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第一百一十章
這日李曄下值得早,記起李昶喜歡吃東市的一家炙羊肉,便坐著馬車去了東市買。方才在大理寺中,他聽同僚說起,李昶被判流放千里,這輩子恐怕都不能再回長安了。
曾經是長安城中年少有為的世家子弟,如今落了這麼個下場,眾人難免唏噓。
李曄跟李昶雖從小就有恩怨過節,也難免起了惻隱之心。牢獄之中的生活,必定十分艱苦。在李昶臨行之前能吃到一份熱乎乎的炙羊肉,也算是李曄盡的一點心意了吧。
雲松把馬車停在路邊,李曄往賣肉的鋪子走去。
他覺得有道目光在看自己,舉目四望,街上行人來來往往,又不見什麼異常。他不動聲色地走進鋪子,點了兩份炙羊肉,坐在旁邊安靜等候著。這家鋪子的生意很好,他曾帶嘉柔來過,當時那隻饞貓一個人吃了兩份,津津有味。
他容貌和氣質皆出眾,與這樣一個滿是油煙的小鋪顯得格格不入,在場排隊的人都紛紛側目看他。他早就習慣了周遭形形色色的目光,眼觀鼻,不動如山。
倒是在他旁邊一對上了年紀的夫妻,自顧地交談著。
“老頭子,近來我睡著的時候,總聽見一大片腳步聲,窗外跑來跑去的。”那老嫗說道。
老翁卻不以為然:“定是你上了年紀,出現幻聽了。”
“是嗎?可我有時候還會聽見金鼓之聲……”老嫗仰著頭想了想,最後大概被老翁說服,就不再執著於這件事了。
李曄側頭問道:“敢問二位現住何處?為何會聽到金鼓之聲?”軍隊作戰通常以鼓為令,這應該不是個巧合。然而並未聽說有軍隊駐紮在長安城外,未免太過蹊蹺。
那老翁怔了怔才回答道:“我們住在椿明門外,她耳朵不好,興許是聽錯了。她還常把龍守渠的水聲,聽成錢塘江的潮聲呢。”
老嫗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扯著老翁的袖子,似乎想讓他給自己留些顏面。
李曄對他們禮貌地點了點頭,心中卻覺得不對勁。椿明門在興慶宮附近,由椿明門而入,很快就會到達皇城。而且椿明門外那一帶,多是山丘密林,便於藏匿。
難道真的有軍隊藏在其中?他們的目的是什麼?又是何時抵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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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中竟然連一點風聲都沒有。
炙羊肉的香氣在小鋪子裡飄散開,店家拿了個巴掌大的竹籃,將香噴噴的羊肉裝好,均勻地分給客人。李曄提了竹籃出門,還是覺得有道目光一直追隨著自己。他將一份炙羊肉交給雲松,吩咐他轉交到刑部的牢獄之中。一個人在他身後叫道:“請郎君留步。”
李曄回過頭,看見一個穿著胡服的女子,氣質像是宮裡出來的。她走到李曄面前:“郎君,我們夫人有請。”
李曄立刻猜到是哪位夫人,將手中的另份炙羊肉也一併交給了雲松:“你先回去吧。告訴郡主,我晚些回去。”
雲松警覺地看著那名宮女,不放心地搖了搖頭:“郎君……”
李曄拍了拍他的肩膀,沒說什麼,便跟著那名宮女走了。
街道轉角的茶肆,僻靜冷清,依舊沒什麼人。上回徐氏跟崔氏便是在這見面,這回對面的人卻換成了李曄。宮女為李曄端來茶湯,桌上擺放著林林總總的茶點,糕餅和蜜餞應有盡有。
徐氏揮手讓宮女退下去,笑著說:“你隨意用一些吧。今日唐突把你叫來,實在是失禮。但願你別怪我。”
李曄謝過:“娘娘客氣了,不過我素來不喜甜食,喝茶便好。”
徐氏也沒有勉強,取了一塊糕餅自己食用。李曄安靜地喝茶,窗外的日光灑在木製的桌案上,連紋路都看得很清楚。徐氏吃東西的動作十分優雅,等吃完糕餅,用帕子擦了擦自己的嘴角,才溫和地說道:“我知道廣陵王給你添了很多的麻煩。這次河朔之戰所以能勝,也多虧你千里馳援。我先代東宮謝謝你了。”
徐氏欠身行禮,李曄連忙避開:“娘娘此話便見外了,都是我應該做的。我承諾過廣陵王,不過是盡人之事罷了。”
徐氏抬頭,定定地看著他:“從你選了他開始,我便知道你為的是天下大義。可是玉衡,你畢竟是舒王之子,東宮必有顧慮。”
她早知李曄的身份,這麼稱呼,李曄也不覺得意外。而且站在任何一個人的立場,都不會放心地重用敵人之子,這點李曄也能夠理解。若當初他知道自己的身世,肯定不會選擇輔佐廣陵王,致使如今陷入這樣兩難的局面。
“娘娘放心,雖晚輩從頭到尾都沒打算認親,但身份擺在那裡,自不會插手東宮和舒王府之事,更不會給廣陵王提任何建議。”李曄拱手說道。
徐氏搖了搖頭,手指無意識地摸著茶碗上的浮雕:“你可以告訴我,你心中是怎麼想的?你是否還希望最後的勝利者是東宮?你我都明白,若太子登基,舒王府眾人還有一線生機。若舒王登基,則東宮不可能有半點活路。加之他那人剛愎自用,任人唯親,不是江山社稷之福。我若允你留舒王一命,你可會傾力助東宮?”
