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窗前掠過一個黑影,夏侯瀲一驚,顧不上和沈玦說話,直接翻過沈玦上方,踩著榻圍子撞破窗子跳到回廊上。那人影兒就在前方,夏侯瀲徑直追了過去。後面有番子遙遙呐喊著跟上來,夏侯瀲緊咬著牙,追逐著那黑影穿梭在回廊之間。
那刺客似乎不大熟悉地形,漸漸被夏侯瀲抄近路趕上。凌空響起一道尖利的鳴響,彷彿要貫穿頭顱。夏侯瀲敏捷地側身一躲,弩箭擦著他的鼻尖射出去,將他身後的番子射翻在地。夏侯瀲眼裡的戾氣一閃而過,繼續緊追不舍。他們二人一人在前一人在後,都只能看到殘影。
刺客拐過轉角,夏侯瀲緊隨其後。回廊曲折三拐之後盡頭是垂花門,刺客跳過門檻,左轉。夏侯瀲沒有猶豫,一手撐著闌乾跳出回廊,腳蹬上牆面,雙手攀住牆頭再用力一撐,整個人如飛燕一般掠過牆頭,穩穩落在地上。轉身,正好對上那個刺客。
刺客穿著曳撒,扮成番子的模樣。夏侯瀲想要衝過去,手往腰間一摸,這才發現刀落在沈玦那忘了帶。但已經來不及思考,刺客抽出腰後弩機連發三箭,夏侯瀲踩著圍牆身子騰空而起,三箭統統落空,斜斜扎入灰牆。落地的瞬間夏侯瀲伸手一拔,鐵箭落入掌中,手心彌漫起冰冷的寒意。
“戰,還是降?”夏侯瀲緩緩握緊冷箭。
“你他娘的就一根破箭,怎麽的還能戳死我不成?”刺客吊兒郎當地冷笑。
兩人同時發動!刺客拔出長刀衝過來,旋風一般展開輪砍。然而他的每一擊都被夏侯瀲格住,刀刃和精鐵的箭身碰撞,發出鏗然的堅響。兩個人面對面角力,長刀抵著鐵箭摩擦,兵刃相接之處擦出明亮的火花,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
遠處番子的腳步聲傳過來,刺客忽然明白過來,這廝在拖延時間!
他罵了一聲,率先撤力,一手仍握著刀,左手從腰後拔出弩機。夏侯瀲矮身避過他的弩箭,手中鐵箭閃著寒芒,朝他的左手扎下。刺客的反應也很快,手腕一轉,弩機抵住了鐵箭,兩個人再次面對面,彼此都可以聽見彼此的擂鼓般的心跳。
“哥們兒,人在江湖飄,誰也不容易,放我一馬行不行。”刺客求饒了。
夏侯瀲冷笑了一聲,想要拒絕,視線下移,忽然看清刺客手裡的弩機。黑鐵的弩臂閃著陰沉的寒光,望山下方刻著繁複的鉤心草花紋,再往下刻著兩個小篆——“驚鴻”。
夏侯瀲驚訝道:“十七!”
唐十七愣了一下,“你怎麽知道你爹我的名字?”
都這時候了還貧嘴!夏侯瀲瞪了他一眼,“我是夏侯!”
唐十七目瞪口呆,番子的呐喊聲忽然近了,唐十七打了一個激靈,拽著夏侯瀲的衣袖進了旁邊的夾道。兩個人貼著拐角的牆壁,番子雜遝的腳步聲洶湧而過。
“乾你大爺的,我還以為你他娘的被伽藍抓了!”夏侯瀲把他的人皮面具撕下來,露出他那張圓臉,“你來東廠放什麽火?”
“我他娘的就是被伽藍抓了才來放火的,那幫龜孫給老子吃了極樂果,強迫老子幫他們乾活兒還他娘的不給錢。”唐十七瞥見夏侯瀲穿的曳撒,豔羨著摸他胸前的紋繡,“老大,你真的還活著!還當上官兒了!你不是和沈玦那個死太監有仇嗎……我懂了,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老大你這招真高!”
