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隱深呼吸了好幾下才冷靜下來,這事情實在詭異得很,縫補一事,從針跡到針距,落針習慣稍有不一,針腳細密便各有不同。就像手掌紋路似的,很少有人能做到一模一樣,更何況是隔了幾百年的兩個人。這是扶嵐他爺爺麽?扶嵐他家的人也太奇怪了,長得一樣不說,連習慣都一樣。戚隱想象了一下扶嵐的祖宗十八代排在一起,大夥兒長得一模一樣,都一副呆不拉幾的樣子,頓時打了個寒戰。
他俯下身,細細去摸玄武石台,地上有不少坑坑窪窪的痕跡,石台邊緣還有幾塊破損。這裡明顯經歷過一場打鬥,這個疑似是扶嵐他爺爺的家夥大概和某個人在這裡打架,結果被人家弄死了。
這個家夥有沒有可能就是扶嵐?他心裡忽然冒出這個念頭。但這怎麽可能呢,若這家夥是扶嵐,那他遇見的扶嵐是誰,是鬼麽?戚隱凝視那白骨,那白骨眼窩深深,似乎也在凝望著他。不知道怎的,分明是一具蒼白的骨骸,戚隱竟然從它那沒有血肉的臉上看出恬淡的味道,就像扶嵐。
盯了半天,戚隱忽然想到什麽,爬到白鹿神像前面,從乾坤囊裡拿出骰子。鳳還山這幫人夜夜不務正業,點一盞羊角燈,聚在燈下賭錢。上回他們強拉戚隱陪玩兒,戚隱差點兒沒把紅褲衩賠出去。之前打掃屋子,剛好在桌子底下撿到這三個骰子,忘記還回去了,現在正好有用。
戚隱將骰子蓋在筒裡,念念有詞道:“白鹿大神,您是神仙大老爺,必定無所不知無所不曉。這兒躺的這位前輩,恐怕與我兄長扶嵐有些關系。我兄長自幼孤苦,飄零一身,平生所願就是尋得父母親族。若大神替我解答此人身份,小人定當不勝感激。接下來,小人會問您幾個問題,若答案為是,還請大神稍動法力,讓我的骰子擲出三個六。若答案為否,則擲出三個一。”戚隱再次叩首,道,“多謝大神。”
其實他也不知道這樣行不行得通,沒準兒人家大神只是打個盹兒醒來,順手撈了他這條小命。對於他這些雞毛蒜皮雜七雜八的問題,人家不屑一顧,懶得理他。不過試一試總是好的,戚隱深吸了一口氣,問道:“敢問大神,這位前輩可是扶嵐親族?”
戚隱用力搖了搖骰子,蓋在地上,骰子在裡頭滴溜溜亂撞,等聲音停了,戚隱揭開杉木筒子,裡頭三個骰子整齊劃一,三個赤豔豔的紅點兒朝上。
三個一。否。
神真的在回答他,戚隱有些不敢相信。抬起頭望了望白鹿神像,神像目視遠方,那目光彷彿穿越千萬年的歲月,悠遠綿長。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畢竟他平日手氣就很背。戚隱猶疑著,重新拿起杉木筒子,又問道:“大神,請問……請問這位前輩,是否就是扶嵐?”
搖響骰子,停住,揭開。
三個六。神回答:是。
“不對不對,”萬一同名同姓呢?戚隱換了個問法,“大神,這具白骨可是我的兄長?”
三個六,神回答:是。
這怎麽可能?戚隱抓著頭,百思不得其解。一個人怎麽可能既活著又死了?
戚隱跪在地上,呆了很久。驀然間,一個大膽的想法升入腦中。若是能當面問神,這些問題不都迎刃而解麽?戚隱的手輕輕顫抖起來,心在腔子裡撲撲跳動,他一咬牙,猛地叩下頭去,一字一句地問道:“戚隱鬥膽,可否請白鹿大神,顯靈一見!”
重新擲骰!
這一次骰子轉了許久,彷彿是神的遲疑。戚隱瞪大眼睛等著,骰子小旋風一般滴溜溜地轉動。已有兩個停了,定格在“六”的點數。最後一個,猶猶豫豫似乎要定在“五”,最後關頭,那骰子驀然翻了個面兒,成了“六”。
神曰:可。
下一刻,萬古的寂靜忽然被打破,一個心跳聲毫無預兆地響起。一聲大過一聲,像殿宇高堂裡的莊嚴的編鍾,穿越遙遙洪荒悠遠而來。整個無垠的空間回蕩著那孤獨的心跳聲,恍若一首從上古便流傳下來的的哀曲,有一種莫名的悲涼。
他嚇了一跳,懸著心抬起頭,恍然間發現,這心跳就來自他的前方,神像的內部。
神像……活過來了麽?
穹頂萬星倏明倏滅,圍繞天極轉動,這個靜謐的無涯殿宇彷彿醒了過來。水白色的霧氣從巨大的白鹿神像裡湧出來,水流一般向上匯聚,一個纖瘦的白色影子在白鹿頭頂漸漸明晰。戚隱仰起頭,看見一隻半透明的白皙腳尖點在白鹿像的天靈蓋上。
那是一個少年人,十二歲的模樣,一襲寬松的素白深衣,兩袖兜著涼涼的風,像飛蛾蒼白的翅子,撲剌剌地動。細碎的星光撒在那個少年人的肩頭,他有著白得近乎透明的臉龐,微尖的下巴,一頭白發在黑暗中燦爛如銀。少年低下頭,漠然望著戚隱,銀色的眸子剔透又美麗,璀璨的星辰碾碎在他眼眸中。
直到很多年後,戚隱都無法忘記這一幕。
他身中咒詛,命近絕路,在這冰冷陰森的神墓裡,他遇見了一個少年神明。
“喂。”
少年開口了,聲音清亮,是極年輕的嗓音。他伸出手,戚隱眉間凝出一顆圓圓的血滴,緩緩上升,落在他的掌心。他凝眸審視那血滴,問:“凡人,你為何會有吾之血脈?”
