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第六十章
沒過多久,蘇娘奉了鄭氏的命,來請嘉柔去王慧蘭的住處。李曄不知緣由,嘉柔解釋道:“昨夜在大家那裡,她要我跟大嫂學中饋的事情。”
李曄無奈地看著她:“所以你就乖乖答應了?”母親自己的手伸不到大房,居然想出這個主意。他說:“你若不好回絕,我去跟母親說。”
嘉柔心中其實是不想去的。她在雲南王府的時候,根本沒有碰過這些。而且崔氏也安排了一個在這方面很擅長的僕婦給她做陪嫁,根本不用她操心。就連前世在蔡州,虞北玄也沒讓她管過淮西節度使府邸的事。老夫人將家裡打理得井井有條,還有長平殷勤地做幫手,她就是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閒人。
“我雖然不會,去開開眼界也好。你放心吧,我自己能應付。”嘉柔安撫地拍了拍李曄的手背,叫秋娘進來,叮囑她按時給李曄侍奉湯藥。然後就帶著玉壺去王慧蘭的住處了。
路上蘇娘笑著對她說:“郡主放心,夫人也不是要您做什麼,只是跟縣主好好學一學。畢竟將來四郎君當官,有了俸祿,私產總要有人打理的,您說是不是?”
嘉柔笑了笑,點頭說是。蘇娘這番話騙騙旁人還行,卻是騙不過她的。李曄就算當官,一開始也不過七八品的小官,能有多少俸祿?對於李家的日常開銷來說,他那點俸祿連塞牙縫都不夠。
鄭氏真正的目的,是想讓她從王慧蘭那裡看出什麼紕漏來,畢竟偌大個李家,管起來全無疏漏是不可能的。但像王慧蘭這樣的人,又怎會把自己的短處露在人前?她若沒兩下子,也不會被李絳看重,越過鄭氏代行主母之職了。
王慧蘭的住處比郭敏的還要奢華,連榻上鋪的毯子都是用白狐毛所制,至少需要四張整皮。這樣的好東西在雲南王府裡,都是做成穿在身上的皮裘,卻被她墊在身下。
嘉柔又一次感慨了這些都城裡世家大族的富貴。她若不入長安,不嫁到李家,恐怕還如井底之蛙。小時候,她對這些事沒那麼在意,唯一給她留下深刻印象的,就是那個坐在屋頂的少年郎。但時隔多年,恐怕再也找不到他的下落了。
王慧蘭正在看賬本,見嘉柔進來,起身笑道:“我還以為四弟妹有事不能過來了。寶芝,還不快去煮茶?”
寶芝應聲出去,嘉柔在王慧蘭的側面坐下來,看到她書案上放著自己送的那個筆洗,說道:“沒想到大嫂在用這個筆洗。”
王慧蘭看了一眼,口氣柔和:“四弟妹眼光好,這個筆洗造型精緻,我很喜歡,每日都用。昨日的事,你不會還在怪我吧?其實你誤解了我的意思。我管著偌大的內院和府中的庶務,只能不偏不倚。劉鶯雖然未過門,但她腹中畢竟懷著二弟的親骨肉,有個閃失,也沒辦法向大人交代。而你的身份高貴,沒人會為難你的。”
這個家裡,的確沒有人敢動她,所以她也不怕劉鶯之流。她剛嫁過來,不想弄得家宅不寧,昨日才忍氣吞聲。可玉壺平白無故地被打,跟打她的臉沒什麼區別。依照她以前的脾氣,跟李昶打一架都有可能。但她不能那麼做。
她作為驪珠郡主可以無所畏懼,但作為李曄之妻,卻不可任xin妄為。
昨日的事,嘉柔也想了很多。
李暄跟李曄沒有直接的矛盾,但若在李昶和李曄中選,他肯定會選自己的親兄弟。王慧蘭自然是跟他站在一起的。
五姓七望,各個家族龐大,有許多分支。能掌管整個家族的,都是家族中最有能力的人。他們會得到族內的全部支持,也能繼續延續家族的榮光。所以無論祖蔭有多麼強大,若是子孫不濟,很快就會沒落。盧氏,鄭氏和王氏都是最好的例子。
李絳通過自身的努力爬到了宰相的高位,握著整個趙郡李氏的人力和物力,膝下兩個兒子都很有出息,能夠繼承他的衣缽,所以李家能夠繼續顯赫。至於元和帝登基後,李絳被罷相,可能是因為李絳沒有站對立場。不過,當時朝堂被清洗了大半,大概是為了翦除舒王的餘黨,也不僅僅是李絳遭殃。
嘉柔現在有點明白李昶對於李曄的敵意不是平白無故的。家主的位置只有一個,人人都想做。李曄有可能擋了李昶的道,別說兩個人是異母兄弟,就算是親兄弟,李昶也會想除去。大概是基於此,李暄才改去投軍。
“四弟妹,你在想什麼?”王慧蘭叫了一聲。嘉柔才回過神來:“我走神了,大嫂剛才說什麼?”
