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音落之時,衛韞驟然收回長槍,對方一口血急促湧出,順著樹癱了下去。
衛韞並非一個人趕來,等他收拾完青年時,局勢也都被控制住。衛韞提著長槍回身,疾步走到楚瑜面前,急促道:「可有大礙?」
「嗯?」
楚瑜將劍甩回劍鞘中,回頭看去,有些奇怪道:「我又沒受傷,有什麼大礙?」
衛韞聽了這話,這才放心下來。旁人扶著顧楚生走過來,衛韞轉頭過去,打量著顧楚生。
此刻顧楚生穿著水藍色長衫,上面沾染了泥土和血跡,頭髮上的玉冠也在打鬥中落下,僅從衣著上看,不免有些狼狽。然而此人面色鎮定,神情清明,朝著衛韞走來時,帶了股衛韞僅在謝太傅之流常年混跡於朝堂的政客上才得見過的氣勢。
初初見面,衛韞便生了警惕。
而顧楚生也同時打量著衛韞。
他記得上輩子見衛韞的時候,其實比現在的時間,應該早一些。上一輩子沒有楚瑜,衛韞在天牢之中出來之後,就直奔戰場,當時白城已破,他撐著獨守昆陽,那時少年在夜裡帶兵而來,駕馬立於城門之外,仰頭看向城樓上的他,冷聲開口:「衛家衛韞,奉命前來守城。」
少年身上那股子戾氣太重,重得讓他時隔三十多年再次回想起來,依舊記憶猶新。
然而如今看見衛韞,卻與當年截然不同。
今日的衛韞五官上並沒有多大變化,但上輩子那股戾氣卻全然不見,他和楚瑜並肩站著,白衣銀槍,立如青松修竹,笑帶朗月清風。
他朝他行了個禮,神情真摯道:「顧大人一路辛苦了,衛某來遲,讓顧大人受驚。」
其實按照他們兩人如今的身份,絕對算得上禮遇。顧楚生連忙回禮,面色恭敬道:「小侯爺抬舉,顧某被人追殺,卻還牽連侯爺,是顧某的不是。」
「此事具體如何,本候心裡清楚。」衛韞看了一眼周邊,神情沉穩道:「不過此地不宜久留,還請顧大人上馬,我等速進華京之後,再做詳談。」
聽了這話,顧楚生也沒遲疑,點頭之後,三人便立刻上馬,往華京奔赴過去。
衛韞將顧楚生交給衛秋等人照看,同楚瑜領人走在前方。
衛韞駕馬靠近楚瑜,打量著她,再次確認道:「嫂嫂真無大礙?」
「沒有。」楚瑜笑了笑:「我還沒真的開打呢,你就來了。手都沒熱起來。」
衛韞聽了這話,眼裡帶了微弱的笑意:「嫂嫂這就托大了,今日來的是漠北金刀張程,嫂嫂遇上他,怕是要吃點虧。」
衛韞這是實在話,楚瑜也明白,對上這種天生神力的人,她的確沒什麼辦法。她瞧了衛韞一眼,有些奇怪道:「我不是才讓人去報信,你怎麼就來了?」
「兩天前嫂嫂說你到了天守關,我便算著日子等著,算著你今日應該差不多到這附近,便過來看看。」
衛韞說得平淡,簡單的句子,卻全是關心。
從兩天前開始算著日子等,怕也是擔憂太久了。
然而衛韞卻也知道,他對楚瑜的行蹤如此清楚,卻也不止是擔憂。楚瑜這麼一走十幾天,他打從回到華京後,就沒和楚瑜分開過這麼久,一時竟是有些不習慣。
走在庭院長廊的時候總覺的該有楚瑜教導著小公子學武的小聲,走到書房的時候總覺得會在某一瞬間聽見衛夏來報說楚瑜來了,甚至於吃飯的時候都覺得,他對面該坐著個楚瑜,笑意盈盈同蔣純說著話。
人家說習慣這東西,久了就養成。他本來覺得,楚瑜多走幾日,他就好了。
結果卻是楚瑜走的時間越長,他越是掛著,甚至於夜裡做夢,還會夢見她一身素衣,神情蕭索,跪坐在馬車裡,平靜叫一聲,衛大人。
