馳厭回到家,才進門就發現不對勁。
馳一銘被綁在院子裡的樹上, 他被堵住嘴拚命掙扎, 眸光恨得快要滴出血來。
鄧玉蓮罵罵咧咧從他們居住的雜貨屋出來:“臭小子,藏錢倒是會藏。”她手中拿了幾張十元的鈔票, 咒罵著馳厭。
趙楠坐在院子裡笑嘻嘻看熱鬧, 一見馳厭回來了,她嗓子拔高:“媽!馳厭回來了。”
九月的風冷清,暗色天幕下,少年冷冷地看著鄧玉蓮。
鄧玉蓮把錢往兜裡一揣,被他眼神看得一抖。鄧玉蓮心裡也納悶。這小崽子在家吃不飽, 這兩年個頭卻猛躥,保不齊在外面就吃了不少好東西。
從前年馳厭去打工開始,就不給家裡一分錢,鄧玉蓮罵他, 他就跟沒事人似的, 每次隻冷冷讓她去跟文雷要。
可那是“文雷”啊,拿刀子捅過人的!鄧玉蓮哪裡敢跟他要。
思來想去,她想著不再給馳一銘交初中的學費, 這下馳厭總得拿出錢來了吧!可沒想到這兩個小崽子自己把學費交了。
鄧玉蓮一回家氣得夠嗆,好啊!感情這兩年自己把錢藏起來了,她趁著馳厭沒回來, 逼著丈夫一同把馳一銘綁了。
馳一銘還是個十三歲的半大少年,身高剛剛才過160,哪裡是夫妻倆對手。
鄧玉蓮在屋子裡找了一圈, 統共就找到了五十來塊錢,氣得她連聲咒罵馳厭。
此時看到馳厭,鄧玉蓮剛要上前,趙松石從她身後過來,拉拉她:“算了算了……”
鄧玉蓮抬頭一看馳厭身高,也有些發怵,冷哼了一聲:“反正從今天起,不交錢別想我給你們吃飯。”
她拽著院子裡看熱鬧的趙楠進了主屋。
馳一銘看見馳厭手臂上青筋暴起,然而他哥最後什麽都沒說,過來把他解開。
馳一銘得了自由,一拳捶在樹上,眸光帶著濃濃的恨意。
馳厭說:“收拾一下,過幾天我們搬出去住。”
馳一銘猛然抬頭,他皺了皺眉:“哥你怎麽突然同意了?”
初中開學前,馳厭把存折給他看了一眼,馳一銘乍一看還以為自己看錯了,上面竟然有一萬零四百塊!
要知道1999年的R市,租個小房子也就兩三百塊左右的租金。
馳一銘當時就雀躍地提出要搬出去住。
馳厭說:“暫時住這裡,攢錢給你念高中和大學。”
馳一銘想想也是,反正這麽幾年也忍過來了,馳厭賺錢很不容易,能省則省。
然而今天馳厭主動提出搬出去住,馳一銘驚喜又遲疑。
馳厭:“我過兩天找好房子就搬過去,錢的事情我來想辦法。”
“哥,我也長大了,能幫你分擔!我也會想辦法賺錢的。”
馳厭也不反駁,點了點頭。
回去的路上,馳一銘問:“哥,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為什麽突然就同意搬走了?”
院子裡的榆樹被初秋的風吹得搖擺,透過暗沉的天幕,馳厭看向大院兒最南方。
他想起小少女那雙澄淨又刻意疏遠的眼睛,連他自己都沒有覺察到心底發悶,甚至比看見鄧玉蓮翻他錢還要憋悶幾分。
搬出去明明是不理智的,每年開銷多了上千塊。然而這一刻,他只顧埋葬那種突如其來的情緒,連鄧玉蓮拿走的錢都懶得再花功夫去討回,隻想趕緊離開。
他抿住雙唇,第一次覺得,快長大的小薑穗比梁芊兒還要討厭太多倍。
她退後那一步,讓他心臟都難受了。
九月中旬,馳厭帶著馳一銘搬家。R市並不是繁華的大都市,只是一座有古老韻味的小城。他在李子巷租了一間很小的房子,一個月租金280塊錢。
他們在大院兒時存在感本就不強,如今要走,也不過是自己收東西而已。
馳一銘收衣服的時候,最上面一個盒子掉下來,露出一雙乾淨半新的羊毛手套。
他詫異一挑眉,他們家什麽時候有這雙手套了?
