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禁垣(二)

發佈時間: 2024-05-03 09:35: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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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隱抓著扶嵐留下的字條兒,半晌沒反應過來。

師兄弟姐妹幾個圍在燈下瞧那字條兒,紙條裁得細心,裁邊一點兒毛也沒有。上面的字兒很清秀,一筆一劃,絲毫不拖泥帶水,是他哥一貫的風格。

但是上面僅僅只有四個字——

“去去就回”。

流白最後下了結論,“呆師弟沒被綁架,這是他自個兒留的。”

一張沒頭沒腦的字條兒放在他枕頭邊上,戚隱一開始還沒明白,直到香司更鼓敲了三更他哥還沒個人影兒,他才知道這紙條是什麽意思。

“這個混蛋……”戚隱抓著腦袋,忽然有一種糟糠結發妻被負心漢遺棄的感覺。他氣得腦袋冒煙,道:“怎麽一聲不吭就走了?也不說說去哪兒了!”

“別冤枉人家,人家明明吭了四個字兒。”雲知拍拍戚隱的後背。

“他不如說他死外面了!”戚隱氣道。

這廝究竟能去哪兒?無方他頭一回來,誰都不認識,總不能去暗殺無方掌門吧?這也不像是他能乾出來的事兒。最氣人的是,他竟然不帶上自己!戚隱氣得胸口疼,坐在那兒生悶氣,一心想著等那王八蛋回來怎麽懲治他,好讓他知道知道家裡的規矩。是讓他跪搓衣板?還是打一頓屁股?想了半天覺得都不妥,像是潑婆娘整治自家爺們兒似的。

大夥兒正要商量著去告訴兩位師叔,門忽然被敲響,桑若開了門,正是昭冉站在外頭。他朝大家拱了拱手,問道:“請問雲嵐師叔可曾回來?”

大家面面相覷,雲知清了下嗓子道:“師弟為了早日完成罰掃,日日都掃到深夜,這會兒約莫還在掃雪吧。”

“這便是了。”昭冉憂心道,“還請諸位師叔隨我來,雲嵐師叔怕是遭遇不測了。”

大夥兒都愣了,一同到懸空階,那裡早已圍滿了人。戚靈樞正蹲在那兒查看腳印,階上放了把掃帚,正是扶嵐常使喚的。戚隱急急擠進去,問道:“我哥怎麽了?”

戚靈樞沉銀了一陣,回過頭來看他,目光凝重,道:“雲嵐師弟的腳印到這裡中斷,也沒有回返的腳印。如果我沒有猜錯,他可能不慎失足掉下去了。看腳印上的落雪厚度,他掉下去起碼有小半個時辰。”

戚隱怔愣了片刻,忽然明白過來。扶嵐那廝下盤比公雞腦袋都穩,怎麽可能失足?十有八九是他自個兒跳了下去。戚隱扒著雪階伸腦袋瞧,底下蒙蒙一片,滿目漆黑。下面應當是禁林,明兒才是出發去找戚慎微的日子,扶嵐吃飽了沒事兒乾,往禁林跳做什麽?

戚靈樞拽著他的後領把他拉回來,道,“事不宜遲,救人要緊,你們派個人去通知掌門師叔和鳳還二位師叔,再派一人同我下去救人。”

昭明在後面呐呐道:“還需要救麽?咱們這懸空階每年都有幾個人摔下去,每回下去找,要麽找到摔得稀巴爛的骨頭渣,要麽已經被妖怪拖走吃了,連渣都找不到。”

他這話兒一出,大家都靜默。桑芽不知就裡,還以為扶嵐真的沒了,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戚靈樞在前面回過身,凝目看昭明,目光冷如冬日霜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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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為仙山弟子,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他向來這樣,說話硬得像棒槌,也不管人家面子上下不下得來。昭明打了個寒噤,低著頭不敢再多言。戚靈樞拿出禁林令符,打開移遁法陣。他是無方首徒,又是內定的下八座劍法長老,也掌了一份禁地令符。燦爛的金光在地上展開,圍成絢爛繁複的巨大圖案。圍觀的眾人紛紛退開,昭明自告奮勇,踏進法陣。

這可是個入禁林的好機會,遠比尾隨豬妖安全多了。雲知一把抓起戚隱,將他拽入法陣,“小師叔,捎上我和雲隱!”

