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今日方府壽宴,向姚慶遠的鋪子下了一筆不小的訂單,要他壽宴當日帶著兩副畫去府上,用作賀壽之用。他不敢怠慢,前一天夜裡就將畫裝進錦匣,一大早就取了要送到方府。
余氏上回被朱翊深警告之後,收斂了許多,生怕朱翊深將她的事告訴姚慶遠。她已經打定主意不去招惹晉王府,可姚心惠的婚事卻不能耽擱。她得知尚書府下了單生意,又生起心思。她尾隨姚慶遠到了鋪子,軟磨硬泡,要姚慶遠帶她們母女一起去。
「我去送畫,你跟著去幹什麼?今日那裡都是達官顯貴,就不怕衝撞了貴人?」姚慶遠不同意。
余氏拉著他說道:「老爺,您怎麼不為惠兒想想?她馬上要十八了,婚事還沒著落。我保證不給你惹事,就帶著惠兒去見見市面。這種機會可是不常有的呀!」
姚慶遠猶豫,想到乖巧懂事的女兒至今婚事不定,心裡有些動搖。那些富貴人家看不上他們,他也不想女兒將來受苦。說來說去,都怪余氏將葉明修的婚事給退了,否則他現在已經是狀元的岳丈了。
「不行不行,萬一今日晉王和葉大人也去呢?」姚慶遠還是拒絕。
「他們那種身份,我們也見不到啊。我就是想去給惠兒看看有沒有機會,大不了我們不多停留,看看就回來,行嗎?」余氏懇求道。
「你當真不會像上次一樣?」姚慶遠遲疑地問道。
余氏連忙點頭,還舉起兩根手指:「我發誓,真是為了惠兒。」
姚慶遠無奈,想著多帶她們娘兒倆見見世面,或許就不會像從前那麼鼠目寸光了。何況最近余氏真的收斂不少,終於還是答應:「到了方府,不能亂走亂看,緊跟著我,明白嗎?惠兒呢?」
「已經準備好了,在外頭等著我們呢。」余氏拉著姚慶遠出門,姚心惠已經用心打扮了一方,給姚慶遠請安。
姚慶遠租了輛馬車,抱著兩個錦匣,前往方府。
方府早已經是門庭若市,前院由方德安和幾個兒子招待貴客,後院則有方夫人和方老夫人招待各府的女眷。因為方德安剛遷任尚書,各府送來的賀禮一個比一個貴重,唱名的時候,巨大的紅珊瑚,千年的人參,滿箱的珍珠,還有成色上等的玉如意輪番展現在眾人眼前,看得眼花繚亂。
方德安對皇帝阿諛奉承,常進獻丹藥,頗得帝心,因此宮中也有極豐富的賞賜。
但老夫人臉上只有淡淡的笑容,未見得多高興。
若澄帶來的賀禮是李懷恩準備的,雖然也十分貴重,很好地彰顯了王府的身份,但也跟那些金銀俗物一樣,並未入老夫人的眼中。
直到蘇奉英命人捧著一幅緙絲的《瑤池獻壽圖》展開在眾人面前,方老夫人眼中才一亮。那幅緙絲圖之上群峰集翠,祥雲羅織,各色仙人栩栩如生。蘇奉英說道:「這是臨摹的宋絹本《瑤池獻壽圖》,特意找了應天府緙絲局的繡娘花了半年的時間製作的。賀老夫人福壽延綿,昌椿永盛。」
方老夫人扶著身旁的丫鬟走到那緙絲圖面前,臉上笑容綻放:「葉夫人有心了,特意提前半年就為老身準備賀禮。這賀禮太貴重了,老身很喜歡。」
蘇奉英笑道:「夫君得知老夫人年輕之時,一手緙絲技藝獨步蘇州。近年來已經很少再動手。那名繡娘還是與老夫人同門呢。」
「真的嗎?來,你給我說說。」方老夫人執著蘇奉英的手,拉她坐在身旁,一下子與她親近了很多,也不大與旁人說話了。
沈如錦和若澄到屋外透氣,沈如錦看了屋內一眼,說道:「也不知道今日這賀禮是蘇奉英的意思還是葉明修的意思,說花了半年準備,一下子就把別人的賀禮都比下去了。難怪葉明修近來頗得太子賞識,看來也是個會逢迎上意的。世子跟他比,就差遠了。」
若澄笑了笑,沒有說話。她本來就沒有認真準備方老夫人的賀禮,因此不討對方喜歡也在情理之中。她這個人做不來那些曲意逢迎的事,她覺得喜歡或者不喜歡都應該出自真心。
她跟沈如錦散步到花園,忽然聽到爭吵聲。