王慧蘭也不在意,重複了一遍:“我看二弟好像很重視劉鶯,比當年二弟妹過門的時候還上心。你也知二弟和四弟的關係本就有些緊張,還是盡量避著她,免得兄弟倆又鬧出矛盾。有些事關起門來沒什麼,傳出去就難聽了,還會影響他們兄弟的官聲。”
王慧蘭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越是大家族,越在乎家風名聲。嘉柔本就沒打算招惹劉鶯,昨日是劉鶯先來挑事。她還不知道這個女人有什麼目的,眼下靜觀其變就是。
閒談幾句之後,她們就進入了正題。王慧蘭叫寶芝把家裡的賬本都拿來,一摞的書卷,看得嘉柔目瞪口呆。每日都要過目的就有十幾個,還有每個季度,每半年,乃至一年的賬目。每天看這些,要花多少的精力!
難怪郭敏從來不過問,嘉柔也有點想打退堂鼓了。還是做個富貴閒人比較好。
王慧蘭手指著那些卷軸:“你們可能在旁看著,覺得我這人貪權。可你看這麼多的賬目,府中的花銷如流水一樣,每一個我都要操持,出了錯處,都是牽一發而動全身的。如此,怎敢輕易交到旁人手上?”
她這話倒不是託詞,嘉柔雖然不懂,也能看出來操持一個大家庭的不易。她說道:“大家就是覺得大嫂持家辛苦,才想讓我過來幫忙。大嫂若不嫌我愚笨,便教我看賬,日積月累,也能學到些皮毛。我的要求不高,只要能看住我的那些陪嫁,別被底下的人騙了就行。”
玉壺忍不住扁了扁嘴道:“郡主,您是怕婢子找的人辦事不力嗎?還跑到縣主這裡來告狀。”
嘉柔斜她一眼:“怎麼說你還不高興了?你這脾氣都快被我縱成大戶千金了。”
“郡主!”玉壺臉紅。屋裡的婢女卻都忍不住笑起來。王慧蘭平時雖然和顏悅色,但跟她們之間畢竟等級森嚴,不會隨意開玩笑。這個郡主看著倒是隨和,聽她和貼身的婢女說話,就像兩姐妹一樣。
嘉柔在王慧蘭的屋中呆了足足一個時辰,王慧蘭倒也教得盡心盡力。嘉柔裝作似懂非懂的樣子,讓王慧蘭一下摸不出她的深淺。等嘉柔跟玉壺走了以後,寶芝問道:“縣主,您說這個郡主到底是真笨還是假笨啊?一個地方總要讓您說好幾遍。”
王慧蘭端起茶碗,吹了吹裡頭的茶湯:“真笨假笨我不知道,只是以後她常來這兒,賬面上的東西要做得乾淨一點。”
“您放心吧。這些賬目都是要給相公看的,他都看不出什麼來,郡主更沒那個能耐。”
王慧蘭點了下頭,她覺得四房的那兩個人,雲裡霧裡的,叫人看不透。要麼就是真的平庸,要麼都是人精。
嘉柔快走出院子的時候,看見李心魚一個人坐在荷塘邊,小手托著下巴,不知在想什麼。大冬天的,她還光著雙腳,一蕩一蕩的,也不怕冷。嘉柔讓玉壺等人留在原地望風,自己走過去,俯下身子問道:“荷塘都衰敗了,你在這裡看什麼?”
