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第一百一十三章
這幾日,東宮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冷清。自從天子要東宮閉門思過以後,連詹事府的官員也不太敢輕易登門拜訪,生怕被言官抓住。東宮更加門可羅雀,連來往的內侍走路都顯得小心翼翼的。
李誦獨自坐在殿中,目光停留在書卷間的那張信紙上,面色又凝重起來。
他收到這封信的那日,衛國公剛好將舒王妃告到了御前。他將徐氏叫來,本想詢問下毒事件的始末,因她素來與舒王妃矯情還算不錯。但徐氏的反應竟然出人意料的激烈。她甚至都不知道信上寫了什麼,只聽他說是崔清思寫的,就問他是不是不相信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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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誦自問跟徐氏在一起二十多年,相敬如賓。頭一次發現自己好像不太了解這個枕邊人。
徐氏平日兢兢業業,打理東宮的事務井井有條,對上恭謹,對下寬和,幾乎找不出什麼毛病。所以這麼多年以來,李誦都默許她主理東宮,也沒有再立別的妃子。
可他卻不小心發現了這個女人深藏在恭順的表面下,那顆昭然若揭的野心。他忽然間覺得可怕,不知道她還藏著什麼東西,是否別有居心。
其實就李誦個人而言,他覺得很多事命裡有時終須有,所以他從不去爭搶什麼。當年延光姑母權勢極盛,是母后和姑母合意,非要他娶蕭氏。他不能違抗母命,只能依言照做,沒想到因此招了李謨的嫉恨,讓整個延光公主府傾覆。
延光案以後,他變得謹小慎微,不敢過問朝政。一來是不想跟李謨爭,牽連更多無辜的人。二來他當太子當了這麼多年,實在沒有覺得權位是什麼好東西。可他這一身,早就搭上了許多人的身家xin命,到現在也不是說放棄就能放棄的。
他若有幸繼承皇位,廣陵王是最佳的儲君人選。到那時,徐氏便是太后,地位還在中宮皇后之上。
因此,他不得不慎重地調查一下徐氏。不能讓一個別有居心的女人,來輔佐儲君。
這時,東宮的宦官進來稟告:“殿下,崔主簿奉召前來。”
李誦放下筆,說道:“快請他進來。”
崔時照穿著官袍走入殿內,發現殿中竟然一個侍從都沒有,不由得有些奇怪。他行禮說道:“不知道太子殿下召微臣來,有何要事?”
李誦看著眼前如芝蘭玉樹般的年輕人,嘆息般地說道:“子瞻,我有件事不知道該和誰商量。想來此事應該也與你有些關係,你先看看這個。”
他把信件遞出去,崔時照恭敬地接過,迅速地瀏覽信中所言。
待看到落款的時候,他暗暗吃了一驚。這是雲南王妃寫給太子的親筆信,前半段提到當年跟舒王妃的恩怨,其中說明兩人都不承認指使過那名婢女,後半段則要太子重查當年太子妃蕭氏一事。
崔時照有些不明白,家中眾人早就認定是舒王妃指使婢女推了雲南王妃,造成當年雲南王妃遠嫁,舒王妃代為嫁給舒王。可照這信中所言,卻像另有隱情。這兩位雖都是他的姑母,但他打小在外讀書,感情也說不上有親疏之分,尚且比較客觀。
“雲南王妃之所以寫這封信給我,應該是對當年的事有所懷疑。”李誦頓了頓,繼續說道,“我懷疑引起她們姐妹誤會的那件事是母后指使人做的,想讓……雲南王妃遠離都城,去我徹底看不見的地方,好斷了念想。可母后已經故去多年,我自然問不到答案。想來想去,或許還有一個人知道內情。”
“您是說,徐娘娘?”崔時照立刻想到。
先皇后原先一直不怎麼看重徐良媛,後來竟然將她引為親信,甚至在臨終前,也只有徐氏侍奉在側。料想徐氏為了取得她的信任,一定付出了不少努力。
李誦點了點頭,眼裡凝了幾分冰霜:“她應該不止是知道內情這麼簡單。我能用的只有詹事府的人,但他們現在也都避我不及,只能委託於你。我想讓你幫我查查,當年太子妃究竟是真的與人私通,還是被人陷害。”
眾所周知,延光一案,是由如今的京兆尹曾應賢告發的。當時在朝堂和整個都城,掀起了滔天巨浪。可是在那之前,貞元帝已經收到過數封密信,說太子妃蕭氏行為不檢,與延光長公主一起,同多名朝官行苟且之事。
告發的次數多了,也引起了貞元帝的主意,派人暗中調查,才有後來孫淼那件事。
