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第七十七章
皇宮內的太液池旁,韋貴妃和徐良媛正閑庭漫步。韋貴妃比徐良媛虛長十幾歲,但二人看起來如同姐妹一般。只不過貴妃雍容華貴,徐良媛到底只是太子的妾室,氣勢上矮了大半截。
韋貴妃看著杏園裡初綻的杏花,笑著說道:“椿天來了。今日好像是吏部的銓選?”
徐良媛小心翼翼地扶著她,恭敬地回道:“正是。這一屆的進士裡臥虎藏龍,想必會為朝堂輸送不少人才。前面有個涼亭,您走累了吧?不如我們去裡頭坐一坐。”
韋貴妃微微點頭,進到涼亭裡。裡頭的茶牀,茶具和水果擺放一應俱全,連香爐都飄出裊裊的炊煙。韋貴妃一看就說:“你有心了。”
徐良媛沒說話,扶著韋貴妃坐下,命宮女來奉茶。
韋貴妃整理好裙擺,望著太液池上的粼粼波光,悵然道:“有好一陣沒見到舒王妃了,舒王說她病了,也不知道病得如何。本宮記得,平日你跟舒王妃的關係還不錯。那日宮中設宴招待長平和淮西節度使,你人雖未至,可舒王妃入席前,還是去東宮坐了坐。”
徐良媛身子略微繃緊,俯身道:“舒王妃不過來與妾身談些家常小事,討了些妾身新制的香片。她生病後,妾身曾去過舒王府探望,但舒王閉門謝客,所以妾身也沒見到王妃。”
韋貴妃接過宮女奉上的茶碗,低頭笑了一下:“我聽說那日在馥園,後院裡鬧出不小的醜事,居然讓地痞無賴溜進去,還澱污了一名醉酒的婢女。本宮看啊,舒王妃監管不力,治下無能,是該閉門好好反省反省。若是人人都像徐良媛一樣,將東宮治理得井井有條,男人們也就能專心於前朝的事,你們說是不是?”
左右皆應是,還爭相誇讚徐良媛。
“貴妃娘娘實在過譽了,妾身只是做好分內之事。如今廣陵王在前線殺敵,太子殿下主持吏部選官,妾身也幫不上什麼忙,只能讓他們沒有後顧之憂。”
韋貴妃讚許地點了點頭,這時一個宮女快步走進涼亭,對著韋貴妃耳語了幾句。韋貴妃神情不變,對徐良媛笑道:“成國公夫人進宮探望我,你有事自去忙吧。”
徐良媛行禮告退,韋貴妃看著她遠去的背影,輕笑。這個女人非常聰明,舒王妃完全是被她牽著鼻子走了。只怕馥園的事,也有她在背後添油加醋,煽風點火的功勞。
當初憑藉一個侍奉太子更衣的機會,便成功擠入了東宮。以屈屈四品的良媛身份,統御東宮而無人不服。皇家雖然歷來子息單薄,可東宮也實在太單薄了一些。原太子妃蕭氏無所出不說,下面的那些承徽,昭訓和奉儀多是生出女兒。難得生出兒子的,也因為年歲尚小,母親身份卑微,再難與已成氣候的廣陵王相抗衡。
若是太子將來榮登九五,廣陵王必是下一任儲君。
這位徐良媛步步為營,雖說現在看來是蚍蜉撼大樹,但千里之堤可以潰於蟻穴,也不能小覷。
韋氏正想著,成國公夫人王氏已經被宮女帶到涼亭中,“噗通”一聲就在她面前跪下,未語淚先流。
韋氏揮手讓宮人都退到涼亭外面,皺著眉說道:“你這是幹什麼?哭哭啼啼的,成何體統?”
王氏跪挪到韋氏的面前,扯著她的袖子:“姑母,姑母求您救救我阿兄吧!武寧侯府名下的吳記櫃坊,虧空巨大,事情快要包不住了。一旦鬧到聖人面前,恐怕,恐怕……”
韋氏神情淡然:“當初我就跟你們說過,不要太貪。可你們就是不肯聽,藉著吳記櫃坊大肆斂財,弄得坊間怨聲載道,若不是舒王壓著,參你們的摺子早就在聖人面前堆成山了。如今找本宮,又有何辦法可想?”
王氏跌坐在地上,復又爬起來,扯著韋氏的裙擺:“貴妃娘娘,您可不能這麼說啊!當初阿兄之所以接下這樁生意,全是看在您跟舒王的面上,這幾年也沒少孝敬你們。可誰知河朔三鎮大亂,天子出兵,廣陵王為主將,一直催逼軍餉。國庫交不出軍餉,宦官就逼阿兄。武寧侯府若倒了,那於舒王也是少了一大助力啊。”
韋氏將裙擺輕輕扯回來,手靠在茶牀邊上,對王氏說道:“你還沒看出來?有人故意借出兵一事,要扳倒武寧侯府。此番出兵,如果舒王當主將,你們便會無事,可廣陵王搶了主將之位,便巴不得將你們一併拔除。如今,武寧侯之位和吳記櫃坊怕是保不住了。你回去告訴武寧侯,他若想保得xin命,只能向李絳求助。”
王氏原本哭哭啼啼的,聞言怔住:“李相在朝堂上一向是中立的,會幫阿兄嗎?若他出手了,不就意味著他站在舒王這邊了?”