李心魚嚇了一跳,似乎有些驚慌,左右看了看。
“不用怕,我是自己過來的。”嘉柔坐在她身邊,“昨日的事,多謝你了。”
昨日在鄭氏的住處,李心魚在李曄的面前幫忙作證,嘉柔是誠心地道謝。
李心魚低頭道:“沒什麼。我只是不喜歡那個壞女人。”
她說話的口氣很淡,像個小大人一樣,與她稚嫩的外表不符。嘉柔覺得好笑:“你第一次見她,就知道她的好壞?”
李心魚見她不相信,想說什麼,又把話吞了回去。嘉柔再問:“上回你在花園裡,要我救你,是怎麼回事?你在這裡過得不好?”
“我開玩笑的。嬤嬤該找我了,我得回去了。”她把褲腿放下來,又從草堆裡找出繡鞋,三兩下地穿上,然後自己跑開了。
嘉柔覺得這個小孩是有點古怪,琢磨不透她的想法。但她也是真的漂亮,不僅五官精緻,還有點異域風情,長大後必定屬於嫵妹風情的那一類。女人的美貌,是最大的利器。嘉柔倒希望她能好好地長大,不要走到歪路上去。
回到住處,李曄坐在東隔間裡,好像正運筆畫什麼東西,旁邊放著她昨夜買的那一堆銀飾。早上她想挑幾件做工還行的出來,賞給下人。可挑來挑去,都沒有能拿得出手的,就被她擱置在旁了。崔雨容說的沒錯,那個老嫗多半是誆她的。就這種做工,她兒子能做銀匠才怪。
但嘉柔也不後悔,她不想變成一個冷情冷血的人。那樣恐怕真的會失去愛人的能力。
李曄見她回來,擱筆問她學得如何。
嘉柔嘆了口氣,坐下來說道:“我大概不是這塊料。那些賬本堆起來能有半人高,我一看到就覺得頭大。大嫂持家也沒那麼容易。”
李曄早就猜到會如此,溫和地說:“這跟練字一樣,不是一日之功。你若真的想學,得有耐心,不想學的話,也不要勉強。”
嘉柔現在也說不上來自己的想法,暫且先跟王慧蘭學著,也當做打發時間。
“你在畫什麼?”她湊過去看了一樣。好像是紋樣,但只有個輪廓,看不出什麼。但寥寥數筆,筆法細緻,飄逸華麗,可以想見他的畫工絕對很出色。
李曄把一個東西拿給她看:“我從你買的那堆銀飾裡挑出這個來,設計得還不錯,只是做工不佳。我便想重新畫一個,再打造出來。”
嘉柔接過來看了看,是一隻刻著魚戲蓮葉的鏈子,上面還掛著三個鈴鐺。游魚刻得很模糊,荷葉也稀疏平常,看不出精妙之處來。
“這鏈子,好像長了些?”嘉柔放在自己的手腕上比劃,多出一大截。李曄笑道:“這是腳鏈。”
嘉柔這才反應過來,有些窘迫:“你如何知道的?”
“這個東西……”李曄停住,輕咳一聲,“算了,你還是不要聽吧。”
嘉柔卻被他勾起了好奇心,怎容許他故弄玄虛,索xin坐到他身邊,扯著他的手臂問:“這個東西怎麼了?你快說。”
李曄看了她一眼,緩緩道:“你可聽過一首樂府民歌?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水之歡意為男女之愛,這腳鏈綁在女子的腳踝上,更顯得玉足纖纖。那上面的鈴鐺會隨著動作而震響,如游魚戲水,添閨房之趣……”
嘉柔聽得面紅耳赤,一把捂住李曄的嘴:“不許再說了!”
李曄含笑看著她,只覺得她手心的香氣也沁人心脾。嘉柔直接丟了那腳鏈,狠狠地瞪他:“你明知道是這樣的東西,還說它好?”
李曄拉下她的手,環抱著她:“這件的做工是不好,配不上你。我命人打造出更精美的,你再戴上。”
“誰要戴這種東西。”嘉柔別開頭,腦海中都是些不可描述的畫面。
李曄又咳嗽了兩聲,嘉柔連忙伸手給他順背:“是風寒又嚴重了,還是胸口疼?都是你昨夜逞強,從今日開始,到你痊愈為止,都要好好休息。”
李曄想說自己沒事,但鑒於昨夜精疲力竭地倒在她身上睡過去,確有損他作為男人的顏面。為免再出現類似的情況,還是先清心寡欲一陣子,好好養傷。
這段時間,叫人趕緊將這腳鏈打造出來。
李絳傍晚的時候才回府,即刻將李曄叫到了書房。他的朝服未換,神情略顯疲憊,仍是端正坐於案後,問道:“昨夜街上那麼亂,你不在家中呆著,跑去廣陵王府做什麼?聽大郎說,你還與金吾衛起了衝突?”