密信的事,李誦一直都知道,可他以為是舒王那邊的人設下的連環計之一,未曾細想。可現在,他卻覺得事情沒有那麼簡單。
李謨安排曾應賢告發姑母行厭勝之術,目的是扳倒公主府。可針對蕭氏的那些密信,更像是挾私報復一樣。李謨的確痛恨公主府,但與蕭氏有私情也是真的。
那日在御前,李謨對舒王妃極盡掩護,尚有幾分恩情在。更別提當年蕭氏還曾為他生下一子,他就算要對付公主府,也不會不顧念那個孩子。
當時外頭那些中傷蕭氏的流言蜚語,與其說是激怒李誦這位有名無實的夫君,倒不如說是激怒李謨,讓他不相信蕭氏腹中的孩子是他的親生骨肉。
其間種種,都不像是一個政客所布置的計劃。所以李謨才要查。
“微臣定當竭力而為。”崔時照俯身拜道。
崔時照走了以後,貞元帝身邊的宦官來傳了一道口諭。口諭上說,要李謨五天之後,代天子去往城郊的太廟齋戒祭天,祈禱國泰民安。一應事情交由太常寺來打理。往常代太子祭天也是常有的事,可這個時候離宮,總覺得不太妥當。
李誦先領旨,然後問那名宦官:“不知聖人的身體可好些了?幾時能夠恢復朝議?這幾日,朝堂之上議論紛紛,我也見不到他的面。”
那宦官沒想到他會問這個,支支吾吾地說道:“小的只是來傳旨的,並不知道這些。殿下還是問別人吧。”說完行了禮,就匆匆退出去了。
這樣更顯得此事有古怪。天子的身體狀況不明,卻要他這個儲君離開宮中,到城外去祭天。按理來說,就算天子的身體不好,也該告訴他,讓他代行監國才對。莫不是調虎離山之計?
“來人啊,去傳廣陵王進宮。”李誦高聲說道。
虞北玄上回在河朔的差事沒有辦好,進都城以後,免不得被李謨一頓臭罵。為了重新贏回李謨的信任,這回交代他辦的事情他便格外上心,反覆在城中各處檢查,生怕出紕漏。
常山跟著他鞍前馬後,辛苦的時候也會小聲抱怨:“若是陳海也在就好了。”
上次陳海在虞園中了李曄一箭,傷勢不輕,幾乎整條手臂都廢了。用他自己的話來形容,那個射箭的人,箭法又狠又準,竟然穿過前面幾個士兵,差點將他釘在了墻上。那臂力,委實驚人。
就虞北玄所知,當年白石山人年輕時慣用的鐵弓,據說就重達百斤,曾經在戰場上一箭擊穿五個人,被傳得神乎其技。因此有如此箭法的人,應當就是那個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的玉衡。
廣陵王倒是真看重李曄這個內弟,竟然把身邊的第一謀士派到河西去,搬走了他的秘密糧倉不說,那支突然冒出來的流寇,打法詭異,估計也是他們的手筆。
虞北玄現在倒是很想親自會一會那個玉衡了。
“這幾日,王承元可有什麼動靜?”虞北玄問道。
常山回答:“與從前一樣,出門交遊,時常流連在酒樓和花樓,十足的紈褲子弟模樣。”
“你把他盯好了,可別小看這個人。”虞北玄吩咐道。
王承元以前在鴻臚寺為質的時候,就好風月之事,大多數人都以為他無能。可是他一回到藩鎮,就露出了卓越的軍事才能。有這個人在,東宮相當於多了一個助力。舉事之時,也會成為他們的障礙。
站在這城樓上,俯瞰長安城。四四方方的市坊,寬闊筆直的長街,猶如棋盤一樣。而其中的千家萬戶,便是棋盤上的棋子。從這裡一直可以看到皇城高聳的鐘樓,烏瓦上灑落著金色的光輝。
“近來城中可有何異常?”虞北玄抓著城墻上的獅頭浮雕,又問到。
“除了崔家和李家前後出城以外,別的就沒什麼了。”常山如實回答,“那兩位倒是人精,似早早聽到風聲,想著法讓全家都逃出去了。不過若沒有您的授意,他們也沒辦法走得那麼容易。”
那日李曄帶著嘉柔出城,虞北玄恰好就在邊上看著,是他示意那些人放行的。現在四方城門都已經換成了舒王的人,目的就是到時方便控制城中的局面。
她離開長安也好。城中一旦亂起來,誰也無法保證她的安全。而且今日,聖人讓太子代行祭天的口諭應該已經下達了。這麼算起來,就是還有五日。
五日之後,成敗自然就見分曉了。
“什麼人!”常山忽然叫了一聲。
虞北玄在專注想事情,沒有注意到身後,聞言驚了一下,猛地回頭,看見一個人正慢慢地從陰影處走出來。他十分瘦削,身子猶如竹節一樣,但眉目如畫。袖子被城樓上的風吹鼓起來,反而添了幾分飄飄然的仙氣。
“你是怎麼上來的?”虞北玄很意外會在這裡見到他,皺眉問道。
常山下意識地擋在虞北玄的面前,虞北玄將他拉開:“無事,我自己能夠應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