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擺飯,小姨說這是自戚隱醒了頭一回一家團圓,定要好好置一桌席面。小姨攆著小圓忙前忙後,戚隱主動要求下廚,熱上油,先爆蔥薑蒜,然後下肉,熱鍋裡霧氣蒸騰,人的臉兒氤氳看不清楚。一盤肉出鍋,小姨讚不絕口,親自捧了盤兒搬上桌去。
其實原先在姚家的時候,他也負責炒菜,只是小姨從沒有誇過他。
戚隱入了座,一家人圍著八仙桌,臉上喜氣洋洋。今日小姨高興,連帶著姨爹也沾光,少挨了不少罵。戚隱也笑,姨爹給他斟酒,戚隱一杯一杯地喝,喝得臉上紅紅的。最後一壺酒快要見底,戚隱倒了一杯酒,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道:“小姨,這杯敬你。”
“你這孩子,喝了多少了?”小姨埋怨地剜他一眼。
戚隱走到她面前,天光打窗紗外透進來,照在她的臉兒上,她的眉目好看,有種秀致的神氣,她和他娘是姐妹,一定是長得極像的。只是平日裡老發火,眼角添了細細密密的皺紋。戚隱碰了碰她的酒杯,聲音發啞,道:“小姨,我有些事兒要跟你坦白。小時候你胭脂盒裡藏了隻瓢蟲,那會兒正巧表哥養了一大盒,藏在屋子裡。你以為是表哥放的,其實不是,是我放的。我捉了來,故意嫁禍給表哥。你用了沾了瓢蟲的脂粉,臉上起了半個月的疹子,表哥也被你打得下不來牀。”
小姨愣了半晌,笑道:“你這孩子,小時候頑皮,不懂事兒,我省得。罷了,都是陳年舊帳,還翻出來做什麽?”
戚隱低頭看酒杯,清泠泠的酒液裡映著他苦笑的影兒。他們都不知道,他其實是個蠻小人的家夥,小姨他們都以為他唯唯諾諾,言聽計從,沒人知道他心底崎嶇不平的心眼子。
他又道:“其實你們待我已經很不錯了,有吃有住,還有學上。家裡沒什麽錢,我又不是你兒子。你是姚家媳婦兒,按理來說已經不算孟家人了,可你還是把我拉扯大。我現在特後悔當初換了你的養顏湯,如果不換,至少你不會帶著對姨爹的恨死去。”
這一連串話兒沒頭沒腦,把小姨驚得啞口無言,戚隱沒等她反應過來,用力抱了抱她,啞聲道:“小姨,對不起。”
又轉到姨爹跟前,將杯中酒斟滿,一口飲下。喉嚨裡火辣辣的,像刀子在割,戚隱勻了口氣,道:“姨爹,你記不記得,你有回去甜水巷找娼門子,被小姨當場抓包,攆著耳朵當街走,一直被拽回家。滿街人都瞧見了,你丟了老大的面子,一個月都沒敢出門。”
姨爹又尷尬又覺得摸不著頭腦,摸了摸戚隱腦門,道:“你這孩子,好端端地說這些,莫不是發癡了?”
“那一次,是我告的密。你前腳剛出門,我就故意吵醒午睡的小姨,在她面前提起你。她找不見你人,問我你去了哪,我說不知道,但好像看見你揣了盒脂粉,小姨就猜到你可能是去甜水巷了。”戚隱吸了口氣,道,“對不起,姨爹,對不起。其實你沒什麽得罪我的地方,有時候小姨罵我你還幫我說話。我只是恨你不疼我,對不起。”
姨爹不知道說什麽好,愣愣睜睜地瞧他最後轉到老太太跟前。老太太坐在杌子上,怔怔地瞧他。她已經很老了,臉頰暗黃,像沾了水又曬乾的老舊硬紙,發著皺。她把手伸過來,拉住戚隱的,喃喃念了聲:“小隱……”
“祖母。”戚隱蹲下身來。
他這樣的孩子似乎對老人家總是多點兒依賴,從小他就覺得,老太太是姚家人裡最和藹的。至少她會領他去二裡地外的市集買菜,至少她會給他銀子娶媳婦兒,不管有什麽目的,什麽隱衷。他覺得自己可悲,從虛假的做戲裡汲取溫暖,但又無可奈何。
戚隱澀聲道:“您白發人送黑發人,親孫子也去了仙山,一個人孤零零留在吳塘。我臨走的時候,應該給您磕個頭的。”
小姨姨爹面面相覷,小姨驚惶地絞著帕子,道:“這孩子是瘋魔了?說什麽胡話呢?”