馳厭皺眉,走過來把它撿起來放進自己行李包裡。馳厭什麽都不說,馳一銘眸中深思片刻,便也不再問。
這麽多年,無論是生活還是感情,他們都相當獨立。
馳厭將行李扛在肩膀上。
馳一銘問:“不用和誰告別嗎?”
“沒必要。”
馳一銘說:“哥,大院兒的人都很討厭,可是薑穗還挺不錯,我們和她道個別吧。”
馳一銘看見哥哥神情冷淡了下來,馳厭說:“你去吧,我不去。”
馳一銘走到大院兒南面時,當真就放下行李,喊道:“薑穗!”
馳厭遠遠站在二十米開外,聞聲也忍不住看了過來。
馳一銘變聲期帶笑的嗓音說:“別躲了,我知道你在家,再不出來我拿你晾在院子裡的衣服了啊。”
過了很久,窗邊猶豫探出一個小腦袋。
小姑娘柔軟的發在陽光下渡了薄薄的金色,像隻可愛的小動物。
馳一銘哼笑道:“你還真是討厭我啊。”
薑穗看看馳一銘,悶聲道:“你有什麽事嗎?”
“沒什麽事,我和我哥以後不在大院兒住了。給你說一聲。”
小姑娘睜大眼睛,自己都還沒反應過來,就忍不住露了一個笑:“再見。”
馳一銘看著她青紫小臉上燦爛的笑容,氣得咬牙切齒。
他說:“薑穗,你必須送我個搬家禮!”
薑穗之所以對9歲到13歲的童年記憶不深刻,也是因為她記憶中,馳家兩兄弟搬出了大院。對於他們說來,在外面生活怎麽也比在趙家生活好。
這種未來會飛黃騰達貴不可言的人,遇水則化龍。
他們要離開,薑穗自然高興。她此刻也格外大方,歪了歪頭:“你想要什麽?”
馳一銘目光落在她頭上,小姑娘頭髮用小兔子發繩編了兩個辮子,乖巧得不行。
然而要人家發繩總覺得奇怪,他壓下那種怪怪的感覺,“唔”了一聲,見她窗前開了唯一一朵桔梗花,他重重哼了一聲:“把那朵醜花給我!”
薑穗精心養了花兒,猶豫了片刻,依舊點點頭。
趕緊走吧您!
馳一銘咬著自己口腔的肉,被她氣笑了。做了兩年小學同學,她在今天最慷慨。
他惡狠狠揪下那朵花,順手一把關上那扇窗戶。
“砰”的一聲,那頭過了很久,才傳來薑穗慢幾拍氣惱的驚呼聲。他那一關窗,差點把玻璃拍她臉上。
當然,那張小臉也看不見了。
馳厭遠遠看著一切,見馳一銘過來,他才別開目光。
馳一銘把花扔地上,用力碾了碾:“哥,你說的對,早知道直接走。”他陰陰笑,不怎麽愉悅,“人家聽到我們要走,可高興了。”
馳厭看了眼被馳一銘踩碎的花,淡淡道:“嗯。”
馳厭不想再說話,九月晴朗的天氣裡,沉重的行囊遮住了他的表情。昨夜的氣悶依舊沒有散去,他心情也不怎麽好。
馳一銘說:“我真討厭她,討厭這個大院兒所有人。哥,你呢?”
馳厭眼瞳漆黑,他沉默著。他也多想附和弟弟,說他也討厭薑穗。然而這兩個字只在心中打轉,怎麽也說不出來。
即便他心裡明明有些說不明白的生氣。
馳厭想,反正也離開了,不管她以後變成怎麽樣的人,生活都不會再有交際。
對於馳厭他們離開的事,鄧玉蓮發了好一陣子火。
“好不容易把那兩個小崽子養到可以掙錢了,他竟然給老娘跑了!”