“死你爺爺,之前都是誤會,他抓我是為了救我……算了,跟你說不清楚,你只要知道他是我好兄弟就行。”夏侯瀲伸出腦袋張望了一會兒,確定外面沒有人,回頭對唐十七道,“走,我們去個安全的地方說話。”
夏侯瀲帶唐十七進了假山雪洞,雪洞裡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唐十七在地上插了一根香,用打火石點燃,道:“咱們只能聊一炷香的時間,午正三刻前我得走,庫房的煙已經起了,我久不出現鞘會生疑。”
“你怎麽被抓的?我不是在杭州暗巢留過信,讓你躲起來麽?”
唐十七悶聲道:“能怎麽躲啊。我一大活人,總得吃喝吧。東廠有我的通緝令,伽藍也有,黑白兩道都混不下去。有一天在茅店裡睡覺,不知道哪裡露了破綻,就被抓了唄。”
他舔了舔嘴唇繼續道:“我一進去,他們就問我你在哪,我哪知道啊?再說,你把你爹給殺了,沒有七月半,不是早應該歇菜了嗎?我說你歇菜了,他們說你沒有,說我騙人。把我折騰了半年多才相信我是真不知道。段九讓我選,服極樂果進伽藍當刺客,還是去死。那我當然選當刺客啊,然後就這樣了。”
夏侯瀲神情凝重,拍了拍唐十七的肩膀,道:“對不住,連累你了。”
“哎,都是兄弟,說這話兒幹什麽。”唐十七嘿嘿笑了笑,“其實也多虧沈玦,我被抓進去之前他把你建的私巢全抄了,讓咱們倆斷了聯絡,要不然我還真可能把你給供出來。”
夏侯瀲凝眉道:“之前我就奇怪,伽藍如何得知我沒有死,還四處搜尋我的下落?十七,你在伽藍待了多久,知道多少?伽藍現如今情況如何?藏在何處?”
夏侯瀲一股腦問了好幾個問題,唐十七有些接不住,思量了一會兒才道:“我地位太低,沒去過本家。伽藍在哪我也不清楚,不過我在大同鎮見過伽藍老大一回,你去那裡搜搜看,或許能有結果。”
他從地上拾起一根樹枝,在地上畫了個鬼臉,“伽藍現在跟以前不大一樣了。我聽別人說,當年你殺了弑心,伽藍住持後繼無人,沈玦又四處搜捕伽藍刺客,暗巢幾乎被端了個乾淨,段九帶著所有刺客退回朔北老家重組。現在老大不是住持,是閻羅天子。伽藍有規條——‘遇閻羅,不可近觀,不可注目,唯可俯拜’。我沒有見過他的真容,隻遠遠看過一個影子,看起來像個侏儒。”
“侏儒?”
“對啊,矮墩墩的。極樂果就是他帶來的,替換了所有七月半,現在伽藍已經沒有七月半了。”
“閻羅天子……他才是真正的主人,弑心只是他操控伽藍的傀儡麽?”夏侯瀲枯著眉頭沉銀。
唐十七其實也一肚子疑問想問,小心翼翼覷了夏侯瀲一眼,道:“老大,你的解藥是不是你那個死鬼老爹給你的?看來他還是把你當兒子看嘛!”
“別廢話,繼續說。”夏侯瀲催他。
唐十七在鬼臉底下畫了根線,連著另一個鬼臉,“弑心是不是傀儡我不知道。反正現在閻羅底下是段九,平時閻羅的命令都由段九傳達。就這王八羔子給我喂的極樂果,他自己刀傷難愈,要靠極樂果鎮痛,就讓大家都陪他一起吃極樂果,我乾他老母!”