韋氏意味深長地一笑:“這可由不得他了。他的次子有把柄握在本宮的手裡,他自己也……總之,你讓武寧侯好好問問他,是明哲保身重要,還是兒子的xin命前程重要。”
王氏只覺得筋骨酥麻,背脊陣陣發涼。李絳拜相,又是趙郡李氏的宗主,一直被舒王和太子兩方爭取。可他行事過於謹慎小心,不肯依附於任何人。這回武寧侯府出事,韋貴妃和舒王便借由此,逼他徹底站位。
這帝王家的人,心思何其可怕。
金烏西墜,大慈恩寺的暮鼓響徹了整個長安。吏部的選考結束,新科進士放好答卷,陸續從屋子裡退出去。
若說進士科考的是經義,那吏部銓選,考的便是真正的治國之道。是以,對很多人來說,題目的深度和廣度,都不是科舉能夠企及的。他們這一榜進士只三十一個人,但加上去年,前年,還有大前年那些沒有選上官的進士,最後也是百來號人共同競爭僅有的幾個位置。
沒選上的,又要在漫長的等待中過一年。
李曄和同榜進士從尚書省所在的屋宇出去,左右是太常寺和鴻臚寺。到了下值的時候,綠衣小吏在其間穿梭奔走。同行的進士中,有些為了選官常在各部司間奔走的,與他們互相駐立寒暄。相比之下,李曄雖貴為宰相之子,卻鮮有人知。
李曄也不在意,徑自往前走。一個小吏忽然朝他撞過來,往他手中塞了字條之後,就匆忙地退開了。
李曄看到字條摺疊的方式,便知道是張憲的人,獨自走到僻靜的地方,打開紙條掃了一眼。然後又合上,藏在袖子裡。原本他就覺得王承元的事透著古怪,一直命人暗中調查他在長安時的交友情況。
原來王承元與崔時照,虞北玄的交情都不淺。這兩人都利用王承元的信任,得知成德節度使病重,想要他回去接任的消息。於是崔時照順水推舟,虞北玄告知舒王,共同完成了除夕夜的那場大戲。但兩人的目的卻截然不同,崔時照不僅要逼天子出兵,還要天子撤換主將,從而將吳記櫃坊與宦官勾結,貪空國庫一事徹底揭發出來。
如今只欠一把火,就可以燒到天子的面前。所以就算當日他和廣陵王不出手,王承元也能平安地離開都城。崔時照早就布好局,看到他們半路冒出來,可能還差點打亂了他的計劃。
李曄終於明白,崔時照跟舒王並不是站在同一立場。他只是表明依附,實則是靠近舒王尋找機會,想要拔除他的勢力。李曄很早就注意到吳記櫃坊,但因為背後牽扯到舒王和宦官,一直投鼠忌器,反被崔時照搶先了一步。此人,絕不是池中之物。若為廣陵王所用,必將如虎添翼。
而且孫從舟居然也是崔時照找來的,還動用了清河崔氏的人脈。看來崔時照對他的妻子,也是很用心了。
李曄步出皇城,雲松正坐在馬車上等他,看見他出來,樂顛顛地迎過來:“郎君,今日考得如何?”
李曄正在想別的事,淡淡地回道:“尚可。”
雲松摸了摸後腦,從“尚可”二字,也聽不出來好壞。只是吏部的銓選向來難如登天,考不上也沒什麼。雲松道:“那我們現在回府?”
李曄點頭,上了馬車。馬車沿著皇城根,一路拐進了永興坊。有的人家門前已經掛起了紅燈籠,好像一路照著他回家的路。他對那個家本來沒有什麼期待,因為知道有個人在等他,所以心裡也跟著那燈籠的光一路暖了起來。
忽然,一匹馬竄到了馬車的前面,雲松睜大眼睛叫到:“白虎侍衛?”
