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幾日之後,阿布丹的屍體在城郊被找到,錦衣衛給定的結果是畏罪自殺。此事猶如強風過境,留下一片狼藉,卻再無蹤跡可尋。
朱正熙下令結案,只將當日圍場行刺的人全部斬首示眾,沒有再牽連其餘瓦剌的使臣。
呼和魯辭行的時候,端和帝還準備了豐厚的禮物要他帶回去。他進宮再三感激端和帝和太子的宅心仁厚,還特意到晉王府向朱翊深賠罪。朱翊深贈了四個貌美年輕的女子給他,環肥燕瘦,各有風姿。呼和魯欣然收下,回贈了一匹自己的坐騎,烏珠穆沁馬。
烏珠穆沁馬是蒙古馬中最好的種類,體格並不算高大,四蹄矯健,栗色的馬毛十分油亮。其長期在蒙古高原的風霜雨露中成長,耐力驚人,速度奇快,且xin格桀驁不馴。當年成吉思汗的近衛便是配了烏珠穆沁馬,南征北戰,立下赫赫戰功。
蒙古人視其為瑰寶,只供蒙古皇室和蒙古騎兵享用。朱翊深在瓦剌時見過這寶駒,阿古拉卻捨不得贈一匹給他。呼和魯此番忍痛割愛,顯示了極大的誠意。朱翊深與他盡釋前嫌,其間若澄來送藥,聽說呼和魯在裡面,就沒有進去。
她對那個高大健壯的蒙古男人充滿親略xin的目光,尚且有幾分抵觸。
明間裡站著四個美人,是朱翊深送給呼和魯的,可若澄的目光還是在她們身上來回梭巡。那四個美人目不斜視,姿色各異,若澄心裡隱隱生出幾分不舒服的感覺來。朱翊深的身份地位,要弄到美人實在太容易了。可他身邊沒有通房,唯一的妾室蘭夫人已被若澄偷聽到是完璧之身。
若澄忽然想,他是不是有什麼難言之隱?
過了會兒,呼和魯從西次間出來,若澄低頭站在旁邊。呼和魯一眼就看見了她,今日穿著一襲紫綾襖兒,淺紅的半臂,領口有鎏金的扣紐,下身是荷綠色的纏枝花緞長裙。她的腰肢纖細,如同柳條,彷彿輕輕一折就會斷了。不知摟在懷中,是何種滋味。
有她在旁,那四個人美人頓時都失了顏色。但呼和魯卻是不敢再妄想,急衝衝地帶著人走了。
朱翊深傷好之後,若澄便搬回沈家住,和沈如錦一起安安靜靜地繡嫁衣。夏暮秋初之時,鬧騰了半年的宗人府終於定下了晉王的婚期為來年開椿。椿時萬物生長,正適陰陽交合。本來親王的婚事至少得籌備一兩年,但晉王年歲已大,是所有親王裡面最晚立妃的一個,因此宗人府的官員也十分著急。
等到了秋天,平國公府長公子正式迎娶沈如錦。那場婚事轟動了整個京城,徐孟舟是嫡長子,平國公府自然百般重視,婚禮的排場直逼郡王的規模。而沈家雖然門楣清貴,但有太子,寧妃還有晉王賜下的添箱,嫁妝倒是頗為豐厚,不比那些世家貴女出嫁時差。
若澄跟著喜娘,送沈如錦出門,第一次看到了騎著高頭大馬,穿著吉服的徐孟舟,的確是儀錶堂堂。
八抬的一頂大花轎,儐相、喜娘、全福人簇擁著鳳冠霞帔的新娘子離開家門,夾道的花燈,鼓樂齊鳴,鞭炮聲震耳欲聾,街坊四鄰全都出來看熱鬧,孩童奔走討喜糖吃。
若澄目送那頂花轎熱熱鬧鬧地遠去,心中也替堂姐感到高興。
但不知為何,心底又生了幾分惆悵出來。一入侯門深似海,她其實更嚮往的是平凡人家的夫妻相守,男耕女織。平國公夫人是那般不好相與的人,縱然有大公子相護,也不知姐姐能否在夫家安身立命。但從婚期將至開始,沈如錦一直都是滿心期待的,若澄便將這幾分隱憂壓了下去。
沈雍和沈安庭去招待今日來家裡賀喜的客人,沈家先是與平國公府聯姻,後頭還有個若澄與晉王府聯姻,一時之間在京中炙手可熱。沈老夫人與幾個年紀相仿的老夫人去北院閒聊,若澄不太喜歡熱鬧,回自己的房中。雪球一扭一扭地跟在她旁邊,她低頭笑駡:「你都快胖成球了,還想著吃東西啊?」
雪球「喵喵」地叫了兩聲,仰頭直直地望著若澄,竟然蹲坐下來,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巴。它好像也知道今日家中有喜宴,廚房裡酒菜飄香。
若澄被它的饞樣逗笑,低頭揉了揉它的頭:「說好了,咱們是一隻貓,不能長成小豬呀。你回晉王府的時候,會被廚房的人抓去當肉燒的。」
沈安序悄悄地跟了上來,看著長廊裡頭,穿著水紅半臂的少女,跟一隻貓津津有味地說話。那模樣嬌憨天真,看得人心裡一片柔軟,情不自禁地就想保護她,讓她永遠無憂無慮地活著。
「二哥哥?」若澄抬頭看見他,笑著叫道。她跟沈安序已經很熟稔,常托他從外面買書回來看。她看得的書大都是鑒賞類的,有些很深很偏的內容,沈安序都沒有看過。他曾在家中看到那個叫陳玉林的書生走動,而後又無意間發現陳玉林經常在琉璃廠一帶的字畫鋪徘徊。而每當那之後不久,清溪公子的作品便會問世。
沈安序心中生了一個荒謬的猜測,他走到若澄身邊,從袖中拿出一個卷軸,遞過去:「澄兒,你幫我看看這個。」