然而讓她去逮人,她又不敢。
馳厭不再是小孩子了,硬邦邦的拳頭讓人腳步退卻。鄧玉蓮也只能罵趙松石解解氣,趙松石悶著聲,也不說話。
心善的人也會指責他們兩口子不厚道,這些年對那兩個孩子多差大家都有目共睹。
然而誰罵得贏鄧玉蓮?往往都是搖頭歎息說聲“潑婦”,就不再提這事。
最後這件事不了了之。
薑穗這段時間倒是快樂又充實。
她念初一,班上老師非常和藹,同桌陳淑珺活潑又可愛,而且他們教室在三樓,馳一銘他們教室在二樓。她在學校一般都見不到他,這讓她非常愉快。
許多重來一回的人,都想把人生過得很精彩。然而當時光有朝一日真正倒退回過去,才知道有些東西想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裡那些記得彩票號碼和股市走向,只是腦洞大開的爽文人生。
能重來一次,溫柔地再過一次童年,與親人相守,對於薑穗來說已經特別滿足。
這一年啊,風輕天也藍,小城市空氣中沒有汽車尾氣,花兒開得特別爛漫,連孩子們都不會人手一個手機拿著玩。
沒有奧數,只有可愛的微機課,還有音樂老師踩著風琴嘎吱嘎吱的聲音。
R城一到冬天就會下雪,時光也變得緩慢可愛起來。
到了十二月末,薑穗依然天天堅持去跳平衡操。
她最近在發育,敏感地感受到了胸前隱隱作痛。少女的容貌和玲瓏的身體都在緩慢地發生著變化,她不得不開始穿少女內衣,在脖子後綁了一個小巧的白色蝴蝶結。
糟糕的是,有天放學下雨,地上濕滑,她又摔了一次。這次比較嚴重,半邊臉被粗糲的石頭磨了一下,身上穿得厚倒沒什麽事。
薑水生急得不得了,醫生給她消毒的時候,表揚道:“小姑娘真堅強,一直沒哭。”
酒精消毒很痛,醫生心中其實也擔心她會留疤。醫生用紗布覆住了薑穗半邊臉,囑咐她不要撓。這樣看起來,小姑娘左半邊臉包扎著,右半邊小臉青紫,著實可憐。
薑穗安慰父親:“我病快好了,這次是不注意。過了這個冬天就好了,我沒事。”
見女兒眼睛裡暖洋洋的笑意,薑水生也放松下來,這是個意外,證明薑穗已經好起來了。容貌好不好看並不重要,留不留疤也不重要,她健康快樂就好。
過年的時候,薑穗去薑雪家過年,看著遠處的煙花。她恍然驚覺,回來已經三年多了啊。
變化最大的,是大院兒最北面少了兩個姓馳的少年。
薑穗托著下巴想,再過個幾年,他們都是不得了的人物了。
馳厭推開門,手臂還在滴血。
馳一銘嚇了一跳:“哥,你怎麽了?”
馳厭眸色暗沉,搖了搖頭。
“我們去醫院!”
馳厭皺著眉,自己扯了布條,脫了衣服包扎。外面明明在下雪,他卻痛出了一身冷汗。
馳厭簡單解釋道:“車行出了事,有人打電話讓文老板帶人去修車,結果去了是尋仇。文老板年輕時得罪了太多人,他傷得更重。”
馳一銘坐下來,緊緊皺著眉。馳厭說得雲淡風輕,但既然是明目張膽的尋仇,能回來肯定很不容易。
可見文雷反抗了,馳厭也動了手。
他猜得沒有錯,馳厭搶了根鋼棍,拉著文雷和戴有為跑出來的。
馳一銘說:“哥,你不該管他的,那種情況下,文雷只是對你有小恩,犯不著你為他拚命。”
馳厭唇色蒼白,他搖了搖頭:“沒事,我心裡有打算。”他眸光深遠,隱隱透著些許光彩。
年後第三天,馳厭拎著蘋果去看文雷,文雷歎了口氣:“這件事,我最對不起你和有為。車行我不繼續開了,我攢了些錢,回老家去。我給你和有為一人留了一筆,你今後也好好保重。”
馳厭點頭。
“以後有什麽打算?”
文雷本以為馳厭會搖頭說沒有,然而少年沉默了一下開口:“您能不能幫我引薦一下,我想去段老板那裡工作。”
文雷詫異地看著他。
段天海是R市有名的生意人,文雷其實和段天海也不太熟,他這樣的階級,段天海基本不會和他有什麽來往。
馳厭沒文憑,只會修車組裝車子,按理怎麽也去不了段天海手下工作。
然而馳厭救自己一命,文雷是個講義氣的人,這要求自然會做到。
文雷沉思一會兒,說:“你等一段時間,開椿我給你想辦法。”
馳厭站起來,深深鞠了一躬。
文雷受了這一禮,心中歎了口氣。這小子……看著沉默,心思也不淺。恐怕去年下大雨,他去給段天海修車就預料到了這一天。
馳厭有膽色又沉著,這樣的人,再過個許多年,怕是段天海也比不上他。
開椿以後,文雷果然說到做到,費了一番功夫替馳厭引薦。
段天海在R市的房子接待了他。
“你是……之前幫我修車的年輕人?”