金光倏忽一閃,裡面的人兒混成數道虛影。再一眨眼時,階上已是空白一片,人都不見了。

昭冉得了戚靈樞的令,趨步去無方殿稟告元籍。走到半路,忽然遇見清和抱著琴緩步而來,昭冉低頭行禮。清和微笑頷首,問他去做什麽。昭冉細聲答了話兒,清和長長唔了一聲,笑道:“正好我要去與元籍掌門下棋,便由我替你代呈此事吧。”

昭冉略一遲疑,最後還是拱手行禮,“有勞師叔。”

一瞬間天旋地轉,五髒六腑翻江倒海,一眨眼的時間彷彿有一年那麽長,好不容易腳落了實地,戚隱一下沒站住,趴在地上乾嘔。雲知蹲下來輕拍他的後心,好半天才緩過勁兒來,卻發現隊伍裡頭不對勁兒,竟多了一個姑娘。

方辛蕭伶伶仃仃立在那兒,囁喏著捏衣角,道:“我也想幫忙找嵐哥哥。”

戚靈樞嚴肅得像一塊冰,眼也不眨,重新打開令符,冷冷道:“回去。”

方辛蕭站在那兒都快哭了,四下張望,盼誰來幫她說說情,最後目光落到戚隱身上。戚隱做了個無可奈何的手勢,沒吭聲。

戚靈樞感到厭煩,他不是很明白,為什麽這些人一定要他把話重複再重複才能聽懂。他按了按額角,耐著xin子又說了一遍:“回去。”

方辛蕭紅著眼睛,偏是沒動彈。她擦了擦眼角,哽咽著道;“小師叔,你知道為什麽大家都不敢靠近你麽!”

戚靈樞一愣。

“你總是這樣,別人好心好意待你,你偏不給人家好臉色。上次論道,我兩個師姐看你日日清晨練劍,熬了一早上的排骨湯想幫你補身子。你倒好,一轉眼就讓她們被打了二十下手心。”方辛蕭眼角通紅,道,“不要就罷了,你拒絕便是,何必這樣糟蹋人家心意?嵐哥哥從不會這樣,我熬湯給他,他會說謝謝,還把碗洗乾淨了還回來。”

熬湯?戚隱納悶,扶嵐餐風飲露不吃不喝,怎麽會收人家的湯。等等,他忽然想起來,這幾日晚上扶嵐總會端湯回來給他和貓爺。扶嵐素來賢惠,他沒細想,隻道是扶嵐自己熬的,敢情這小子把人家送給他的湯拿來借花獻佛。

扶嵐不通人情,大約沒想這麽多。可若這姑娘知道自己辛辛苦苦熬給情郎的排骨湯,統統都進了別人的肚腸,一定會傷心欲絕心如死灰。戚隱默默捂住臉,雲知也猜到了內情,畢竟那湯他也喝過幾口,按著戚隱的肩頭,憋笑憋得肚子疼。

大家看他一臉痛苦的神情,昭明疑惑道:“你怎麽了。”

戚隱木著臉捂住他的嘴,道:“沒事,他有病,打一頓就好了。”

戚靈樞站在樹影下,白淨的面龐繃得像一塊硬邦邦的大理石。他抿著唇,什麽也沒說。

雲知好不容易忍住了笑,扒開戚隱的手,走出來道:“小師妹此言差矣,誰說大夥兒都不願意靠近小師叔?我就挺樂意的,”他笑嘻嘻地勾住戚靈樞的脖子,衝他眨了眨眼,“畢竟咱倆是打小一塊兒穿開襠褲的情誼不是?”