“娘娘到底想說什麼?”李曄冷靜地問道。
徐氏下榻走到窗戶前面,看著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說道:“我收到秘密消息,舒王有五萬精兵藏在郊外,蓄勢待發。聖人身邊的陳朝恩,也被舒王收買了。我懷疑他們最後會挾持天子,再控制長安城,擁立舒王登基。只是如今誰都見不到聖人,也不知他們何時會動手。你知道一旦兵變,河朔便會聞風而起,到時候整個帝國便會再次大亂。”
李曄面上不變,心中卻是一震。
五萬精兵!這麼多人,是如何掩藏行跡的?可這剛好印證了方才那對老夫妻所言,的確是有支軍隊藏在城外。以長安城如今的兵防,這支軍隊一旦進入,跟陳朝恩的半數神策軍裡應外合,東宮根本沒有勝算。最重要的是,到時候各地藩鎮會趁亂揭竿而起,烽煙戰火又會席捲整個帝國。
所以必須要阻止他們。
“我能做什麼?”李曄望著徐氏的背影,沉聲問道。
這個女人看似柔弱纖細,但她的籌謀和冷靜卻不亞於任何一個男子。尋常女子面對這樣的局面,恐怕早就嚇得六神無主了。她卻很清楚自己要做什麼。
若沒有這份異於常人的心xin,也不可能坐鎮東宮這麼多年。
“我要你做的事,可能會有些冒險。你能答應我,不告訴任何人麼?必須用你恩師的名義發誓。”徐氏的聲音很輕,隨風送到李曄的耳中,卻字字都重於千鈞。
嘉柔從馥園回到李家,恰好遇到孫從舟前來拜訪李曄。
孫從舟的傷已經好全了,舒王那邊也沒有再為難他。他跟嘉柔討了茶水喝,徑自坐下來說道:“我收到靈芫的信,她說為王妃拔毒進行得很順利。用不了多久,王妃身上的毒就會除乾淨了,你不用擔心。”
嘉柔朝孫從舟重重一拜,由衷地說道:“這回,真是多虧孫先生兄妹鼎力相助了。大恩不知如何回報。”
孫從舟撇了撇嘴:“你不用這麼客氣,嚴格來說,我也欠了你一條命,應該的。”
嘉柔疑惑地望著他,孫從舟卻輕咳了兩聲,不欲多說。他本不是婆婆媽媽的人,但好壞都會記在心中。當初崔時照救他的時候,就說過是受嘉柔和李曄所托。
孫從舟不是傻子,那時姓崔的為了嘉柔把他弄到長安來,冒險相救,當然也是為了嘉柔。
兩個人正閒聊著,忽然聞到一陣肉的香氣。孫從舟鼻子靈,說道:“哈哈,炙羊肉!還是東市的那一家。”
他話音剛落,雲松便提著炙羊肉進來了:“孫先生果然厲害,隔著這麼老遠都聞到了。”
孫從舟得意地揚了揚嘴角,要說吃,可沒人比他更靈了。他也不客氣,徑自拆了那小竹籃,拎了一塊肉丟進嘴裡。不忘誇獎兩句:“香,真是香!應該是新鮮出爐的,我養了這些時候,可很久沒口福了。”
雲松無奈地對嘉柔說:“回來路上,郎君去東市買了這個,然後被一名宮女叫走了。”
嘉柔聽了,卻警覺起來:“什麼宮女?是誰的人?”
雲松不知她為何這麼緊張,摸了摸後腦說道:“一個穿著胡服的女子,看氣質挺像是宮中的人。不過郎君說沒事,要我先回來。”
沒事?怎麼會沒事!嘉柔在馥園見過舒王妃以後,才知道徐氏有多深的心機。她要是算計李曄,恐怕李曄自己都不知道。沒準把他賣了,還幫著數錢。
“我要去找他。雲松,你再去叫幾個護院。”嘉柔下榻穿鞋。孫從舟扯住她的袖子,嘴裡還嚼著肉:“哎,你這麼緊張做什麼?光天化日,又是在鬧市,還有人看著,師兄不會有事的。而且,現在誰敢害他?不要腦袋了麼。”
孫從舟說得振振有詞,可嘉柔覺得,那是因為他不知道徐氏是個怎樣的人。
孫從舟見她還不放心,揮了揮手,讓雲松先出去,然後才說道:“你覺得叫走師兄的人是誰?廣陵王之母?你怕她對付師兄?”
“你,你怎麼知道?”嘉柔瞪大眼睛。
孫從舟舔了舔手指,慢悠悠地說:“我們在山中的時候,老師曾經說過,他這人生平沒什麼大的毛病,唯獨有些風流,到處留情。曾經有個女子,已經嫁人,老師卻與她有了肌膚之親。後來她產下一女,卻不願意告訴老師。老師將自己的一枚印章交給她們,允她們有事可以動用他留下的勢力。所以我們一早就知道,老師還有個女兒。”
嘉柔已經被這接二連三的衝擊,弄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才道:“你的意思是,徐良媛是白石山人的女兒?你們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不久之前。那個張憲莫名其妙地在調查延光舊案,師兄早就覺得奇怪了,不可能不查。所以除非他是自願的,否則那個徐良媛傷不到他的。”孫從舟還算有良心,給嘉柔留了幾塊肉。
嘉柔卻沒有心情吃。李曄既然調查了徐氏,除了知道她是白石山人的女兒,也應該知道她這些年的籌謀。按理來說,徐氏應該是暗算不到他的。
可為何,前世還是那樣一個結果?她實在想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