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第九十六章
李絳和李曄進了宮,跟在宦官的身後,走進甘露殿。這一路上的氣氛都很不尋常,李曄注意到,守備似比平日還要森嚴。甘露殿的地上鋪著厚厚的氈毯,放置一座半人高的雕刻八仙過海的鎏金博山爐。殿中雲霧繚繞,兩邊的橫排窗透進外頭的日光,整個大殿顯得十分縹緲空曠。
貞元帝坐在上首,太子李誦,舒王李謨和舒王妃崔清思分坐兩邊,除此之外,再無旁人。李絳向他們依次行禮,然後說道:“不知聖人急召臣和臣之子,有何要事?”
貞元帝近來氣色不佳,雙手放在膝頭端坐著,聲音略顯渾濁:“李卿,朕有一樁舊事想要問問你,是關於火襖教的。”
李絳心中一動,還是冷靜地回到:“聖人請問。”
貞元帝的神情十分端凝:“你與火襖教的聖女,到底是何關係?當年火襖教參與延光一案,你是否也牽涉其中?”
此話一出,整個甘露殿越發安靜,太子李誦甚至倒吸了一口冷氣。他原先不知,聖人忽然召他來甘露殿做何,後來看到舒王和李絳都來了,直覺不是什麼好事。沒想到是關於延光姑母的案子!這都過去多少年了,為何又舊事重提?
片刻之後,李絳沉著地說道:“臣與火襖教聖女的確有些私交往來,但那些都是明面上的事,火襖教出事以後,臣已與她劃清界限。不知聖人聽了誰的話,有此一問?”
“李相撇得倒是乾淨。難道你以為火襖教覆滅,重要的教徒都死得差不多了,便無人指徵?”崔清思笑了笑,看向李曄,“有人說你當年抱著剛出生的孩子去火襖教找他們的聖女,這件事可當真?”
李絳面容嚴峻。這件事本來極為隱秘,舒王妃是如何知曉的?可看她言之鑿鑿,想必是手上握有證據,瞞也瞞不過去。他索xin承認道:“臣的四子出生時身體虛弱,聽聞火襖教聖女醫術了得,治愈教眾無數,被奉為神明。臣抱子求醫,莫非也是錯?”
“不愧是李相,竟將理由說得如此冠冕堂皇。既然你說你與火襖教聖女並無私情,只是明面上的關係。那麼我請個舊人進來,你且看看看認不認識。”崔清思說完,朝外喊了一聲。
宦官立刻帶著一位年逾花甲的老漢上來。那位老漢穿著葛布衫,踉蹌著跪下,畏畏縮縮地看著周圍,想必是從來沒到過御前。
“草,草民見過聖人。”老漢說完,便趴在地上,不敢再動了。
貞元帝威嚴地問道:“堂下所跪何人?”
那老漢哆哆嗦嗦地回道:“草民本是火襖教總教的一名護法,跟在聖女的身邊做事。火襖教出事以後,草民棄暗投明,一直安分守己,再未提過火襖教的舊事,還請聖人明察。”
“今日找你來,並不是問你這些。你回頭看看,是否見過那個人。”崔清思說道。
那老者聞言,膽怯地回頭望了一眼,與李絳四目相對,一下驚起:“你不是常來總教的那位郎君麼?這麼多年,你的容貌倒是沒什麼變化。我們在聖女那兒見過幾次的,我對您印象很深刻。這位,這位可是那個你抱走的小郎君?”老漢又往李絳的身後看了一眼。
李曄從未見過這個老漢,疑惑地問道:“您認識我?”
老漢笑著點頭:“你尚在襁褓中的時候我見過一次。還是我把你交給這位郎君的。那個時候你太小了,身體又弱,連哭的聲音都不大呢。”
他在那裡自說自話,李絳忽然想起來,當年聖女的身邊是有一個人,但時隔多年,印象早就不深了,無法斷定是否乃此人。李絳冷哼一聲:“舒王妃不知從何處找來這麼一個人,胡亂指摘,混淆視聽,不足以服眾吧?”
李謨擺了擺手道:“李相別著急,不妨聽聽他所言,再做判斷不遲。天子面前,不得妄語。這個孩子的來歷,你且說說看吧。”
老漢回憶道:“火襖教在鼎盛時,教眾有數萬人,在長安也算是極有勢力的。那時,火襖教的聖女跟朝中許多官員都來往甚密,有些是明面上的,有些是暗地裡的。明面上的那些在當時就已經被除掉了,可暗地裡的還有些漏網之魚。這位郎君就是其中之一。他跟聖女似有私情,我曾不止一次親眼見過他們相處時的情景。”
“荒謬!你既說我是私下與她來往,又如何能讓你看見?”李絳反駁道。
那老漢倒也不慌不忙地說:“因為我是聖女最得力的手下,她很信任我,還會告訴我一些秘密。還記得二十多年前的雨夜,你抱了一個包在青布襁褓裡的孩子來請聖女醫治?後來你幾次三番來詢問那個孩子的病情,聖女都不肯讓你見。可你不知,你抱來的那個孩子早就死了,還是我親手埋的。”
李絳渾身一震:“你胡說!”