夏侯瀲顏色陰沉著沒說話。
“你還念著他是你段叔啊?別念了老大,他就是一忘八端的王八羔子。”
唐十七瞥見夏侯瀲箭袖下緊握的拳頭,他嚴肅起來眉間有股煞氣,讓人看了害怕。夏侯瀲低聲道:“我的解藥確實是弑心給的。我殺他前,他讓我喝了一碗茶。督主猜測,弑心用自己xin命為代價,讓我和持厭有機會離開伽藍。現在看來,段九一直以摯友的名義替閻羅天子監視弑心。”
唐十七長歎了一聲,“人心難測。老大,告訴你吧,現在不管你遇到伽藍什麽人,除了我,盡管殺,別猶豫。極樂果太毒了,刺客都瘋了,有些人甚至為了極樂果自相殘殺,還對閻羅感恩戴德,說什麽多謝閻羅賜他無上極樂。”
夏侯瀲看向唐十七,眸藏隱憂。
“我你就不用擔心了,”唐十七捶了捶夏侯瀲的肩膀,“老大,我一直都很佩服你,真的,我平生見過最男人的人就是你了,當你小弟我不後悔。而且要不是你,我早沒命了。我想好了老大,我在伽藍給你當暗線。現在伽藍沒有暗巢,每回派單子都是鞘來找我。要是他們要刺殺什麽重要人物,我就給你通風報信去。記好了,我在褚樓當大廚,紅燒豬蹄就是我做的。你可以來褚樓找我,記得隱蔽點兒。”
兩個人碰了碰拳頭,夏侯瀲道:“好兄弟!不過一切以xin命為先,切記萬事當心。”
“還有一件事兒要老大幫個忙,”唐十七搓搓手,“我有一相好,是杭州趙家的閨女,在靈隱寺上香認識的。她養了我的孩子,得有四歲出頭了,這些年我被伽藍轄製著,也沒空去看她,這孤兒寡母的,不知道怎麽樣了。老大,你要是得空,給她捎點銀子過去。”
“行,包在我身上。”
唐十七撓了撓頭,扭捏道:“那個,還有,我當初跟她好的時候用的是你的身份。”
“……”夏侯瀲扶額,“十七,你他娘的什麽時候能改改你這德xin?”
唐十七不好意思地笑了兩聲,打眼看見香火只剩丁點兒了,忙道:“香快燒沒了,我得走了老大!”
夏侯瀲攔住他,“最後一個問題,持厭在不在伽藍?”
唐十七搖頭,“沒見過。對了對了,你這麽一說我想起來了,有個人你見了別心軟,千萬要下狠手。”
“誰?”
“緊那羅,書情。”
夏侯瀲一愣,“我師弟!?”
唐十七看香已經熄了,急道:“詳細的我沒空跟你說,你按我說的做就行。”
夏侯瀲隻好作罷,拉他到雪洞出口指引他脫逃方向,道:“我去幫你引開番子,你跑得快點兒。”
走到明亮處,天光照下來,唐十七這才看清楚夏侯瀲的臉。夏侯瀲長得比他高了一截,方才又是打鬥又是躲番子,進了洞又黑不溜秋一片,急匆匆地都沒有看明白,夏侯瀲這張新臉竟然和沈玦畫的男人一模一樣,唐十七登時驚呆了。
天爺啊,沈玦那個死太監,竟然對他老大有這等齷齪的心思,他老大還拿沈玦當好兄弟?唐十七結結巴巴道:“老大,那個沈玦、沈玦他……”
“在那邊!”番子的叫喊忽然響起。
兩人同時一驚,只見花苑回廊上一列番子朝他們跑過來,黑色的曳撒連成一片烏雲,嵌金的刀鞘在陽光下亮得逼人。
唐十七拉住夏侯瀲,急急說了一句:“沈玦沒安好心,小心!”便躍過山石,飛也似的逃了。
夏侯瀲來不及思量他說的話,忙趕出去攔住番子,喝道:“都停下,慢點追。”
一個番子叫道:“什麽意思?”
外面有鞘盯著十七,得幫他做做戲。夏侯瀲道:“要追,但是不能追上。”
“你什麽人,我們憑什麽聽你的?”那個番子冷笑,“夏侯瀲,別仗著和督主有點兒交情,就在我們面前耀武揚威。別忘了,你和我們是平級。”
“今天起不是了。”沈玦的聲音遙遙傳過來。
眾人轉過身,只見沈玦負著手走過來,那樣高挑的身條兒,天光照在他身後,讓他周身都鍍了一層金似的,像天邊走下來的仙人。眾人都俯首作揖,默默退後一步。
沈玦眼波一掃,不怒自威,“即日起,夏侯瀲更名沈瀲,繼任東廠大檔頭,為十八檔頭之首。爾等都要聽他號令,聽明白沒?”
“是!”
