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隱在外頭瞎晃悠了一天,他每回心情鬱悶的時候就喜歡遛彎,東看看西摸摸,拔個草戳個螞蟻窩,溜著溜著心裡就舒坦了。日落的時候遛到思過崖,順著藤蔓爬下去,狼王趴在崖下曬太陽,斜陽照在他雲浪一樣的白毛上,染上一層橘黃色,像渾身披著騰卷的火燒雲。
戚隱松了藤蔓,手枕著腦袋往下一仰,正落在狼王的背上。皮毛松松軟軟,躺在上面像被棉花裹著似的,戚隱長籲了一口氣,閉著眼睛養神。
“臭小子,今兒怎麽有空來看老子?”狼王閉著的眼睛眯開一條縫兒,“是不是修劍毫無進益,來找老子訴苦來了?”
“不戳人傷疤會死啊?”戚隱懶懶地說。
狼王笑了兩聲,“不會死,但會少很多樂子。”
“唉,羨慕你啊老兄,啥也不用乾,天天趴在這兒曬太陽。”戚隱歎了口氣。
“羨慕個屁,老子的背毛上都要長蘑菇了。”狼王沒好氣地哼了一聲,“你有什麽好羨慕的,日日打打坐念念經,難不成沒有女人沒有美酒,心裡癢癢了?”
“那我也不能一輩子在這兒打坐念經啊,將來總有一天要出師下山自己找活路。道法大成成為一派長老的夢我就不做了,那就當個遊街串巷抓抓小妖伏伏小魔的道士吧,可我連禦劍術都沒學會。”戚隱望著天道,“狼兄,我們凡人跟你們妖不同,凡人要買宅子要娶媳婦兒,生了娃娃還得養,供他吃喝供他讀書給他娶媳婦兒,不像你們風餐露宿隨地放炮放了就跑啊。”
“你丫才隨地放炮!”
“唉,總之處處都得花錢,可我全身上下只有三兩半的銀錢。將來要是出師下山,連個房子都賃不到,難啊!”戚隱長籲短歎。
“你們凡人真麻煩,天地這麽大,幹嘛非得買個籠子把自己關起來,不關還不舒坦。”狼王搖頭。
戚隱又歎了聲,走到狼王頭頂盤腿坐下,天邊掛著一輪火紅的日頭,燒紅半邊天,連帶著底下的的煙樹似乎也著起火來。戚隱托著腮幫子問:“狼兄,你們妖怎麽修煉啊?也打坐頓悟麽?”
“那是你們道家的名堂,小子。”狼王道,“妖類相食以壯大己身,殺戮、吞噬才是妖修煉的法子。南疆妖族叢聚,各分領地,常聽聞一支妖族被另一支妖族廝殺殆盡,領地燒為旱土。妖魔亦相殺不止,若遇見九垓躥出來的魔,又是一場死戰。”
戚隱有些發愣,忽地想起呆哥來,便問道:“那妖人呢?妖人也像你們一樣修煉麽?”
狼王搖頭,“妖人不大一樣。妖人大多是走了邪路的道士,大多不在南疆,你們正路的打坐念經參悟,他們食人精血吸人修為修煉。”
“可萬一是打小就在南疆妖怪堆裡長大的妖人呢?”
狼王拉直身體伸了個懶腰,“凡人崽子天xin孱弱,沒有利爪沒有尖牙,沒有父母相護,活下來的幾率微乎其微。不光是凡人崽子,妖以族聚,嘉陵水妖,涼山雀族,岷林蟲窟……各有領地,在自家領地倒也無妨,小妖若不慎去了別家領地,也是九死一生。”
戚隱沉默了會兒,呆哥沒見過爺娘,大約是個被遺棄在山林裡的孩童。戚隱記得在來鳳還山的路上雲知問過呆哥有沒有族人,除了戚隱,呆哥隻說了肥貓。這兩個家夥沒有族群,沒有仰賴,是失群獨行相依為命的妖怪。戚隱問:“若是沒有族人,沒有領地呢?”
狼王睜開眼,眸子裡暗金色的光芒流淌,“那便是處處殺機,步步煉獄。”
日落的時候戚隱回了屋,屋空無一人,沒點燈,黑洞洞的。黑貓大約去桑若她們那蹭飯了,桑若桑芽每天都開小灶台做好吃的,黑貓被她們養得肥了一圈。扶嵐也沒回來,這倒是有點反常,這家夥除了幫清明師叔耙菜園很少出門,且每天日落都照例要挑起燈來讀師父給他的《道德經》。
戚隱點起燈來,軒窗前的紅漆書案空空的,落了幾瓣杜鵑花兒在上面。過了會兒黑貓回來了,跳到書案上曬月亮。戚隱也揀起書來,坐在牀沿上背符咒,背到一半就犯困了,鬼畫符在眼前打轉。
不知道過了多久,迷迷糊糊間聽見門板咿啊一響,彷彿是一個人進來了,帶進一身月光。
黑貓睜開一條眼縫,問:“呆瓜,死哪兒鬼混去了?怎麽才回來?”
扶嵐輕輕進到裡屋,低聲問:“小隱睡了嗎?”
黑貓朝戚隱那邊抬抬下巴,青地白花的土布牀帳半遮,戚隱一半身子歪在裡頭,臉上蓋著書本。扶嵐走過去幫他把書收起來,又幫他脫鞋,把腿搬上牀。黑貓問:“你去哪兒了?”
扶嵐說:“村口。”
“為什麽不回家?”
“我今天惹小隱生氣了,他不想看到我。”
“所以你就一直蹲在村口,等他睡了再回來?”
扶嵐點頭。
黑貓不知道說什麽好了,這小子媳婦兒還沒娶上,怎麽就開始耙耳朵了?