金吾衛當時正在追王承元,李曄出來插一腳,被告到宮裡。後來老太師入宮,不知與聖人密談了什麼,整件事就發生了逆轉,這個小插曲才被壓下不提。
李絳本就猜測有內情。畢竟王承元安分守己了這麼多年,突然吃了熊心豹子膽,敢行刺天子。果然早朝的時候,有官員提出讓聖人對幽州用兵,被聖人駁回了。當時舒王的臉色,就不太好看。
李曄說道:“昨夜看驅儺時恰好遇見了廣陵王,他說吏部侍郎會到他府上品新茶,邀我同去。至於衝撞了金吾衛,只是個意外。父親,可有何處不妥?”
他敢在這個風頭浪尖撞上金吾衛,自然也是算好了太師進宮以後,天子就會對王承元另行處置。否則就不是父親來問他這麼簡單了。
“那倒沒有。”李絳沉銀道。昨夜吏部侍郎的確姍姍來遲,說自己不在家中,回府更換朝服耗費了點時間。而且這位吏部侍郎主管開椿時的選官,李絳原以為李曄考科舉就是敷衍自己,這麼多日子,也不見他為選官的事情奔走,只是呆在家中。
如今聽他這麼一說,想來也是想要借廣陵王的勢接近吏部侍郎。這兒子向來不按常理出牌,加上朝堂的事情錯綜複雜,三言兩語也解釋不清楚,李絳就放過了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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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經跟吏部尚書打過招呼了,中書門下,哪部是你想去的?”李絳喝了口水潤潤嗓子,聽到李曄說:“父親,我想去大理寺。”
大理寺掌刑獄,卻沒有多少實權,獨立於六部之外,連李絳的手都伸不到。而且大理寺卿的脾氣又臭又硬,油鹽不進。李絳皺眉:“為何要去那裡?大理寺又不是中樞機構,你換一個地方。”
他的口氣不是在商量,而是命令。
李絳作為一家之主,習慣於執掌家中的大小事務。諸如他認為鄭氏不適合打理中饋,便大手一揮交給了王慧蘭。他覺得李暄xin子耿直,不適合走文官之路,就讓他去了軍中。至於李昶,安排在如今六部之中最炙手可熱的戶部,也有他的用意。戶部尚書年事已高,掌權者其實是戶部侍郎裴延齡。裴延齡前陣子雖然被彈劾,但樹大根深,很快又復起。
只要聖寵在他身上一日,他就是名副其實的財相,誰能動他。
現在李絳又來安排李曄以後要走的路。只不過李曄是不會乖乖聽從於他的。
李曄斷然說道:“父親當初只要我考科舉,我已經依照約定考了。往後的事,還請父親不要再插手干涉。”
李絳微愣,重重一拍桌案:“混賬東西,你又想激怒我?”整個家裡,敢幾次三番違逆他的,就只有這個小兒子。李絳有時覺得自己無法全然掌控他,所以才放任自流。
“我並非要激怒父親,不過人各有志,父親為何要替我做決定?父親的身邊有大兄和二兄,不缺我一個。我自認資質愚鈍,小時候落水,身體和智力都大不如前。這次能考中,也多虧父親在背後周旋。父親若執意讓我入六部,可考慮過二兄的感受?父親當真要我們兄弟反目,弄得如當年一般?”
當年李曄落水的事,鬧得沸沸揚揚。最後以李曄主動退讓,離開家門才終得以平息。李絳被他問得啞口無言,李曄順勢告退。
等李絳回過神,屋中只剩自己,怒極反笑。這臭小子知他甚深,知他最不想見家宅不寧,兄弟鬩墻,破壞李家的名聲,便搬出來狠狠將了他一軍。他小時候便不肯輕易低頭,外表看似溫和,骨子裡卻極為倔強。這麼多年,倒沒怎麼改變。
李絳也不管了。他倒要看看,沒有他和李家的庇護,憑李曄自己能撲騰出什麼水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