“我沒有胡說!我現在還能記得埋孩子的地方,只要派人去,必定能找到他的骸骨。聖女將那個孩子身上的手鐲,長命鎖等物都取了下來,還檢查了他身上的胎記,而後找了一個體弱的孩子交還給你。孩子的容貌本就變化大,更別說闊別一年之久,連親生父母也無法分辨出來的。”
李絳倒退了兩步,幾乎站不穩,幸而被身後的李曄扶住。他很想再次呵斥老漢胡言亂語,可這些細節說得分毫不差,猶如親眼所見。他從未想過那個女人竟敢調換他的孩子,這個驚天霹靂,震得他一時不知該作何反應。
同樣震驚的還有李曄。他原本也不信,只覺得是舒王的計謀。可看到父親的反應,便知那個老漢所言,恐怕並非全然是假。若他所言為真,那自己便不是李氏的血脈,也不是李四郎。那他到底是誰?又從何處來?
這二十多年來,他雖離家寡居,並沒有得到家人多少的庇護。可他有名有姓,有父有母,不至於像是無根的浮萍。可今日,有人告訴他,他的身世是假的。他根本不是李曄,當朝丞相之子,而可能是個無名無姓的野種?
這有多麼荒誕可笑!
一直沒有說話的李誦此時開口問道:“你可知,這個孩子的生父是誰?”
老漢搖了搖頭:“草民也不知聖女從何處得來這個嬰孩,也許只是從普通農人家裡抱來的。可我知道,聖女跟這位郎君,絕非泛泛之交那麼簡單。他們之後還往來了數年,直到火襖教被朝廷剿滅。如果我沒記錯,當時清查火襖教總教的,便是這位郎君吧?他借由此立下大功,飛黃騰達。”說到最後,那老漢的口氣裡已經有幾分鄙夷。
“聖人,請聽臣一言。”李絳跪下來,暫時不去想李曄的事,而是為自己辯白,“實情並非如此。臣是奉旨行事,根本不存在殺人滅口一說。何況臣當時只是一個小官,有何可利用之處?”
貞元帝一時也無法判斷,對舒王說道:“李卿說得也有道理,不能憑此人的三言兩語,就讓朕降罪於當朝的重臣。”
李謨嘴角噙著笑意,拱手拜道:“聖人,若是當事人之言,可否取信?”
“當事人?那火襖教的聖女不是早就已經身死,哪裡還有當事人?”貞元帝奇怪地問道。
崔清思回答道:“火襖教聖女的確已經不在人世,可是她有一女尚在人間。日前我也是剛得知此女的身份,她便是被度支員外郎收為妾的劉氏。她此刻就候在殿外。”
“既然如此,便宣她進來吧。”貞元帝不滿地看了李絳一眼。因為李昶的事情,他對李絳本就心存不滿。可念著這麼多年,李絳在朝為官,任勞任怨,本有意等風波平息了,就揭過此事。可現在居然扯到當年火襖教和延光的舊案,他就無法容忍了。
劉鶯大腹便便地走進殿中,本要下跪,貞元帝說道:“既然你有身子,就站著說話吧。”
“罪女不敢。”劉鶯低頭道。
“朕並非殘暴不仁,何況法不及孕者。你將你知道的事,說出來便是。”貞元帝道。
劉鶯應是,這才緩緩說道:“罪女的母親是火襖教的聖女,當年李相帶人來查抄總教的時候,母親僥倖未死,逃到朔方一帶,被一個好心人所救,生下我。母親臨死前告訴我,當年李相想利用她和延光長公主建立關係,便幫忙收買很多官員為延光長公主所用。因此延光長公主出事以後,李相立刻就想到要封住我母親的嘴巴,趕盡殺絕。”
“你休得胡言!”李絳已經氣得渾身發抖。他現在總算明白,劉鶯是舒王安排進府的,難怪調查身份的時候毫無破綻。他若肯為舒王所用,劉鶯便會是一個眼線。而若他不肯乖乖就範,她就如同毒蛇一樣,會反咬一口!
劉鶯不理他,繼續說道:“我之所以委身李府,就是想找到當年他與延光公主勾結的罪證,無意中發現他與武寧侯府聯合殺害了我的異母姊妹,還發現這次吳記櫃坊的事,他也牽扯其中。這是我找到的他與武寧侯秘密貪分國庫所得的賬冊,請聖人過目。”
劉鶯說著,從袖中將賬本取出來,遞給了身邊的宦官。
李絳瞪大眼睛,顫抖地指著劉鶯:“你,你竟然偽造賬冊?吳記櫃坊的事情,我從未插手!”
“李相高明,自然懂得把自己撇清。可這是我從您書房的暗格裡,好不容易才找到的證據。”劉鶯淡淡地笑道,“多行不義必自斃。你也有今日。”
貞元帝將賬冊匆匆翻了幾下,看得無名怒火起。現在所有的證據都指向李絳,他也懶得管這賬冊到底是真是假,只一把扔到李絳的腳邊,大聲喝道:“事已至此,你還有何話可說?!你教子無方,其身不正,安敢忝居相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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