“什麽?”戚隱沒反應過來。
“嘖,”少年露出頗為嫌棄的眼神,“嚇傻了麽?不是你要我出來的麽?”
戚隱回過神兒來,慌忙見禮,道:“見過白鹿大神。”
“免了,”白鹿揮揮手,道,“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
戚隱摸不著頭腦,道:“什麽血脈?我只是個普通的凡人,如何會有您的血脈?”
“是啊,”白鹿摸著下巴,從上面飄下來打量他,“我也覺得奇怪,難不成在我活著的時候有人趁我睡覺奪了我的元陽?不對啊,神沒法兒繁育,不可能有後代。而且……”白鹿瞧了他半天,最終嫌棄地道,“我的後代怎麽會長這麽黑?”
戚隱:“……”
這個神和想象中有點兒不大一樣。
“說吧,請小爺出來幹什麽?”白鹿轉過身,勾起小手指掏了掏耳朵,“要腰纏萬貫還是美女如雲?或者長生不老?今兒小爺心情好,挑一個吧。”
這些竟都能實現麽?不愧是大神。戚隱肅然起敬,腰纏萬貫好說,美女他早沒了心思,至於長生,他暫且不想活成個千年老怪物。不過當前要緊一宗兒是問那白骨何許人也,戚隱打了個躬,忙問道:“小人是想問問這具白骨前輩的身份。您方才說他是我兄長扶嵐,可是我兄長此刻尚且健在人間,如何會是這具白骨?”
“哦,你說他啊。”白鹿長長唔了聲,道,“方才閑著無聊,逗你玩兒呢,我也不知道他是誰。”
像被一道雷劈中似的,戚隱愣在當場。
這個家夥……真的是神麽?
白鹿飄到白骨跟前,垂頭打量他,“我醒來的時候他就躺在這兒了,兩側肋骨有巫羅秘法的痕跡,看樣子是被巫羅秘法殺死的。骨骼形態像個凡人,不過這氣息甚為古怪,又不像是人。指尖有燒灼的痕跡,大約是臨死前耗盡全身靈力聚於指尖,施了個咒術,符咒的痕跡已經沒了,不知道是什麽咒。”
“巫羅秘法?”戚隱一愣。
“看著像,猜的,我也不知道。”白鹿道。
這小子是個騙子吧?戚隱滿臉複雜地瞧他,那自稱神明的家夥側躺著飄在空中,一手撐著頭,大袖沿著臂膀溜下來,露出一截白生生的手臂。他打了個哈欠,一副懨懨的樣子,若非白發銀眸,貴氣十足,他這做派像市井坊間好吃懶做不務正業的少年家。
會不會是哪兒來的孤魂野鬼?看他半透明的身子,倒真像一個鬼魂。
“那您到底知道些什麽?”戚隱無語。
白鹿掀起眼皮瞧了他一眼,翻了個身,背對戚隱,不鹹不淡地道:“我知道我不該活。”
少年的嗓音沒有起伏,像是隨口說的一句玩笑似的,可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戚隱似乎聽出了一種刻骨的悲哀。
“什麽……意思?”
白鹿似乎受不了他的愚蠢,煩躁地抓了抓頭髮,“你真是我後代麽?怎麽這麽笨?用你的腦子好好想想,這是小爺的墓。誰才會睡在墓裡?當然是死的了玩意兒。小爺死在這兒不知多少年了,最近啪嘰一下突然活了。暫時還沒有肉身,但神魂已經成形。”他頗不樂意地哼了一聲,“不知是哪個混蛋作梗,若小爺抓到他,定要將他碎屍萬段!”
這個大神也太不好伺候了,戚隱無奈地說:“人家復活你,你還不高興。”
“活著多累,一大堆煩心事不說,還有一大堆糟心的家夥對著你。還不如死了,萬事不知。”白鹿滿臉悲涼,“再說,小爺復活這事兒要是被伏羲老兒知道,非得親自過來再讓我死一回。我一點兒也不想見到他那張老臉,昔年,他在泰山之巔起卦,卜了七七四十九天,卦象得:大神隱,人族興,妖魔盛。自那以後,他三令五申,要吾等不得插手凡間之事。我看照他的意思,我們最好各自尋個土墳,自己把自己埋了。小爺混在凡鹿堆裡打幾個滾,他都要千裡迢迢從中原趕過來指著我的鼻頭罵:白鹿頑劣!白鹿放肆!禁足月輪天!”
戚隱困惑地道:“‘大神隱,人族興,妖魔盛’?你沒記錯麽?這卦象解得不大對,如今人間道法衰微,許多法術都失了效力,妖魔壽命可達千年,可凡人不過百年。若非之前妖魔內訌,指不定哪天人間就要玩完。你看外面那個蜘蛛,它是我爹來著,本來好好一個俊俏風流的狗劍仙,無方山為了扶大廈於將傾,把他弄成一隻大蜘蛛。”
白鹿坐起來,撫著下巴若有所思,“道法衰微……原來如此,小爺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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