“還有姚小山,”戚隱看向扶嵐,沉靜的青年坐在角落裡,默不作聲地望著他,“不知道為什麽,表哥變成扶嵐了。我也對不住表哥,他在學塾上課,看上了夫子的女兒張小姐,每天回家窩在屋裡寫情詩。我有一回收拾他屋子,看見了他的情詩,然後我就把那些詩偷偷夾進了他的策論。夫子批課業瞧見了,當堂訓了他一頓。那件事之後,學塾同窗整整笑了表哥一年。”
“小隱!別說了,你是魔怔了,等會兒讓你姨爹找大夫給你瞧瞧。你先進屋休息,快去。”小姨徹底坐不住了,過來拉戚隱。
戚隱搖搖頭,掙開她,走出堂屋,在門檻外頭跪下。忍了許久的淚終於滴了下來,心像一個破口袋,十數年的悲怨都在此刻咻咻鑽出了口。他垂著頭道:“老太太說得對,我是養不熟的狼崽子,心腸硬,心腸狠,你們不該養我的。因為我在,家裡才永無寧日,我對不住你們所有人、所有人。”
大夥兒愣愣地瞧著他,滿堂寂靜無聲。戚隱在緘默中磕頭,一磕一個響,額頭流下蜿蜒的血滴。戚隱頭抵在門檻邊上,閉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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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聲寂寂,烏桕樹稀疏的葉影在他身上搖晃,小姨、姨爹、姚小山……一張張面龐在他眼前閃過。這是他第一次剖開心腸,面對他十數年來滿腔無可訴說的怨憤與悲傷。
他就是這樣一個焉兒壞的德行,小姨一家沒喜歡過他,他也不喜歡他們。他有一千種法子讓他們一家難過,進行他幼稚可笑的報復。可他做夢也不會想到,一場妖鳥之禍,讓小姨一家家破人亡,也帶走了他在這人世間所剩無幾的血親。
從今往後,小姨再也不會討厭他,也再也不可能喜歡他了。
逝者不可追,原來堵在他心中,他看得比天大的親仇就如鏡花水月中忽悠一個影兒,像是玩笑一般,被命運攪渾,一下就沒了。回過頭去瞧,茫茫來路一片空,忽然之間,他在吳塘的過往與十數年的恩怨,就這麽煙一樣地散了。
“小姨,姨爹,”戚隱輕聲道,“再見。”
恍惚間,他好像聽見了誰的一聲歎,像一縷煙散進了風中,撥動了他的發絲。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小姨、姨爹、祖母和小圓像是蒸發了一般,漸漸變得模糊。他們彷彿是時光罅隙裡偷跑出來的鬼魂,如今到了時間,又要回去了。
寂靜像一片水,裹住了他。夏天的蟬聲遠去了,風吹落葉的簌簌聲也消失了,小姨的怎怎呼呼,姨爹的唯唯諾諾,統統都遠去了。萬籟俱寂,眼下一片漆黑,他好像落入了一個無可名狀的時空。
慢吞吞地直起身,抬起眼,所有人都不見了,連那個夢裡的扶嵐也消失了。記憶裡的廳堂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小小的茅屋,他看見一個熟悉的人坐在條凳上,右手戴著黑手套,懷裡抱著劍。
“小師弟,你醒啦?”雲知依舊是那副踐兮兮的笑,“幹嘛行那麽大禮呢?師哥多不好意思。”
戚隱:“……”
雲知彎下身,拍拍他肩膀,“不錯嘛,竟然靠自己從夢境裡出來了。”
戚隱從地上起來,坐到他邊上,沒言聲。
“我記得師父沒跟你們說過破夢魘的法子,你怎麽出來的?”