「我明明花了重金買的兩幅畫,怎麼變成假的了?」方玉珠斥道。
若澄聽見姚慶遠的聲音:「您可不能誣賴小的啊。小的分明就是拿了真品來府上交貨,怎麼一轉手就成了假的呢?」
「剛才你自己也驗看過了,還有何話可說?」方玉珠盛氣淩人道,「來啊,將這一家三口,統統押送到順天府去!」
「慢著。」若澄連忙提著裙子走過去,果然看見姚慶遠一家三口跪在地上求饒,方玉珠和一個管家模樣的男子站在一旁,身後還跟著不少的丫鬟和僕婦。
方玉珠看到若澄和沈如錦來了,皺了皺眉頭。這一個晉王妃,一個世子夫人,闖出來管別人家的閒事做什麼?管家在她耳邊說了兩句,她露出了然的笑容,低笑道:「我當是誰呢,晉王妃是認親來了?沒想到你還有這樣低踐的親戚,真是折煞了晉王府。」
若澄走過去,要把姚慶遠扶起來,姚慶遠連忙推開她的手,說道:「不不不,小民跟晉王妃什麼關係都沒有。小民認了,都是小民做的。小民一定賠償貴府的損失。」
若澄道:「舅舅,你在說什麼呢?」
姚慶遠仰頭道:「王妃身份高貴,請速速離去,千萬不要因小民幾個而讓你蒙羞。今日之事,小民一力承當,你快走吧。」
余氏剛才看到若澄過來,本以為看到救星,聽到姚慶遠這麼說,醍醐灌頂。上次晉王已經狠狠警告過她了,若再牽連若澄,就讓他們幾個在京城待不下去。比起賠銀子,後者顯然事態更嚴重,因此縮在一旁,抱著姚心惠沒有說話。
姚心惠知道阿爹做生意一向誠信,斷不會拿假畫來交差,剛才她就想試著說話,但畢竟沒見過這樣的場面,還是膽怯。
若澄看向方玉珠,大聲說道:「在你眼中,血脈親情是低踐?老實本分是低踐?我舅舅做人一向光明磊落,誠信待人,你說交給你的畫有問題,拿給我看看。」
方玉珠嗤笑,心裡覺得若澄根本看不懂。
「拿來吧。」沈如錦站在若澄身邊,伸出手說道。她是聞名京城的才女,沈家以書香傳家,她在京城之中已經是名聲不小。方玉珠冷哼一聲,礙於兩人身份,示意管家把兩個錦匣拿過去。
沈如錦和若澄將裡面的畫拿出來,一幅是李成的《茂林遠岫圖》,一幅是董源的《瀟湘圖》,兩位都是宋朝山水畫的名家,而宋朝的山水畫又被稱為黃金時代。真跡恐怕是收藏在宮中,民間只有摹本。
若澄仔細看了看,發現這畫臨摹的還是粗糙,一眼就能看出是贗品。她下意識地想起前陣子有人拿著贗品去姚慶遠鋪子裡騙錢的事情,今日竟然在方府又故技重施。她走到姚慶遠身邊,低聲跟他說了幾句。
姚慶遠點頭道:「有的,有的,可是你怎麼知道?」那明明是陳書生交代他的法子。
若澄輕輕笑道:「那不重要,能洗刷你的冤屈就可以了。」她復又站起身,將畫軸卷起來,慢慢說道:「這兩幅畫絕對是贗品不假,但不可能出自我舅舅的鋪子。」
沈如錦看著她,她說這些話的時候,神態與往日柔順乖巧的模樣完全不同,渾身透露著一種自信的光芒。她本來要說的話,到了嘴邊又收了回去,只是把畫交給她,靜靜地看著。想來她這個妹妹還有些驚喜要給她。
方玉珠冷笑了一聲:「你可是堂堂晉王妃,怎麼現在抵賴不掉,就開始胡編了?今日是我祖母的壽宴,我也不想把事情鬧大,看在晉王府和平國公府的面上,」方玉珠停了下,看向姚慶遠一家,面露鄙夷之色,「既然是晉王妃的舅舅,賠一千兩,趕出去,也就完事了。」
若澄搖頭道:「你最好想想,這兩幅畫到底經過了誰的手,是被誰掉包了。如果你不知情,一會兒報官了,也好撇清自己。否則事情鬧大了,只怕你們賠一千兩,也解決不了問題。」
若是平日,方玉珠肯定已經嗆回去了,可是對方身居王妃之位,只能按捺著xin子說道:「晉王妃這話我可就聽不懂了。明明是你舅舅為人狡詐耍滑,以次充好,你還讓我賠你們的錢,太可笑了吧?」方玉珠覺得對面這個女子肯定是傻了。晉王如今自身難保,晉王妃也沒什麼了不起的。祖母的壽宴,不是連晉王都乖乖來賀壽了嗎?
