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嬌費了很多功夫才將舅舅、舅母的被套洗乾淨。
她將洗好的被套放在一旁,正要將表哥朱時裕的被套拿出來,前面突然傳來一聲驚呼:「哎,我的袍子!」
阿嬌覺得這聲音有些耳熟,抬起頭來,就見一條紫色長袍從上遊飄了過來。這邊河水較急,眨眼的功夫就能將衣裳帶遠,阿嬌來不及多想,一手撐著石階,一手拿著搗衣杵探進水面,勉強碰到一截衣擺,再稍費些力氣,總算將水中的紫袍撈了上來。
這時,一個穿綠布衣的小丫頭從前面的河埠頭慌慌張張跑了過來,見阿嬌截住了她的袍子,小丫頭破涕為笑,揉著眼睛朝阿嬌道謝:「多謝姐姐幫忙,不然我弄丟了我家官爺的袍子,老太太又要打我了!」
官爺的袍子?
阿嬌心中一動,看看手中濕噠噠的紫色長袍,再想到舅舅家隔壁經常傳過來的小丫頭的討饒聲,阿嬌忽然明白了,這個小丫頭正是官爺趙宴平家中的丫鬟翠娘。那趙老太太似乎很不好相與,打罵翠娘是常事。
思忖間,翠娘已經跨下台階,來到了她面前,翠娘約莫十一二的年紀,矮了阿嬌一頭。
阿嬌站起來,將手裡的濕袍子遞給她。
翠娘這才看清她的面容,花瓣臉櫻桃唇,柳葉眉多情眸,美得就像仙女下凡,翠娘便看呆了,袍子也忘了接。
這樣的翠娘傻乎乎的,阿嬌笑了笑,將袍子塞給翠娘,她繼續蹲了下去。
翠娘回過神來,將濕袍子搭在手腕上,她彎下腰,瞅著美人姐姐的側臉道:「姐姐你真好,你不知道我們家老太太多凶,如果我撿不回這身袍子,今天晌午、晚上都別想有飯吃。」
阿嬌從舅母與表妹的閑談中聽說過趙家的情況。
趙官爺、趙老太太都是村裡出身,本來家中便沒什麼錢,搬進縣城後,趙官爺雖然是個捕頭,但趙官爺為人剛正清廉,從不做那種收受賄賂、作威作福、搜刮民膏的事,每個月只領一兩多的俸銀,勉強夠一家人吃穿罷了。
如果翠娘真弄丟了趙官爺的官袍,趙老太太心疼之下,當然要懲罰翠娘。
「這邊水急,以後小心點。」阿嬌提點翠娘道。
翠娘點點頭,見這邊只有阿嬌一人,翠娘試探道:「姐姐,我一個人洗衣裳怪沒伴的,可以過來跟你一塊兒洗嗎?」
阿嬌離開花月樓這麼久,第一次有人主動要跟她作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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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來她很少走出家門,翠娘又整日拘在趙家做事,翠娘才不認得她吧。
「算了,我名聲不好,被人看見咱們在一起,只會連累你。」阿嬌低下頭,先將表哥的被套泡進水中,抹上皂角。
翠娘不懂,好奇地追問道:「姐姐怎麼會名聲不好?」
阿嬌苦笑,頭也不抬地道:「我就是朱秀才的外甥女。」
翠娘沒見過阿嬌,但她聽說過阿嬌的事,發現眼前這位美人姐姐就是眾人議論紛紛的朱秀才的外甥女,翠娘下意識地往後退了幾步。
「小心台階!」阿嬌眼疾手快地拉了她一把。
翠娘往後一看,自己再退半步就要跌到水裡了,嚇得又跑回來。
這麼馬虎,怪不得老被趙老太太罵。
阿嬌朝她笑笑:「快回去吧。」
翠娘神情複雜地看她兩眼,提著濕袍子走了,只是沒過多久,她竟然端著洗衣盆折了回來,自來熟地蹲在了阿嬌旁邊。
阿嬌疑惑地看著她。
翠娘嘿嘿一笑:「姐姐是好人,我陪姐姐一起洗。」