若澄直起身子,打開卷軸,仔細看了看:「二哥哥不是擅寫楷書麼?怎麼忽然寫起草書來了?這狂草是學的張旭的筆法?」她本是無心之言,脫口而出,沈安序的眸中卻閃過一道精光:「早前我拿著這幅字去找父親看,父親都認不出來是我寫的。你如何知道?」
若澄語塞,慢慢地卷起卷軸:「我平日看的書法多了,又熟悉二哥哥的字,當然知道。若是大哥哥的字,我就認不出來了。」
沈安序心中卻有幾分篤定,輕聲道:「你就是清溪公子,對不對?」
若澄瞪大眼睛,不知怎麼一幅字就讓他生出如此聯想,把卷軸塞回他的懷裡:「二哥哥別亂說。我怎麼可能是他?」
沈安序看了看左右無人,扯著她的手臂到角落裡:「來過家裡那個姓陳的書生經常在琉璃廠一帶走動,恐怕早都被人盯上了。清溪公子現在名聲這麼大,一字千金,連太子殿下都想知道他是何方高人,你就不怕那些人順藤摸瓜找到你這兒?你趕緊跟我說實話,我還能想個法子保你。」
他口氣裡面已經認定若澄就是清溪。若澄從陳玉林那裡聽到,最近的確有很多商人明裡暗裡地堵住他,要請清溪去府上一聚,但都被陳玉林給搪塞過去了。但這樣下去,早晚有一日陳玉林恐怕會兜不住。若澄也想過乾脆不再寫了,可她現在攢的錢,剛夠在京城的角落旮旯裡買個小院子,鋪子都買不了一間。
沈安序見若澄點了點頭,心中雖早有準備,還是震驚不已。誰能想到在京中聲名大噪的清溪公子,居然只是個不滿十四歲的少女!他看過清溪所臨摹的書法,盡得原著的神韻和風骨,他雖也是自幼模仿王氏楷書,但也只得這一家精髓。他原以為對方大概是家學深厚的隱士,怎麼說也要過而立之年。沒想到這小丫頭,竟藏了這麼一手本事!
「你如何想到要去賣字?是缺銀子花?」沈安序又問道,「晉王他沒給你錢?」
若澄連忙擺了擺手:「王爺對我很大方,是我自己想要賺錢。我無父無母,若是以後出了什麼意外,總得有些錢傍身。起初只想存一筆小錢,沒想到聲名鵲起,就想著多攢一點。王爺根本不知道這件事,二哥哥定要幫我瞞著。」
沈安序心裡升起幾分憐惜之情。她自幼抱入宮中,養在貴人膝下,外人看著是錦衣玉食,富貴登極,但到底是寄人籬下,舉目無親,想必心裡極沒有安全感。這還未嫁入王府,便已想著今後防身之事了。女子生而不易,更別說是她這樣的孤兒。沈家未曾養育過她一日,她心中尚且沒有半分怨懟。對養了她十幾年的宸妃母子,想必更是充滿了感恩之情。她對晉王,大概是恩多過於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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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以先替你瞞著,但你畢竟是女兒家,若是聲名太響,很容易被人盯上。你得設法讓清溪公子逐漸淡出人們的視野。至於買鋪子的事情,若信得過我,不妨交由我來張羅。」
若澄點了點頭:「二哥哥放心,我知道該怎麼做。但你還要全力準備明年的椿闈,買鋪子的事暫時也不急。主要我還沒想好買什麼樣的呢。」
沈安序看著她,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以後有什麼難處儘管告訴我。知道麼?」他的表情真摯,眼眸中透著關切。
若澄露出笑容:「知道了。」
過了兩日,若澄去女學向幾位先生辭別。她嫁入王府,就不好再來女學這邊上課。幾位老先生知她要成為晉王妃,口氣中都透著幾分尊敬,也真心有些不捨。這麼乖巧刻苦又聰明的女孩子,就算當初進入女學是蘇濂特許的,但到了後面,他們也是發自內心的喜歡了。
若澄收拾東西從女學出來,不由自主地走到族學的那條巷子。金秋桂花飄香,狹長的巷子空無一人。好像葉明修走了以後,就再也沒有流浪的貓和狗來這裡了。
她悵然地停在門邊,知道今日蘇濂會到族學來。只有一門之隔,她卻無法當面向那老者說一聲謝謝。她曾聽蘇見微說,平生最大的遺憾是沒能聽祖父講課。祖父年事已高,政務繁忙,已經再也不收弟子了。可若澄卻受過他的指點,被他手把手地教過,於當世很多人而言,這應該可算作至高無上的榮耀吧。
忽然有開門的聲音,若澄連忙低頭走開。門內似乎走出兩個書生,正在議論剛剛結束的鄉試。
其中一個說:「紹興府的解元可是我們葉先生呢。來年椿天,便可以再見到他了。」
「最高興的就是蘇大人了吧?剛才喜訊傳來,蘇大人都笑了。」
「我看咱們也別高興得太早,上次科舉,先生在鄉試中的名次也不低,會試之時,還不是被除名了?」
「這次可不一樣了。先生有蘇家在背後撐腰,哪個主考還敢將他榜上除名?以先生之才,必定可以魚躍龍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