戚靈樞:“……”

雲知勾肩搭背的模樣著實流氓,戚靈樞在他臂彎裡像個被逼良為娼的少女。昭明氣得兩眼發黑,道:“你……你快把你的髒手拿開!我小師叔仙風道骨,豈是你這等醃臢玩意兒能碰的!”

“噤聲。”戚靈樞道。

昭明不情不願地閉了嘴,恨恨地瞪了一眼雲知。

戚靈樞撂開雲知的手,緩了口聲氣,問方辛蕭:“論劍榜排名。”

方辛蕭小聲道:“剛好一百名,身上帶著傷,原本能打得更好些。”

論劍諸弟子起碼有三百個,這姑娘和戚隱一樣剛入門不久就能打到一百名,是非常了不得的成績了。戚隱老臉一紅。

戚靈樞沒再說什麽,收了令符,轉身開道。方辛蕭見他默許了,終於展顏一笑。大家都佩上驅妖香囊,手執燈符,用劍斬藤開路,往林子深處走。

一路銜枚疾行,月光無聲地在黑暗的林間流淌,野草茂盛,長的足有人那麽高,鋒利的莖葉刮得臉皮生疼。地上有殘雪,烏油油的土壤十分泥濘。戚靈樞不許大家說話,禁林沉寂得像一灘死水,連鳥叫都聽不見,黑暗中彷彿有無數雙眼睛窺視著他們。

無方禁林和鳳還的差太大了,戚隱記得鳳還禁地,夜晚流風和緩,遠處鮫人的悠歌輕飄飄地傳過來,溫溫軟軟,像女人細膩的手掌拂過臉頰。眼下卻是黑漆漆一片,樹木和灌木叢籠成一片深重的黑影,裡面彷彿藏了無數利爪獠牙。

戚隱很想知道他哥到底去了哪裡,禁林裡到底有什麽東西吸引著他?又為何走得這樣突然?一切一無所知,只有等那個混蛋回來才能得到解答。苦艾草的味道混合林子裡的腐敗氣味纏繞鼻尖,他們路過一個大妖蒼白的屍骸,繞過一片鹽水沼澤,終於到了扶嵐降落的地方。

那裡陷落了一個方圓十丈的大坑,大坑周圍灌木叢伏倒一片,還有合抱粗的樹木斷在一旁。這準是扶嵐的降落點沒錯了,高處下降的衝力和靈力衝擊破壞了周圍的草木,和他在夢境裡撞出的大坑一個風格。

昭明目瞪口呆,道:“雲嵐的身子骨真硬朗……”

戚靈樞一聲不吭,執著燈符細細查看坑中和周圍。巨坑中有一串腳印,從中心一直綿延到外面,但卻在灌木叢裡消失不見。

昭明喃喃道:“從那麽高的地方摔下來,他竟然還能直立行走?”

常人摔下來早成肉醬了,只有扶嵐有這種神力能夠毫發無損。眼看要暴露,雲知忙走過來說:“怎麽可能是我師弟?應當是有妖把他扛走了。我師弟細皮嫩肉,妖最好這口。”

戚隱也蹲下裝模作樣地看了會兒腳印,搭腔道:“沒錯,這不是我哥的腳印。我哥的腳七寸八,這尺寸不對。”

“那咱們得快些,”方辛蕭憂心忡忡地道,“若是被妖拖回巢穴吃了,只怕女媧娘娘顯靈也救不回來。”

眾人即刻啟程,朝腳印延伸的方向而去。黑暗中雲知走到戚隱身邊,低聲說了一句:“戚靈樞有古怪。”

他不說戚隱也發覺了,他們的謊話其實破綻百出。按這腳印的深度,絕無可能是扶嵐和一隻妖加在一起的重量,更何況也根本沒有進坑的腳印。別人也就算了,戚靈樞打小跟著戚慎微降妖除魔,沒道理發現不了,然而他始終不發一語。戚隱望了望前頭那個白衣男人,他的臉籠在月光和樹影下,半明半暗,看不出是什麽神情,隻覺得別樣的肅殺。

事情越來越奇怪了,戚隱深深鎖起眉頭,這個小正經到底知道多少?