夢裡的楚瑜神情一片死寂,彷彿是跋山涉水後走到絕境的旅人。
他在夢裡看著楚瑜的模樣,心疼得不行,想要問那麼一聲:「嫂嫂,你怎麼了?」,卻又驟然驚醒,見到天光。
於是他越等越焦急,得知楚瑜到了天守關,便親自來接。
只是這之前的事兒他也不會說,但就這麼幾句話,楚瑜還是聽得心頭一暖,感激道: 「還好你今日來接了,不然今日不打到天明怕是回不去。」
衛韞沒說話,他拉著韁繩,看向前方。
楚瑜有些奇怪:「你怎的了?」
「我方才在想,」衛韞聲音有些僵硬:「若嫂子今日遇了不測怎麼辦?」
「為了這樣一件不重要的事讓嫂子有了閃失,」衛韞僵硬著聲:「你讓我心裡怎麼過得去這個坎。」
楚瑜微微愣了愣,來是她要求來的,做是她沒做好,衛韞不高興,倒也正常。
她抿了抿唇道:「日後我不會如此莽撞。今日本該直接進京的,是我沒有……」
楚瑜聲音漸漸小了,衛韞面色沒變,楚瑜也察覺出來,衛韞在乎的並不是這件事她做得好與不好,而是她遇險這件事有一就有二。
楚瑜也無法承諾說這輩子不會再遇到險情,本就是生在沙場上的人,誰又許諾得了誰生死?
兩人沉默著往華京趕去,第二日清晨,才到了華京,入了衛府。
一進入府中,蔣純便帶著人迎了上來,焦急道:「這是怎麼的?路上我便收了信,說要備好大夫……」
說著,蔣純走到楚瑜面前,扶著楚瑜的手,上下打量著,關切道:「可有大礙?」
「沒什麼。」楚瑜尷尬擺手:「就是簡單遇伏,我沒受傷。」
「讓大夫給顧大人看看。」
衛韞解了外套交給下人,脫了鞋走上長廊,吩咐道:「再尋一個女大夫給大夫人徹底問診。」
聽了這話,楚瑜面上露出些無奈,蔣純抬眼有幾分疑惑看向楚瑜,楚瑜歎了口氣:「依他,都依他。」
衛韞腳下頓了頓,最後還是板著臉往屋裡去了。
顧楚生被送到了客房去,他傷勢嚴重得多,便調了衛府最好的大夫過去給他。
而蔣純確認楚瑜其實沒有什麼傷後,便先讓楚瑜去休息。
楚瑜這幾日一路奔波,也覺得有些疲憊,回了屋裡,連澡都沒洗,便直接倒在大牀上睡了過去。
一覺睡到下午,楚瑜才慢慢醒來,讓人打了水沐浴,她正在水裡擦著身子,就聽到外面傳來了衛韞的聲音:「嫂嫂呢?」
「大夫人還在沐浴。」
長月在外恭敬出聲:「還請侯爺稍等片刻。」
衛韞沒有及時回話,似乎是愣了,過了片刻後,楚瑜聽他故作鎮定、卻不難聽出中間的慌張道:「那我去前廳等嫂嫂了。」
說完,他便轉身匆匆去了。
那逃一樣的腳步聲,讓楚瑜忍不住「噗嗤」笑出聲來。
她回頭瞧給她擦著身子的晚月,笑著道:「我這麼可怕麼?」
「小侯爺畢竟少年,」晚月給她淋水,有些無奈道:「羞澀也是人之常情。」
「我說,」楚瑜翻過身子,趴在浴桶邊緣,回想起衛珺迎親那日的場景,眼裡帶了溫度:「他們衛家的男人,好像都很容易害羞。你若以後小七娶親,是不是也是結結巴巴,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那是未來的事兒了。」
晚月歎了口氣,給楚瑜淋了水道:「小侯爺若是娶親,您也得為自己打算了。這衛府的大夫人終究只能有一個,到時候您年紀也不小了,也該為自己找個去路。」
「我該為自己找什麼去路?」
楚瑜假作聽不懂晚月的話,晚月抬眼瞧她:「您總不能真自己一個人過一輩子,無論如何說,孩子總得有一個吧?」
楚瑜沒說話。