戚隱抬眼瞧了瞧他,這一眼頗有種看破生死的意味,雲知一怔,用力捏了捏他臉,道:“老弟你沒事兒吧,千萬別原地升天啊。”
戚隱拂開他的手,道:“前頭聽桑芽說,師父幫你除夢魘是讓他們挨個進你夢裡,幫你斬妖怪。斬妖怪容易,為什麽非得桑芽他們去?我猜測,夢魘困住人的法子在於執念,若破了執便能破夢。你小時候遇見妖怪,妖怪當著你的面兒吃了你爺娘,你的執或許在於恐懼。師兄弟姐妹他們一個比一個窮,沒幾個有劍的,鐵定是扛著鋤頭釘耙進去幫你打妖怪,又是自己師兄弟師姐妹,你見了大夥兒揮鋤斬妖怪,那場面著實轟轟烈烈,你自然就不怕了,夢魘也就破了。”
“聰明!”雲知豎起大拇指,“但是說起別人的傷心事兒,好歹表達一下同情嘛。”
這廝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壓根就不需要同情。戚隱木著臉說:“師哥你好可憐啊,給你一個抱抱。”
雲知笑嘻嘻地翹起二郎腿,道,“你說得對,夢由心生,夢境即心境。夢貘織夢,要麽逆著你的心意織,你越怕什麽它就給你看什麽,要麽順著你的心願織,你想要什麽它就給你什麽。人陷進去,就出不來了。怎麽樣,你看到了什麽?”
“幾個故人。”戚隱敷衍道。
雲知見他不欲多說,也沒多問。戚隱四處望了望,這破屋家徒四壁,只有一張短了腿的方桌和兩張條凳,伶伶仃仃立在泥巴土面上。戚隱皺眉道:“這是哪?你看見呆哥和貓爺了嗎,他倆跟我一起來的,我們失散了。”
“沒見著,約莫還在蘭仙編的夢裡折騰吧。”雲知聳聳肩,“這是你師兄我的夢,小時候住的屋,我爺娘就是在外邊兒的院裡被吃的。你好不容易破了夢,竟又落進我的夢裡。看這模樣,蘭仙兒是不打算放你我走了。”
他這話兒說得頗為辛酸,可面上又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樣子,也不知道是不是裝的。戚隱心情很複雜,道:“你還怕麽?”
“不要把你師哥想這麽沒用好不好?”雲知無奈地道,“這麽跟你說吧,尋常夢境就像是一個盒子,你進了裡頭,醒了就出來。夢貘的夢境不同,她給咱上了把鎖。你那把鎖好開些,鑰匙就藏在你自己身上,你找著了就能開。我的不行,我的沒鑰匙。”
戚隱覺得奇怪,道:“你把人姑娘怎麽了?你霸王硬上弓了?她這麽針對你。”
“我什麽也沒乾,我就送她下山。到了山下,我一轉身,她人就不見了。長樂坊也沒了,我一路走,進了這片林和這間屋子。”雲知想了想,道,“哦,她問了我幾嘴關於你的事兒,”他摸著下巴笑,“她好像對你有意思誒,師弟。”
戚隱可沒有人妖戀的愛好,現在想起來,蘭仙兒一開始的目標應該是他,不知怎的倒又放過他選雲知了。戚隱歎了口氣,道:“我出去看看。”
雲知拉住他,道:“別。”
“怎麽了?”戚隱疑惑。
話音剛落,門忽然被敲了一聲。這一聲很是突兀,把戚隱嚇了一跳。
“誰敲門?”戚隱問。
無人應答。
敲門聲忽又起了,越敲越急,突然之間,整扇門各處都被敲響,篤篤聲如急雨。門被敲得搖晃不止,灰塵簌簌地落。外面彷彿是有許多人鉚足了勁兒同時敲門。
戚隱回頭看了看雲知,驚疑不定地靠向門邊,透過門縫望外頭。
沒有人。
外頭空空蕩蕩,除了一片林子,什麽也沒有。
“天知道,”雲知懶洋洋地接了話兒,“反正不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