“好,去追吧,但不許追上。”沈玦揚了揚手。
眾人道了一聲喏,腳步紛紛地去了。
轉眼看沈玦,正好和沈玦的目光對上。沈玦沒問他為什麽要放走刺客,隻讓沈問行上前來。沈問行手裡捧著一柄刀,刀鞘本就是黑色,被火熏得更黑了,看起來像一把燒火棍,有點寒磣。
沈玦道:“庫房裡的極樂果連帶伽藍物什都燒沒了,只剩下幾把刀,我看這把有點意思,拿過來給你瞧瞧。”
夏侯瀲接過刀,拔出來一看,三尺長的刀身,吞口刻著寶蓮紋,刀身通體漆黑,陽光灑在上面,暗金色的光澤流淌。夏侯瀲轉動手腕,刀刃映出他鋒利的眉眼,上面刻著“步生蓮”。
“它也是黑刀。”夏侯瀲說。
沈玦點點頭,“也是西域镔鐵鍛的,這是誰的刀?你們伽藍還有誰也用黑刀麽?”
夏侯瀲搖頭,“沒有了。這是弑心的刀,給我幹嘛,拿走。扔了還是放庫房,都隨你。”夏侯瀲把刀還給沈問行。
沈玦心裡有數了,讓沈問行收著刀,和夏侯瀲並肩走著,才問道:“方才怎麽回事?”
夏侯瀲把唐十七的事情告訴他,隻略去了說他沒安好心那一句。不知道十七為什麽要這麽說沈玦,沒安好心?他夏侯瀲只有爛命一條,都已經給了沈玦了,還能有什麽好圖的。他又想起書情,那小子叛逃伽藍怎麽又回來了?被抓回來的?聽十七這話頭好像還變了個人似的。夏侯瀲覺得憂心,卻也暫且無計可施。
沈玦聽完沉銀了一會兒,讓沈問行下去傳話,令大同衛的廠衛把侏儒都篩查一遍。夏侯瀲抬起頭來,正看見他在那交代事兒。他剛睡醒,臉上壓了幾道紅印子,夏侯瀲竟然看出幾分可愛來。
能覺得司禮監掌印兼東廠提督可愛,天下也只有他一號人物了。夏侯瀲默默按住自己不安分的心,想道,沒安好心的是他自己才對。
雪覆蓋了園子,走在上面沙沙響。樹上吊著冰吊子,一閃一閃發著光。他們並肩溜達了一圈,停在廊橋上,底下的池水已經結冰了,厚厚的,偶爾能瞧見底下掠過的魚影,倏忽就遠去了,像一抹隨意揮就的墨跡。
沈玦忽然喚了聲:“阿瀲。”
“嗯?”
“以後要學會狐假虎威。”
“啊?”夏侯瀲沒懂。
“以後遇見誰不聽話跟你杠,就搬我的名頭。若有誰跟你過不去,也報我的名兒。”沈玦乜斜著眼看他,伸手彈了一記他的腦門,“爬這麽高的位子要連你都罩不住,我這督主還當個什麽勁兒?”
拚靠山什麽的,總覺得不是男人該乾的事兒。夏侯瀲有些不好意思,低低“哦”了一聲。
正聊著一些無關痛癢的閑話,沈問行急匆匆走過來,道:“乾爹,景陽宮的宮女兒去咱們司禮監哭訴,說臨北侯那姑娘著實難伺候,今兒又把一個小太監打得起不來牀,求您把他們調走,去酒醋面局扛大包都行。”
沈玦蹙眉道:“他們要調,該去找總管太監才是,尋我做什麽?”
沈問行躊躇了一會兒,道:“是,那兒子這就去回了他們。”
沈問行弓腰想走,沈玦叫住他,道:“罷了,既然求到我頭上了,也不好坐視不理。叫人,把那丫頭的侯府收拾出來,讓她搬回自己家去。禍害就禍害自己人去,在宮裡鬧騰算什麽事兒。就這兩個月了,天暖了就讓她滾回自己封地。”
沈問行笑道:“得嘞,還是乾爹心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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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玦想了想,又道:“順帶查一查這丫頭到底什麽來歷,怎的養出這等暴戾的xin子。她家裡人都死絕了,就剩她一個,總覺得有些古怪。”
沈問行呵腰稱是,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