小丫鬟長得有點黑,但牙齒雪白,眼睛烏黑又明亮,單純可愛,看阿嬌的眼神充滿了親近之意。阿嬌很想多個可以來往的姐妹,可翠娘年紀小不懂事,阿嬌不能害了她。
「你快走吧,被你們老太太知道你跟我在一起,她會罵你的。」阿嬌輕聲勸道。
翠娘搖搖頭,一邊敲袍子一邊解釋道:「不會,我們老太太說過你的事,她說你命苦倒霉,攤上一個黑心的舅母,她經常跟我罵你舅母的,說明她心疼姐姐,一點都不嫌棄姐姐。」
阿嬌卻想到了舅母,舅母似乎與趙老太太有過罅隙,也動不動數落趙老太太,想必趙老太太只是拿她當幌子多罵舅母一頓,並不代表趙老太太心疼她什麼,就像河邊那些婦人,背後指責舅母是真的,嫌棄她也是真的。
「該勸的我已經勸了,你非要留在這裡,回頭挨了罵可別怪我。」阿嬌警告翠娘道。
翠娘堅信趙老太太不會罵她,熱絡地與阿嬌閑聊起來。
「姐姐,你當初怎麼會搬到你舅舅家呢?」
「我爹娘都病逝了,將我託付給了舅舅。」
「這樣啊,姐姐真可憐,不過姐姐長得美,人也有福氣,進了那種地方還能出來,舅母雖然黑心,舅舅還是疼你的。不像我們兄妹,也是家裡沒了爹娘,哥哥帶著我逃荒到這邊,餓得都快死了,幸虧被官爺救下,收留了我們。官爺面冷心善,趙老太太就壞多了,背著官爺讓我們兄妹簽了賣身契,天天使喚我伺候她。其實官爺救了我們兄妹,我們甘願給他做奴,可老太太忒難伺候,我做菜時油放多了一點她都要罵我……」
翠娘就像找到了一個出氣筒,不停地將她對趙老太太的不滿傾訴了出來。
洗牀被套的功夫,阿嬌基本已經摸清了趙老太太的脾氣,說不上多壞,就是太摳門太節儉,捨不得浪費,翠娘挨得罵多是因為弄壞東西、浪費油煙柴火這等雞毛蒜皮的小事。
表哥這牀被套很難洗,必須用手搓,阿嬌搓得手腕都紅了。
翠娘見了,一臉嫌棄:「這是誰的被套啊,真臟,我們老太太壞歸壞,可愛乾淨了,還有我家官爺,不管在外面多忙多累,每天回家必須洗完手臉在院子裡擦過身子再進門,你看,這就是他的被套,蓋了這麼久也沒多臟。」
翠娘將趙宴平的被套一角扯平讓阿嬌看。
阿嬌沒看,不合適。
翠娘當她忙著搓衣裳才沒看,便將官爺的被套放回去繼續敲打。
翠娘雖然人小,但趙家的衣裳都很好洗,先洗完了。
「姐姐我先走啦,老太太要給官爺縫袍子,叫我早點回去打下手。」
「嗯,快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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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娘抱著盆子往回走,離開河邊時看到朱家的朱雙雙與別人走在前面,桶裡衣裳被套顏色鮮艷,一看就是姑娘家用的。
翠娘有些地方傻,洗衣做飯這些事她很懂,知道姑娘家的衣物通常比男人用的更乾淨,更好洗。
回到趙家,趙老太太已經去集市上買布回來了,正要裁剪。
翠娘進屋幫趙老太太扯平布匹,趙老太太移動剪刀,翠娘小聲嘀咕道:「老太太,朱家秀才娘子可真間,故意把乾淨被套給她女兒洗,卻安排阿嬌姐姐洗他們夫妻倆跟他兒子的,哎,您是沒瞧見,秀才兒子的被套都快黑成煤炭了,還是讀書人呢,連我哥都比他乾淨。」
趙老太太橫了她一眼:「阿嬌姐姐?她跑去跟你一個河埠頭洗衣裳了?還跟你抱怨她舅母?」
翠娘立即搖頭:「沒有,是我洗衣裳時脫手一件袍子,阿嬌姐姐在下遊,幫我攔到了……」