她練的功夫路子偏陰,正常人練倒也沒什麼,但上輩子她受過幾次傷,加上練功的路子不對,體質就極其陰寒,不易受孕。
千辛萬苦終於要了一個孩子,那孩子最後卻是認了楚錦作為母親。
孩子給予她的,除了懷胎十月有過片刻溫暖,其他的記憶,都十分不堪。雖然也知道那並非孩子的錯,但她對於孩子,也沒了什麼期待。
「其實也無所謂的吧。」她歎息了一聲:「我自己一個人過,也挺好。」
「您說的是孩子話。」晚月有些無奈:「等您老了,便明白孩子的好了。」
楚瑜沒應聲,她隱約想起懷著孩子的那幾個月,她看著肚子一點一點點大起來那份心情。
過了好久後,她終於道:「若是能遇到個合適的人,再說吧。」
晚月也沒再追著這個話題,她給楚瑜遞了巾帕擦了身子,披上衣衫,打了香露,擦了頭髮,楚瑜才往前廳去。
楚瑜走進前廳時,衛韞正跪坐在位置上,發呆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楚瑜方步入屋中,叫了一聲:「小七?」,他這才抬起頭來,目光落到楚瑜身上,點了點頭道:「嫂嫂。」
冬日風寒,楚瑜的頭髮還沒徹底乾下來,便披著頭髮來了前廳。衛韞瞧見楚瑜這散著髮的模樣,不由得愣了愣,隨後忙讓人加了炭火,讓長月拿了帕子過來,皺眉同她道:「怎的沒將頭髮擦乾再來?你濕著頭髮出來,也不怕老來痛風嗎?」
「哪裡有這樣嬌氣?」
楚瑜笑了笑:「我想你必然有很多要問,便先過來同你說一下情況。這頭髮一時半會兒乾不了,我說完還得去吃飯,就先過來了。」
楚瑜是要去同蔣純、柳雪陽用膳的,當著她們的面不好說這些正事兒,只能先同衛韞說了。
衛韞早讓人備了點心,有些無奈道:「我早知道你要吃東西,先墊著肚子,慢慢說吧。」
這時候長月拿了巾帕進來,交給晚月,晚月跪坐在楚瑜身後,替楚瑜細細擦著頭髮。
楚瑜從到達昆陽開始講起,遮掩了顧楚生同她告白這一段後,將所經歷的事原原本本給衛韞說了一遍。衛韞敲著桌子聽完,慢慢道:「看來你們是在路上就被盯上了,不然他們準備得不會這樣充足。」
楚瑜應了一聲,衛韞抬眼看她:「還有一事,我有些冒昧。」
楚瑜有些奇怪,她看著衛韞的眼,瞧他目光平靜:「衛秋同我說,您與顧楚生曾獨處一室商議大事,不知這件大事是什麼?」
這話出口,衛韞就有些後悔了。
他其實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問這話,這話聽上去,著實有那麼些不好聽,彷彿是他在懷疑楚瑜一般。然而他並不懷疑楚瑜,可不問,他總覺得有那麼些奇怪的東西在心裡撓著。左思右想,他將這歸為對楚瑜的關心,畢竟楚瑜的婚事,也是他要操心的事情,不能讓楚瑜被人隨隨便便騙了過去。
楚瑜靜靜看著他,見衛韞將目光挪開,看向了其他方向,她輕輕一笑:「侯爺可是疑我?」
「我沒有。」
聽見這話,衛韞瞬間漲紅了臉,他頗有些孩子氣般急忙解釋道:「我就是問問,你不說就罷了,又不是逼著你說什麼,你不說我又會想什麼?」
見衛韞紅著的臉,楚瑜心裡放下來。她大概猜出衛韞的意思,按照柳雪陽的xin子,必然是拜託衛韞幫她物色夫婿人選的,如今衛韞問這事兒,怕也是誤會她與顧楚生之間有什麼。
