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第九十四章
嘉柔手從被子裡伸出來,攀著李曄的後背,讓他伏在自己身上,然後靠在他耳邊說:“四郎,等廣陵王能夠獨當一面,等孩子的仇報了,我們就放下一切,像小時候約定的那樣,一起去尋這世間的極致風景,好嗎?”
李曄抬手摸她散落的頭髮,青絲掬滿手,纏著修長白皙的手指。然後只輕輕說了一個字:“好。”
她沒有讓他現在就放下一切,讓他完成對老師的承諾,這已經是很大的讓步了。她比他想象得要堅強得多,縱使在喪子的巨大悲痛之下,也不願意給旁人添麻煩。
嘉柔抱著李曄,和他一起並躺在牀上,仰頭靠在他的頸窩裡,聞著他淡如蓮花的體香,輕輕地問道:“你跟我說說,你少年時的事情吧?”
“怎麼想起要聽這個?”李曄笑問。
“要聽。”嘉柔堅持道,“那夜在屋頂見你時,就覺得你的身影清冷孤寂,不像是屬於人間的。我跟你說了那麼多話,你只會點頭,微笑,然後嗯一聲。我也想聽你說小時候的事呢。”
李曄嘆了一聲:“你要聽,便說給你聽罷。我不講,是因為不如你的有趣,甚至還有些凄苦。我母親嫁給父親的時候,父親還沒有今日的權位,母親也只是個庶女,兩人並無深厚的感情。據說我一出生,身子就很弱,被父親抱去故友那裡醫治,快一歲的時候才抱回來。”
“後來,我冬日落入冰水裡,奄奄一息,請了很多大夫來看,都不見好轉。有位大夫把我推薦給了一個游方醫,他將我帶入山中,精心醫治了幾年,才慢慢地好了。”
嘉柔說道:“那個游方醫,就是你的老師吧?”
李曄點頭:“所以老師對我有再造之恩,恩同父母。我在他身邊的時間,倒比親生的父母還長。”
李曄慢慢地說著,悅耳的聲線如淙淙流水,鑽進嘉柔的耳朵裡。窗外面的樹上飛來幾隻喜鵲,正在爭枝頭,翅膀撲騰著,十分熱鬧。這樣的熱鬧聲中,嘉柔居然睡著了,等李曄發現的時候,她已經睡得很沉,手還緊緊地抱著自己的腰身。
李曄一笑,看來自己的故事確實不怎麼有趣。
他輕輕將嘉柔的手拉開,放進被子裡,站在牀邊整理了下衣冠,這才退出屋子。
他剛掩好門,就聽到鴿子撲簌簌的聲音。雲松將鴿子提了過來,交到李曄手裡。李曄一邊往竹喧居走,一邊展開字條。張憲說有人看見孫從舟在東市附近被幾個人押進一輛馬車,而後那輛馬車在永嘉坊附近消失。
永嘉坊可是舒王府的地盤。
李曄將字條攥在手心裡,不知道舒王抓孫從舟要幹什麼。莫非是發現了他們同門的事情,想逼孫從舟開口,供出他的身份?他個人也沒什麼好怕的,東宮和舒王之間,早晚要有一戰。怕就怕連累了李家,現在李家正處在風口浪尖之上。
“郎君,相公和夫人還不知道您回來了。現在天色還早,您是否回城看看?”
李曄沉銀道:“等我想想。”他獨自進了屋子,關上門,雲松就站在門外守著。
李曄有一陣沒進密室,情報的暗格裡放了很多積壓的信件。其它的都不太重要,唯有一封,是關於當年火襖教的舊事。火襖教聖女與李絳似乎過從甚密,當年李絳似從火襖教抱走了一個孩子,所以教中人都猜測他們有私情。
後來火襖教聖女逃到了朔方一帶,仍然在組織教眾反抗朝廷。她似又生下一女,而那個女孩在聖女死後,就再也沒有音訊。
李曄不知道為何會有關於火襖教的迷信在暗格裡,他並沒有下過要查這樁舊案的命令,可既然送來此處,說明必有用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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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襖教被定義為邪教,在長安銷聲匿跡。若是父親跟火襖教聖女的舊事被人挖出來,恐怕會觸到聖人心裡關於延光舊案的余怒。難道又是舒王在背後策劃?到底父親有沒有從火襖教抱走孩子,那個孩子是誰。而聖女生下的女兒又是死是活?
看來他要回家一趟才能弄清楚。
李曄把雲松叫來,命他準備馬車,又讓護衛守在別業的周圍,保護好嘉柔。等安排完這一切,他才乘著馬車下山,返回都城。
李府近來閉門謝客,李絳也整日悶在書房裡。李暄回家幾趟,欲同他商量救李昶的事,可都沒見到父親的面。他到了王慧蘭的住處,王慧蘭正在教李心魚寫字。
“父親。”李心魚多日不見李暄,抬頭叫到。
李暄坐在她身旁,看她寫的小楷,讚許道:“字寫得有進步。”
“是母親教得好。”李心魚輕聲說道。
王慧蘭也是神情憔悴,聽到她這麼說,笑了笑。武寧侯府剛被罰沒了,她榮安縣主的封號雖然沒有被撤,但早已不復往昔的風光。加上她一直無法得孕,對李心魚也好了許多。
李暄讓李心魚去外面玩,然後說道:“父親一直在書房沒有出來過?我去刑部大牢看望二弟,他的情況很不好,要我救他。只有父親能夠救他。”
“郎君還是不要去惹怒大人了。”王慧蘭勸道,“您怎麼不想想,這兩日大人連早朝都沒有上,肯定是為了避嫌。”
李暄冷冷地說:“那可是我的親阿弟,要我如何袖手旁觀?”