馳厭點點頭。
段天海笑了:“那也挺有緣分,我聽你們老板說你挺不錯。”他頓了頓,打量一番高高的少年,“但是我這是做生意,你還沒滿十八歲,又不會什麽……”
馳厭冷靜開口:“我懂車,也一直在自學英文,請您給個機會。”
段天海說:“可我是服裝生意啊。”
馳厭知道前年段天海讓自己有事就找他很不可信,畢竟生意人擅長給人留下好印象,何況是間猾的段天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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馳厭預料到了,因此雖然惋惜,卻並不失望,他禮貌地一點頭,就要轉身離開。
段天海倒是有點欣賞他的沉穩了:“等等……倒是有個差事,就是不知道你願不願意。月薪五千,怎麽樣?”
馳厭瞳孔微微一縮。
陽椿三月,馳厭停好小轎車,為車裡一個穿青色裙子的少女拉開車門。
少女厭煩地推開他,尖叫道:“我說了我不想去上學,這種學校我也不想去!你滾開!”
“段玲小姐,請你下車。”馳厭目不斜視,淡淡道。
段玲說:“我不下去,你能把我怎麽樣?”
“不怎樣,陪你耗著。”
段玲冷笑一聲:“你可真是我爸的好狗。”
馳厭扯了扯嘴角,眼裡無波無瀾。
段玲知道這個少年恐怕不好惹,所以段天海最後才選擇了他。她扯了扯自己的口罩,下車前狠狠踹了他一腳:“滾!”
馳厭動也沒動。
縱然段玲口罩遮住了半邊臉,可是突出的額頭和露在外面細小的眼睛並不好看。
看著段玲走進陽光初中,馳厭邁步跟了上去。
他從沒想過,自己會以這樣一種方式重新回到學校。
段天海前妻留下了一個容貌畸形的女兒,後來段天海不能再有生育,於是唯一的這個女兒成了段天海的心頭肉。去年下著大雨,段天海也要趕回來,就是為了看段玲。
只不過段玲在貴族學校念書時,時常被嘲笑,段天海就想了個主意,把段玲送到普通的陽光初中來。這裡的人欺負他女兒,可以教訓回去!這樣段玲也許就自在些。
馳厭年紀不大,剛好可以“陪讀”,而且他會開車,段玲學校生活馳厭可以全包了。
馳厭沒什麽異議,跟著段玲,他可以看段家讀書室的所有書,能開車,在1999年每個月有五千塊工資。最重要的是……他能暫時回學校念書了。
和十六歲的段玲一起念初三。
馳厭走進學校,細細的柳枝招搖,他微微偏頭,就看見了椿色下的小少女。她上體育課,被另一個小姑娘牽著手跑。
“薑穗快點快點,集合要遲到了。”
小少女半邊臉頰覆著紗布,跑得笨拙又吃力:“陳淑珺,慢點呀,我跑不動。”
半年了,馳厭本以為這種年少時蜻蜓點水一樣的過往,會漸漸淡化。可是這時候再看見薑穗,他依然記得那種心臟悶痛不舒服的感覺。
明明薑穗一張小臉比他離開那時更加狼狽了,他卻隻記得她從探出頭,兩個可愛的小兔子綴在辮子上,笑容燦爛明妹,她身旁的桔梗開得恰好。
此刻薑穗也快樂無比,讓一幕讓人恨得心臟擰起,這種生活開心快樂的小少女,估計連馳厭是誰都忘了。
就像她的眼睛有陽光,青草地,冬雪和秋葉,甚至是她皺起眉頭排斥的馳一銘,獨獨沒有他。那他到底是為什麽至今依然在意呢?
走在前面的段玲一回頭,才發現身邊那個死板、執拗、面無表情的跟班少年還在小徑上。
段玲:“你看什麽!還不快跟上!”
馳厭回過頭,朝著教學樓走過去。
段玲冷冷嗤了一聲,嫌惡之情溢於言表。
她順著他的目光看,操場一陣歡呼,一群小少年少女解散了往教室跑。
他們都青椿洋溢。
也不知道馳厭究竟在看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