“那明天你怎麽辦?”黑貓問。
“我答應了幫清明師叔和面,明天一大早就去菜園。”扶嵐輕聲說。
黑貓幽幽地歎了口氣,鑽回自己的窩,“呆瓜,你是老夫見過最沒骨氣的皇帝。那你明早聲音輕點兒,別把老夫吵醒了。”
扶嵐低低“哦”了聲。
扭頭看戚隱,麥色的臉龐隱在帳子的陰影裡,眉鋒溫和了許多。他還和小時候一樣,睡覺的時候喜歡攥拳頭,放在臉側,很可愛的樣子。扶嵐幫他掖好被子,踅身要走,衣襟忽然被扯住,回過頭,正對上那雙黑漆漆的眼睛。
扶嵐嚇了一跳,站在牀邊上發愣,戚隱慢吞吞地坐起來,撓撓頭問道:“呆哥,你幹嘛總是對我這麽好啊?今天我都對你發脾氣了誒。”
“因為你是弟弟,”扶嵐垂著眼睫蹲下來,“哥哥要照顧弟弟。”
弟弟麽……
戚隱望著他沒吭聲,黑衣青年蹲在他牀邊,地上映著他孤零零的影子。戚隱倒真有一個哥哥,那個家夥叫姚小山。可從小到大,姚小山不是對他頤指氣使就是拉他背鍋。這是他頭一回聽見,“哥哥要照顧弟弟”。
唉,真是個一根筋的家夥。戚隱心裡酸酸的,把手放在他的頭頂揉了揉,手很粗糙,摸在他黑亮的發絲上嚓嚓作響。這個笨蛋,明明需要照顧的人是他啊,又傻又呆。扶嵐一愣,抬起眼來。他大而黑的眸子映著微弱的符光,像在裡頭灑了千萬燦爛的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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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怎的,望著他的眸子,戚隱忽然就相信了他說的那些當年的事情,即便沒有印象,即便沒有查證。
“小隱,”扶嵐輕聲問,“你還願意當我的弟弟嗎?”他頓了頓,彷彿怕戚隱拒絕似的,又補了一句,“不當新娘也行。”
“當啊,”戚隱向他伸出手,粲然一笑,“以後要是拖你後腿,你不嫌棄我沒用就行。”
扶嵐用力地點點頭,握住他的手。溫熱的掌心觸碰在一起,彷彿是一個約定。
黑貓蜷在窩裡,眯開眼看那邊兩個人交握的手,滿意地哼哼了兩聲,閉上眼,放心地打起呼嚕來。
第二天清晨沒有早課,戚隱和扶嵐並肩蹲在屋簷底下慢悠悠地刷牙。早上山裡空氣涼,吸進鼻子裡酸溜溜的冷。天色是蒼涼的白,烏沉沉的山影托著一輪扎眼的水紅日頭,像一幅文人案頭的水墨畫。戚隱撣撣牙枝,說:“咱們牙枝該換了,今天下山去買。”
扶嵐點點頭,遞給他一片薄荷葉,戚隱塞進嘴裡嚼。雲知不知從哪兒冒出來,問扶嵐要了一片,笑道:“你倆起得真早。”
“起得早不好麽?”戚隱問他,“大清早的你來幹嘛?”
“我還以為你們晚上要禦牀,早上起不來。”雲知道,“來這兒看人,等會兒你就知道了。”
什麽禦牀,戚隱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罵道:“禦你爺爺。”
“你倆不是斷袖麽?當初安排村舍,我特地把你倆安排在一起的。”雲知用手肘戳戳扶嵐,“呆師弟,你得感謝我,今兒再幫我洗幾件衣裳,攢了好幾天了都。”
扶嵐點頭說好。
戚隱把扶嵐拉過來,“滾蛋,自己洗去。”
“挪個位兒,挪個位兒。”流白忽然出現,擠到戚隱邊上。
“你丫又從哪兒冒出來的?”
“你家靠近村口視野好,一會兒有好景,兄弟一起看。”流白笑嘻嘻地拍戚隱的肩膀。
什麽玩意兒?正疑惑著,山道那邊出現一個人影兒,單薄的個子,背著一個大竹筐。流白激動起來,攥著戚隱的手臂不放手。那人兒越走越近,蹦蹦跳跳,天光映著她的臉,藕一樣的白,那眉眼彷彿是用墨筆描出來的,清清淡淡,卻有一種說不出的秀麗,像水裡撈出來的水蘭花。她漸漸靠近,天地似乎充盈了似有若無的香味兒,說不分明,藏匿在風裡,欲語還休。
“她是誰?”戚隱問。
沒人回答他,因為所有人都移不開眼了。女人漸行漸遠,大家才回過神來,戚隱的心後知後覺地跳動起來,他又問了一遍:“剛才那姑娘是誰?”
“長樂坊的小蘭仙兒,從前日開始上山采藥,一準經過我們這兒。”流白朝他擠擠眼睛,“怎麽樣,是不是特美,還有美人香。”
雲知戳戳扶嵐,“美不美,有沒有和女人好的衝動?”
扶嵐搖頭。
流白驚叫一聲,“呆師弟你不是吧,這麽美的姑娘都沒有打動你。”
戚隱歎了口氣,道:“他大概不知道姑娘的好處。”
雲知教他道:“呆師弟,男人和女人是不同的,男人身板硬邦邦,還有腿毛,女人卻是軟的,柔得像水。最明顯的是胸脯,女人的胸脯軟得像棉花,男人的可沒那麽好摸。”
扶嵐愣了一會兒,扭頭摸了摸戚隱的胸,評價道:“挺好摸的。”
雲知:“……”
戚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