白虎點頭跳下馬,幾步走到馬車旁邊,著急道:“先生,我有要事稟告。”
雲松已經習慣了這些人叫李曄先生,也沒覺得奇怪,側身讓他上了馬車。李曄用眼神詢問,白虎怕雲松聽見,附在李曄的耳邊說道:“淮西節度使的確不在蔡州,不知去向。”
果然如此,虞北玄就是舒王的殺招!李曄的手忽然握緊成拳。
嘉柔坐在屋中,閉著眼睛努力回憶前世的事,想知道這吳記櫃坊到底有什麼名堂。可前世她遠離都城,對長安城裡發生的事,知道得實在太少了。
李心魚肯定知道得更多,但她現在也不敢貿然去找她。萬一自己的猜測有誤,被王慧蘭知道,那孩子免不得要吃苦。
她毫無頭緒,就走到李曄的書架上,想找一本書打發時間。無意間發現了一個紙頁泛黃的卷軸,擱置在角落裡,上面已經落了層灰,顯得與周圍精心保養的書卷格格不入。
她好奇地將卷軸拿出來,小心地展開。
那是一幅畫,畫的是一名白衣男子獨坐於花間月下,兩指捏著一枚棋子,面前放著一個石棋盤。他的眉目疏朗,彷彿正運籌帷幄,卓爾不群。雖只有側臉,卻畫得十分細緻,可看出作畫之人所傾注的感情。
畫的右上角,題著一行詩:袖羅斜舉動,明艷不勝椿。青鳥不來絕,忍看鴛鴦結。椿風少年心,閒情不自禁。
落款是瑤光。
這字跡跟李曄的很像,但比李曄的柔美娟秀許多,應該是出自女子之手。而且這首詩,很明顯是情詩。
之前嘉柔從沒有看過這幅畫,難道是最近才被李曄翻出來的?她皺了皺眉頭,將畫卷重新卷起來,越想越不對勁。這畫上的男子,雖看不到整張臉,但感覺和李曄很像。
瑤光,恰好是北斗七星中最後一顆星辰的名字。難道是巧合?
玉壺從屋外面走進來,對嘉柔說道:“郡主,派去探查的人回稟,吳記櫃坊已經有好幾日沒有開門了,所以也查不出什麼。”
嘉柔的心思還放在這幅畫上,都沒有注意玉壺在說話。
玉壺又叫了她一聲,她才回過神來,問道:“為何不開門了?”
“這個倒是沒有查出來。只知道吳記櫃坊的生意做得很大,似乎都城裡很多達官顯貴都將錢存放在它那裡收利。這幾日,也有很多人在問它的事情。”
“你們在說什麼?”李曄從門外走進來,柔聲問道。
玉壺連忙行禮退出去,嘉柔立刻把畫放回書架裡,沒有轉身。她現在腦子裡很亂,李心魚的事,那幅畫上的內容。玉衡,是北斗七星的第五顆……而瑤光,是北斗七星的最後一顆。如果按照星辰相列的順序,瑤光應該是玉衡的師妹吧?
她不敢想,不敢再去深想。不一定是她想的那樣。
世間叫瑤光的女子,未必都會與玉衡有關係。
李曄走到嘉柔的身後,聲音更柔和:“是我回來晚了,所以你不高興?今日是太子監考,題目比往年難多了。我們從尚書省出來時,已近黃昏。”
嘉柔深吸了一口氣,轉過身面對他:“不是,我沒有怪你。只是今日在大嫂那裡看賬時,無意中發現家中有大筆的錢都涌入了一個叫吳記櫃坊的地方。剛才在想這件事。”
李曄沒想到她注意到吳記櫃坊,便說:“那只是放利的地方,都城裡有不少相似的櫃坊,大戶人家都借來放利。你不要多想。”
嘉柔抬眸看著他的眼睛,墨色的雙眸,整張臉如美玉雕琢而成,眉宇間透著清貴之氣。跟上輩子她在陣前看到的那個風燭殘年的老人,一點都不像。
這樣想,她便好受一些了。
比起吳記櫃坊,李家的前程,她更在意他。心中明明不相信,卻老是忍不住去懷疑。兩個人都是體弱多病,都與廣陵王過從甚密。他明明很聰明,上輩子卻籍籍無名……可她連開口問他的勇氣都沒有了。如果他是玉衡,親口承認,她怕自己受不了。玉衡先生可是過幾年就要死了!如果他不敢承認,就要說謊騙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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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最好他不是,可就算他現在說不是,她又會全然相信嗎?
“昭昭,你究竟是怎麼了?”李曄低頭,親吻著她的發頂,“可是我昨夜累著你了?”
“沒有。”嘉柔搖頭道,“你今日考得如何?”
李曄抬頭想了想:“為了你能當官夫人,為夫算是盡全力了吧。”
嘉柔被他的語氣逗笑,牽著他一起往榻上走,坐下來之後才認真說道:“郎君,我不想當官夫人了,現在這樣能常常見到你也挺好的。等閒暇時,我們到驪山別業去住一陣吧?剛好讓孫先生為你好好調養一下身子。”
李曄覺得她的神情似在隱藏什麼情緒,握著她的手說道:“我明日可能要出門去一趟湖州。等回來之後,再陪你去驪山小住。”
嘉柔一下緊張起來:“你去湖州做什麼?孫先生還要給你治病……”
李曄口氣平靜:“當時我拜在湖州書院門下,聽說那位老院長生病了,我想去探望一下,順道把考中進士的消息告訴他。選官的結果要兩個月才能出來,我月余便歸。”虞北玄現在人肯定就藏在河朔地區,不知什麼時候會向廣陵王下手。他要去李淳的身邊,才能確保萬無一失。
嘉柔聽罷,若果真如此,她倒也沒有阻攔他的道理。
“我去把孫先生請來,他說你可以出門,你才能去。”嘉柔起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