王慧蘭垂眸道:“二弟難道不是大人的親骨肉嗎?他心裡肯定比您還要著急,可您不知道,這事兒本就是有人在背後一手推動。目的是要讓我們李家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二弟一人跟李家上下近百口人命相比,大人會作何取捨?”
李暄氣道:“說來說去,還不是受你們武寧侯府的連累?若武寧侯當初若肯聽勸,適時收手,也不至於弄到今日這樣的地步。”
武寧侯府的事,本就如一根刺一樣,橫在王慧蘭的心頭。聽到李暄這樣說,王慧蘭忍不住說道:“莫非二弟自己所犯的事,也是我武寧侯府的過錯嗎?父親他這麼做,也是為了討好舒王,鞏固侯府的地位。這世上很多事,並不是做了就都能夠回頭的!”
王慧蘭從沒有用這樣的口氣跟李暄說過話,李暄掃了她一眼,起身下榻。走到門外,聽到隨從說,李曄回來了,已經去書房見李絳。他皺眉道:“為何我見父親,父親便拒之門外,他去,父親就見?”
隨從不敢回答,李暄冷哼了一聲,大步往李絳的書房走去。
書房之中,李絳端坐於案後,頭髮未梳,銀絲夾雜其中。他身邊放著一個香爐,屋子裡的沉香味很重。李曄第一次覺得父親老了,俯身拜道:“父親,我回來了。”
李絳睜開眼睛,望著眼前挺拔如竹的男子,聲音也滄桑了很多:“選官的結果,已經下來了,你可知道?你在外耽擱許久,差點誤了大事。”
李曄點了點頭,可現在那些不重要了。他說:“父親,斗膽請問您一句,您與火襖教的聖女,是何關係?”
李絳的眼睛倏然睜大:“為何有此一問?”
“近來,似乎有人在翻火襖教的舊案。我擔心您被此事牽連,所以請您告訴我實情,我好有個準備。您跟那位聖女,到底有沒有私情?”
“放肆。”李絳重重吐出兩個字。他雖穿著燕居常服,身上卻有久居高位的氣勢。
李曄撩起袍子的下擺,在他面前跪下來:“父親,您應當知道李家現在的處境,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復。二兄還關在牢獄之中,舒王那邊又緊追不捨。請您告知真相,或許我們能想辦法化解這場危機。”
他雖然從不想把自己歸為李家的一份子,親緣淡薄。當真到了李家出事的時候,他也無法置身事外,更不能眼睜睜地看著父親被拖入那個漩渦之中。這世上,最難割捨的,便是血脈。
李絳深深地看著他,輕扯了扯嘴角:“走到這一步,若說我這個宰相都無能為力,你這個白石山人的弟子,還有通天的手段不成?”
李曄抬頭,滿面震驚:“您……何時知道的?”
“原先並不知,可後來看到廣陵王對你的態度和你阿姐的態度,才猜到幾分。為父不點破,亦不曾阻止二郎在戶部效力,皆因在朝堂上,沒有永恆的勝負。就算如為父一樣保持中立,也難逃被人算計的命運。倒不如讓你們各安天命,到時亦有退路。但二郎還是沒出息,辜負了為父的一番苦心。”李絳苦笑著搖了搖頭。
到了此刻,他的眼角露出的滄桑,再也掩藏不住。
“父親……我……”李曄頭一次覺得嘴拙。無論如何他是誰,都是父親的孩子。他自以為韜光養晦,運籌帷幄,將所有人都瞞了過去。原來並沒有瞞過父親。
李絳起身走到李曄的面前,將他扶起來:“四郎,此事,你還是不要插手了。”
這時,隨從在門外叫道:“相公,小的有要事稟告。”
李絳讓他進來,隨從俯身拜道:“聖人急召您入宮。”
李絳一愣,來得好快!李曄下意識地抓住李絳的手臂,又聽那隨從說道:“聖人要四郎君也去。”
“我?”李曄不確定地問了一遍。
隨從用力地點頭:“人就在府門前等著,請盡快做準備吧。”
若說是因為火襖教一案,與他何關?李絳卻神情凝重,嘆道:“該來的總歸是躲不過。為父還是牽連你了。”他也不肯多說,命人進來更衣梳頭。
李曄因暫時沒有官職在身,便還是隻穿了尋常的衣裳。李暄找來的時候,父子倆已經收拾停當,正準備出門。李暄問道:“父親,您這是要去哪裡?”
李絳沉聲道:“進宮。”
“您可是為了二弟的事去求情?我與您一起去。”李暄說道。
李絳看了他一眼,忽然斥道:“事到如今,你還是如此糊塗!你回來求見我,我便知是為了二郎的事,故意不見。你也不想想看,現在李家是什麼光景!誰能救他?誰又能救得了他?若我不能從宮中回來,你就一人撐著家業吧!”說吧,拂袖離去。
李暄怔在原地,李曄對他行了一禮,跟在李絳的後面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