這裡的動靜鬧得太大,驚動了方老夫人她們,很多人都一道往花園這邊過來。
方玉珠覺得來的人多了,這裡又是她家,更加理直氣壯:「今日就算你是晉王妃,也要把話說清楚。你說報官就報官,我們讓官府查一查這黑心的商販到底還坑了多少客人!到時候可別說我不給晉王府面子。」
若澄看到這麼多人,手指微微發抖,她一向縮在人後,從不做出風頭的事,有些怯場。沈如錦走過去握著她的手,輕聲道:「澄兒,事到如今,猶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你若有把握,就大大方方地說出來,還有姐姐在。否則當著這麼多人的面,不止你我,連你我身後的晉王府和平國公府都要跟著蒙羞。還記得前幾日跟你說過的話嗎?你要立起來,才沒有人敢輕看你,勇敢一些。」
若澄深呼吸了口氣,對沈如錦點了點頭,走到沈老夫人的面前,輕聲道:「老夫人別介意。我並非要攪亂老夫人的壽宴,可不忍親舅舅蒙羞。他只是個老實本分的生意人,若是胡亂被扣上以假換真的罪名,以後在京中恐怕無法再立足。而我家中未出嫁的表姐也難再覓得人家,請老夫人體察。」
憑著剛才老夫人收禮時候的表現,若澄推測她是個有眼光和脾氣的人,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應該不會一味地護短。
方老夫人知道對方身份貴重。雖然現在晉王府大不如前,京中許多人都存著輕視之心,加上前陣子皇帝有意打壓晉王的事情鬧得沸沸揚揚,她也聽了一二。她自己原本出身寒微,看了跪在地上的一家三口,感慨道:「以晉王妃的身份,能如此維護母舅,沒有忘本,老身十分感佩。好吧,如若他真有什麼冤屈,不妨明說。老身作為今日的壽宴之主,秉持公正的原則,不會冤枉任何一個客人。」
「多謝老夫人大義。」若澄點頭一禮。
方玉珠走到老夫人身邊,挽著她的手臂,低聲道:「祖母!明明是他們……」
方老夫人抬手道:「不急,先聽聽晉王妃怎麼說。」
跟在方老夫人身後的眾人也都看著若澄,蘇奉英和蘇見微兩姐妹聽丫鬟說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也好奇若澄能說出個什麼門道來。畢竟在女學的時候,她雖然勤奮刻苦,但各方面表現都平平。
若澄展開畫軸說道:「想必在座喜好收藏的各位都知道,古畫多用絹和宣紙畫成。絹布尚好保存,然宣紙為畫,需要裝裱,才方便收藏。但由於時隔久遠,宣紙容易產生斷裂,在畫上形成裂痕,所以歷代的收藏家都要經過重裱的技藝,來維持畫作的完整,以便它能繼續流傳下去。」
女眷裡頭議論紛紛,她們平日都是鑽研些女紅和琴棋書畫,哪裡會管什麼字畫的裝裱?有的都是第一次聽說。倒是平國公夫人開聲道:「你說的沒錯。但這個跟兩幅畫有什麼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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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澄指著手中的畫說道:「這兩幅畫的用墨和用紙,一看就是這幾年的摹本,為贗品無疑,而且仿造的技藝十分粗爛。方府在我舅舅的鋪中所購的雖然也是贗品,但乃前朝名家的臨摹之作,因此價值不菲。我母親的娘家幾代經營書畫,在江南一帶也小有名氣,一代代傳下裝裱的技藝,十分精湛。收藏家都知道,前朝的畫作已經有上百年的歷史,在流傳的過程中,難免有損毀,還有斷裂的現象。因此我舅舅收到畫的第一件事,肯定是要重裱。而姚家用以重裱的材料為宋白箋,此紙十分特別,京城是沒有的。」
余氏聽得一愣一愣的,這些事她完全不知,怎麼這個丫頭說得頭頭是道?