翠娘是小碎嘴,嘚吧嘚吧地講了來龍去脈,只略去了她對趙老太太的抱怨。
趙老太太哼了哼,對著手裡的佈道:「金氏心早黑了,這還是姓朱的管著她,不然她能再賣一次外甥女。」
翠娘嘆氣道:「可憐阿嬌姐姐,長得天仙似的,遇到那麼個舅母,一輩子都毀了。」
趙老太太早就好奇秀才外甥女的容貌了,別的街坊還能借著去朱家串門的名義偷偷瞧瞧阿嬌,趙老太太因為一件舊事與金氏徹底鬧掰,兩家早斷了來往,因此阿嬌回來一年了,趙老太太還沒有見過人,外面倒是將阿嬌傳得美艷非凡。
「真有那麼好看?」趙老太太盯著翠娘問。
翠娘搗蒜似的點頭,回憶阿嬌姐姐的美貌,她眼裡竟然露出一絲色眯眯的味道,用盡她能想到的字眼狠狠誇了阿嬌一頓,最後總結道:「阿嬌姐姐那麼好,我哥哥就是太醜了,不然我就讓我哥哥去提親,娶她回來給我當嫂子。」
趙老太太一戳她腦門:「小丫頭片子懂個屁,她喝過絕嗣湯,不能生孩子了,讓你哥娶她,你是想你們老郭家絕後嗎?」
翠娘轉轉眼睛,嘟嘴道:「可惜我是個女的,不然我娶阿嬌姐姐,她那麼美,我才不在乎她能不能生孩子,只要天天都能見到她,我就滿足了。」
趙老太太只當她小孩子胡言亂語。
不過,提到生孩子,趙老太太就想起了自家的煩心事。
她的孫子都二十四歲了,一把年紀的還不肯成親,據說去年花月樓的案子,好多捕快進樓抓人時趁機睡了那些平時要讓富家老爺們一擲千金才能睡一次的名技美人,就她孫子一心辦案,自己不佔便宜,還不許捕快們佔,事後被人議論他是不是得了什麼疑難雜症,否則天底下哪有那麼多柳下惠,放著一個個花枝招展的唾手可得的美人而不碰?
趙老太太並不認為自己孫子的身體有問題,孫子還是兩三歲的胖娃時,抱出去與村裡的孩子們玩耍,一個個都穿著開襠褲,雖然年紀小,那時候也能看出來她的孫子天賦異稟,絕非常人。
可這麼多年了,每次有人來提親,無論女方是窮是富、是美是醜,孫子都不肯應,到底在抵觸什麼呢?
趙老太太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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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兩日,媒婆又來趙家提親了。
女方家裡曾經受過趙宴平的恩惠,那家的父母感激趙宴平,得知趙宴平還沒有成親,便想把才及笄的女兒嫁給趙宴平。
媒婆也算是趙家的老熟人了,見了趙老太太,媒婆直接推心置腹,說這家雖然家境不太富裕,但姑娘白白凈凈小有姿色,又勤快能幹,乃趙家孫媳婦的不二人選。
趙老太太頗為心動,孫子一回來就殷勤地介紹起來。
趙宴平面無表情地聽,人紋絲不動地坐在趙老太太身邊,心卻不在這裡,垂眸沉思著什麼。
趙老太太看著他這死樣,越說越沒勁兒,捂著胸口裝可憐:「你說你,單了這麼多年到底在想什麼,別人到我這個年紀都抱重孫了,就我還在操心你的婚事!你看我的頭髮,越來越白了,還能有幾年活頭,你是存心要我死不瞑目嗎?」
趙宴平古井般的臉終於起了一絲波瀾,他看向趙老太太。
趙老太太的心提了起來,孫子終於要答應了嗎?
然而趙宴平欲言又止之後,還是回了兩個字:「不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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