走了不知多久,東面天穹蒙蒙亮了起來,牡荊草的枝葉浸在天光裡,像敷上了一層薄薄的水銀。淡淡的霧氣在林間流淌,戚靈樞不斷蹲下身查看腳印,撥開野草梗子,地上有許多馬妖的月牙形的腳印,還有騾子的半圓形蹄印,以及蛇類爬行的拖痕。大夥兒都累得虛脫,戚靈樞回頭看了看,道:“修整半炷香的時間。”

只有戚隱和雲知知道方向完全走錯了,戚靈樞一直在查看腳印,可是扶嵐是在樹上奔跳著走的,因為一個時辰以前戚隱在幾棵柏樹的樹杈上發現了扶嵐的鞋印。雲知走過去和戚靈樞商量,道:“我們或許應該去無方先輩的墓地瞧瞧。”

戚靈樞看著他,等他的下文。

“我們這麽久都沒看到雲嵐的殘骸,如果他被妖怪分食,按照妖怪的習xin,一定會留下血跡、斷肢殘骸什麽的。說明雲嵐很有可能中途恢復了意識,想辦法逃了出來。”雲知睜眼說瞎話,說得頭頭是道,“禁地裡哪裡最安全,當然是先輩墳墓,妖類一般不敢靠近那裡。”

戚靈樞不鹹不淡地“嗯”了聲,道:“繼續。”

雲知展開地圖,指著上面的一個紅圈,道:“最近的墳墓是戚師叔的墳墓,大約再走一炷香的時間就到了。”他揚眉一笑,“要不要過去瞧瞧?”

戚隱坐在一個樹墩上揉腿,戚靈樞簡直是個鐵人,跑這麽久都不帶喘的。從乾坤囊裡掏出水囊喝了口水,又拿手帕擦汗。手帕角有他哥給他繡的小青魚,有的擺尾,還有的咕嚕咕嚕吐泡泡。戚隱摸了摸小魚,想起那個不聲不響的男人來,心裡又是一陣幽怨。

正想著,後方傳來一聲低低的驚呼。戚隱以為發生了什麽事兒,急急走過去。昭明他們圍在沼澤邊上,方辛蕭捂著鼻子,一副嘔吐的模樣。還沒靠近戚隱就聞到一股惡臭,這味道實在太難聞了,胃裡直犯惡心。捂住口鼻靠近,正見戚靈樞和雲知蹲在一具屍體邊上。

那屍體甚為詭異,臉朝下埋在泥裡,兩手畸形地扭向背後,看起來像是死之前手臂被誰朝後拗斷了。更恐怖的是他身體上還有密密麻麻的孔洞,像渾身都被粗針扎過似的。

方辛蕭紅著眼道:“是嵐哥哥麽?”

戚隱安慰她,道:“你瞧這身長,比我哥短了一截不止,肯定不是他。”

雲知是個膽大包天的,用樹枝戳了戳屍體身上的孔,滿臉稀奇地道:“難不成是被刺蝟精弄死的?”

那屍體血肉模糊,看起來像是人形。戚隱問:“這是人是妖?”

“咱們禁地哪來的人,當然是妖。”昭明道。

“但是……”戚隱越看那模樣越覺得像個人,可妖若是化形成人,若是死了應當化回原形才對。

正百思不得其解,戚靈樞猛地抬頭,喝道:“它沒死,退後!”

話音剛落,那屍體猛地一震,手臂麻花一樣狂扭,骨節拗斷,發出令人牙酸的喀嚓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