顧楚生青年才俊,從來都是家長心中的乘龍快婿人選,當然,除了他爹。但他爹的原因是他不大看得上顧楚生一個文臣,和顧楚生本人優秀與否無關。楚瑜知道柳雪陽一心想給她找個怎樣的,若是衛韞知道顧楚生的心思,多半是要告訴柳雪陽的,待他日顧楚生平步青雲,柳雪陽怕是會極力撮合。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楚瑜便笑笑道:「你不是疑心我便好,他疑心甚重,也就是支開家僕,詢問我你的計劃而已。但你本也沒什麼計劃告訴我,我答了不知,也就沒什麼了。」
衛韞應了聲,沉默著點了點頭,沒有多問。
可他心裡卻是知曉,楚瑜並沒同他說這實話。他抬頭看了一眼楚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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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已經是入夜,房間裡點了燈火,方才炭爐加得多了些,所有人都出了些細汗,楚瑜身上卻仍舊清爽如玉。
燭火之下,楚瑜的肌膚透出了一種玉色的光滑,看上去如同剛剝開的煮雞蛋一般,只是瞧著,便能想像到觸碰的感覺。
更要命的不僅是著白玉一般的肌膚,還有那纖長的頸部一路延伸下去,隨之而隆起的弧度。
沒有梳髮髻的女子帶著股子慵懶的味道,彷彿是午後曬在陽光下的貓,優雅散漫。
失去了平日的端莊與距離,面前這個人驟然變得觸手可及。於是一切莫名的念頭飛竄而出,又被巨石狠狠壓住,掙扎著想要掀翻那巨石,引驚濤駭浪。
衛韞不過只是平淡從楚瑜身上掃過,卻就凝在了那裡。
楚瑜平靜喝著茶,見他半天沒答話,不由得皺了皺眉,端著茶杯抬頭,疑惑道:「小七?」
女子軟語喚出他的名字,衛韞猛地清醒過來。他迅速收回神情,背上出了一身冷汗。
然而他面上猶自鎮定,慢慢道:「方才突然想起其他事兒,走了神。」
楚瑜點點頭,見衛韞不再追究她私人上的事,頗為滿意換了話題:「如今顧楚生來了,你打算如何安置?」
「先將傷養好。」
衛韞大口灌下一口茶,眼睛直直看著大門方向,半點不敢看向楚瑜,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道:「等一會兒我去找他,先問了情況,再做定奪。」
「也好。」楚瑜點點頭:「你可用膳了?」
「用了。」衛韞直直盯著前廳,只想趕緊離開。
他覺得此時此刻,整個氛圍似乎都不太對,他向來五感敏銳,今日尤甚。他覺得整個空氣裡都彌漫著一股蘭花香,是楚瑜慣常用著的那種,此刻在他鼻尖翻轉纏繞,然後慢慢鑽入他的鼻腔,讓人心也跟著浮躁起來。
楚瑜沒察覺衛韞的不對,點了點頭道:「那我去飯廳陪同母親和阿純用飯,你要去找顧楚生便去吧,我先走了。」
衛韞垂著眼眸,從鼻腔裡發出一聲「嗯。」
楚瑜見他也沒有其他吩咐,便站起身來,帶著長月晚月走了。
等她走了許久,腳步聲徹底小時候,衛韞才慢慢抬起眼來。
他目光落在門外,彷彿月光下還有那人婀娜的影子。
衛夏有些疑惑道:「侯爺,您看什麼呢?」
衛韞沒說話。
衛夏追問出聲:「侯爺?」
衛韞收了心神,站起身子來,平靜道:「去找顧楚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