此時,姚心惠受了若澄話裡的啟發,也大著膽子站起來,走到若澄的身邊,聲音還有些顫抖,眼神卻十分堅定:「沒錯,阿爹收買兩幅畫的時候,其中一幅多處斷裂,還讓我和弟弟一起連夜重裱,所以這兩幅次品,絕對不可能出自我家鋪子之手。你們若不信,可以去閣老楊大人府上,李公府,還有都御史府拿我們家剛賣出的幾幅畫作來查證,後面重裱的材料裡,必定有我家獨門的宋白箋。我阿爹從小教我,做生意要誠信,絕不能以次充好,昧著良心賺錢。沒錯,我們出身是比不上在場的各位貴人,但人心並無高低貴踐之分。阿爹收到方家的單子之後,一直小心保管畫作,昨夜未睡,又細心查看了一遍,確認畫作完好今日才敢送到府上,以賀老夫人大壽。我們絕不可能為了兩幅畫砸自己家百年的招牌,還請老夫人明察!」姚心惠恭敬地拜道。
余氏從沒有聽過姚心惠說這麼多話,聽得瞠目結舌。但心中又覺得十分安慰,女兒終於長大了,已經能幫著扛起家裡的重擔了。她抓著姚慶遠的手臂,眼眶濕熱。姚慶遠拍了拍她的手背,不住地點頭。
在場眾人鴉雀無聲,方老夫人開口說道:「不用去勞煩幾位大人了,老身相信你們便是。」
「祖母!怎麼能憑他們三言兩語就下結論呢!他們可都是一夥的!」方玉珠急道。
「玉珠,我信他們所言,是因為你不懂對真心所愛之物,都有顆敬畏之心。就像我當年只要拿起針線,可以不吃不喝三日,直到一幅繡品完成,別人要詆毀我的繡品我可以跟他們拼命。我能看出來,他們是真心愛畫懂畫之人,怎麼可能拿著畫去坑蒙拐騙呢?好了,今日是我的壽宴,我說此事罷了!」方老夫人也不想這件事鬧大,讓方府沒有顏面,更不想得罪晉王府和平國公府。
方玉珠還要說什麼,方德安已經趕來,厲聲斥道:「你這丫頭,怎麼又在這裡惹事生非!」
「爹,我沒有惹是生非,明明是她們……」
這個時候,沈如錦上前恭敬說道:「方老夫人,我看這件事也不能就這麼算了。貴府有人以假畫充好畫,肯定拿真畫出去騙錢。今日還只是畫,明日也保不齊是什麼東西,到時候家宅難寧。您看是不是讓方大人好好查一查,也好把府上的蛀蟲抓出來?另外晉王妃的舅舅被冤枉,也得有個說法。」
方老夫人又看了沈如錦一眼,點頭道:「世子夫人說得有道理,此事我會叫人查清楚的。今日是老身的孫女沒有查清事情原委,讓幾位受委屈了,若是不介意的話,也留下來吃頓飯,權當府上賠不是了。」
沈如錦看到旁邊的管家,刹那間面如白紙,雙腿發抖,心中已經有幾分明瞭。看來這廝監守自盜,畫作的事跟他脫不了關係。但沈如錦畢竟是外人,人家的家事也只能說到這裡了。
等方老夫人她們走了以後,若澄和姚心惠走過去,分別將姚慶遠和余氏扶起來。余氏抱著姚心惠,不停地說道:「剛剛真是嚇死娘了。惠兒,你當真長大了。」
姚慶遠再三謝過若澄,同時心中也有個很大的疑問,那些事他從沒有告訴過若澄,她又是如何知道得這麼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