,仰頭激動道:「父親,母親,孩兒欲與蘇清漪於後日成婚,不知父母意下如何?」
「這個……」秦書文咳嗽一聲,還想說什麽,就看見秦子忱滿是期望的表情,他有些無奈,忍不住想起當年他帶著秦鳳跪在山門前,懇求師父允許的時候。
他輕嘆一聲,點了點頭,嘴上猶自强硬道:「你如今要做什麽,還有誰攔得住嗎?」
秦子忱低聲笑開,拉著蘇清漪站了起來。
三日後,蘇清漪和秦子忱大婚,當兩人指著雙手,踩著紅毯,一步一步走到祭壇頂峰時,他們看見陽光一一落在衆人臉上。
各峰峰主領著弟子各自站在長道兩邊,秦書文、軒華、雲虛子站在長道盡頭。他們執手拾階而上,走到終點後,按照禮節拜了天地,秦書文正準備倒酒給兩人時,突然聽到一聲:「慢!」
蘇清漪和秦子忱同時回頭,便看見桃花樹下,一個手執金扇的青年提著一壇酒,斜倚在桃花樹下,含笑道:「我爲師父準備了百年的女兒紅,此時不喝,更待何時?」
「你怎麽……你怎麽……」蘇清漪忍不住紅了眼眶,謝寒潭提著酒走到蘇清漪身前,撩起前擺,單膝跪下,仰頭笑開:「師父的雙修大典,徒兒怎能不來?徒兒也是超脫天道之外的魔神,安定魔族,自當前來。」
「我以爲,」蘇清漪忍不住紅了眼眶:「這一生,都再見不到你了。」
「寒潭是師父娘家人,」謝寒潭面上笑容坦蕩,溫和道:「若此時都不出現,秦子忱欺負你怎麽辦?」
聽到這話,蘇清漪破涕而笑,秦子忱也不由得笑了。旁邊一個少年音凉凉道:「我姐的娘家人在這裡,你也就算個沾親帶戚的娘家人。」
衆人循聲看去,便見一個少年坐在輪椅上,被人退著出現。
丹染推著輪椅停在蘇清漪面前,嘆了口氣道:「師父本來還想讓他再睡一陣子,不過不知道爲什麽,他昨晚突然就醒了。剛好,也就能來參加你的雙修大典了。」
冉墨不說話,垂下眼眸,似乎有些害羞。
想了片刻,他從袖子裡拿出一個錦盒,遞給了蘇清漪。
「姐,」他低著頭,慢慢道:「新婚快樂。」
蘇清漪從他手裡接過盒子,慢慢打開。
裡面是一個玉佩,她依稀記得,很多年前,她看見這塊玉在冉墨手裡,那時候他還在雕刻,她問他這是做什麽的,他急忙藏起來,不肯給她看。
「那一年,我本來想當你生辰賀禮。」他抬起眼眸,忍不住笑開:「只是不曾想,這份禮物,一等就等了百年。姐姐,」他眼眶泛紅,慢慢道:「我來遲了。」
蘇清漪沒有說話,她摩挲著玉佩,好久後,終於啞聲道:「不遲,只要你肯來,任何時候都不遲。」
遲來的正義也是正義,遲來的感情也是感情。
冉墨慢慢笑開,吉時到,霞光落滿山頂,鐘聲徹響山林,鳥雀驚飛而起。
秦子忱將蘇清漪抱在懷中,天劍宗弟子撩起衣擺單膝跪下,看見霞光下相擁而立的兩人。反手拔劍,將劍橫在額頂,整齊劃一喊出聲來。
「以心爲劍,護我大道,天劍宗門,萬古千秋!」
天劍宗門,萬古千秋。
慶典之後,天劍宗開始忙活正事,秦子忱重新退到問劍峰峰主的位置上,宋旭重新成爲掌門,薛子玉重建第二峰,却突然將第二峰的位置搬到了第四峰旁邊。
蘇清漪調笑第四峰峰主陸清怡,薛子玉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陸清怡也就淡淡笑笑,幷不言語。
然而當天晚上,蘇清漪就聽說,薛子玉跳進了陸清怡的屋子,沒有被砍出來。
其他各峰仍舊是各峰的樣子,唯一只有星河被星雲天天逼婚,星雲每天追在星河後面,著急道:「乖徒弟,你就找個道侶吧,不然我這心裡放不下啊。我這次死怕了,一想到你死的時候連個媳婦兒都沒有,我就覺得我沒做好這個師父……」
於是蘇清漪總看見星河被星雲追著滿山的砍,有時候蘇清漪看久了,秦子忱就直接把窗戶關上,淡道:「別看了,不然我出去幫他們。」
蘇清漪當然不敢再看,當年天劍宗人手一套女裝的日子,她還記得。
又過了些時日,天劍宗徹底安頓好,星雲門也由歸離擔任掌門後,有些需要游歷的弟子一一前來辭行。
秦子忱送走了一個又一個弟子,有一天,便看到軒華迎面走來。
他穿著當年還只是個築基期修士的服飾,將劍背在身後,仿若當年少年。
「老祖……」秦子忱有些不安,軒華微微一笑,淡道:「叫我軒華就好了。」
「軒華……日後想去哪裡呢?」秦子忱皺起眉頭,軒華喝了口茶,淡道:「隨意吧。走到哪裡,便是哪裡。負長劍,行世路,江山萬里,我自獨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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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著,他抬起頭來,微微一笑:「緣生緣起,緣聚緣滅,相識百年,終須一別。來年若能相逢,茶坊酒肆,當對飲一杯。」
「這也算,」軒華朗笑出聲來:「快意人生吧!」
看到軒華的笑容,秦子忱也不由得笑起來。對飲之後,他雙手放在身前,恭敬彎腰,給面前這位長者送行。
軒華離開當夜,莫雲也收拾好了行禮,他獨自坐在屋中飲下一壺酒後,呆呆看著外面的池塘。許久後,他跳入池塘之中,慢慢翻找,翻找了一夜,他才找出那個放著桃花的匣子,他打開匣子,看見裡面尚還開著的桃花。
這桃花上還留著那女子的氣息,他將桃花取出來,放到自己劍上,用手一拂,桃花便融進了劍中,那銀色的劍身上,慢慢浮現出了一株桃花。
做完這一切,他給鳳寧留了一封信,便悄悄下山。剛走到門口,就看見蘇清漪、秦子忱、鳳寧、星河等人都在門口等著他。
他待了待,鳳寧衝上來就對著他腦袋給了一巴掌,不滿道:「跑跑跑,又想跑哪裡去?!不就是去當個大俠嗎,各大宗門雲游在外到死都不回的弟子多得去了,你以爲我們在意嗎?!」
「師父……」莫雲不由得笑了,眼中一派坦然:「我只是不習慣分別。」
「也沒什麽的。」鳳寧吸了吸鼻子:「時常回來看看就好了。」
「好。」莫雲微笑,鳳寧想了想,又給了他一個乾坤袋,抬頭揉了揉他的頭髮,紅著眼眶道:「長大做什麽呢?」
莫雲但笑不語,然後轉過身來,同大家一一拜別。
而後他提著他的劍,開始了他的人生。
如同這一代衆多弟子,重頭再來,開始他們嶄新的人生。
行世路,負風塵,高歌一曲,劍破邪佞,護天道常衡,了快意人生。
不負,入此紅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