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舍身(一)

發佈時間: 2024-05-03 09:3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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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嵐!”

魔龍嘶吼著,它的體溫在回升,黑色鱗甲的縫隙間閃過滾燙的紅,冰涼的海水觸碰到它的身體,竟然沸騰起來,這說明它的身體如同烙鐵一般滾燙。巨龍盤虯在那洶湧的氣泡之中,從黑色的深淵中升起,沒有人看到這個景象不會畏懼到發抖,它看起來彷彿是一個遠古的修羅,從地獄中上升。

它來了!

鐵甲一般的脊背聳起,鱗甲相扣,純黑色的龍脊像一柄利劍。魔龍怒吼著仰起頭顱,撞向遠處懸浮在海水中央的扶嵐。肉眼幾乎無法捕捉到它的速度,極致的速度在海底掀起颶風,巨大又洶湧的漩渦包裹住它和扶嵐。雷鳴般的浪聲中,它像一柄利刃斬開海水,衝到扶嵐的面前。

“魔龍不是被扶嵐殺了嗎?怎麽又來一條!”葉清明大吼。

“這是它兒子!流亡的龍子,微生焉!”黑貓吼道。

“放心!扶嵐連它爹都殺過,這條長蟲根本不是扶嵐的對手!”朱明藏信心滿滿。

話音剛落,魔龍正面撞擊扶嵐,他們看見洶湧的氣泡中心,扶嵐抱著魔龍的頭顱,白衣上不斷出現一道一道狹長的裂口,殷紅的血花從中洶湧而出,洇蔓在墨綠色的海水中,流淌出胭脂一樣的水霧。

“怎麽回事!”所有人都感到不對勁,扶嵐那個家夥好像和往常不太一樣。

巨龍頂著扶嵐撞進岩壁,天崩地裂的一聲巨響,岩壁紛紛碎裂,曲折的裂縫蔓延上整個深淵。扶嵐像一個被壓扁的紙人嵌在岩壁之中,他的衣裳已經完全破碎,渾身的骨頭彷彿被碾碎一般。右側胸口慢慢出現了一個猙獰的血窟窿,冰霜在傷口周圍凝結蔓延,很快覆蓋了他半邊上身。方才就是這個傷口的出現,中斷了他的閃現,被魔龍正面擊中。

巫羅秘法·舍身。

這是他對戚隱施下的咒術,一炷香之內,戚隱受到的所有傷,無論大小,全部都會如數反饋在他的身體上,並且無法像往常一樣迅速自愈。他把自己自愈的能力給了戚隱,替他的弟弟承受所有傷痛,以此換取弟弟的一線生機。

他還沒有開始戰鬥,就已經遍體鱗傷。

但他還沒有輸。

他從背後拔出斬骨刀,插入魔龍的右眼。魔龍吃痛,仰頭怒吼,扶嵐沒有松手,斬骨刀直入眼眶,破碎魔龍的顱骨。那鐵面具一般的嶙峋龍頭蜿蜒出陰森的裂縫。龍頭痛苦地嘶叫,用力一甩,扶嵐脫手,重新懸浮在海水中,他張開五指,魔龍滾燙的血流眼眶裡流出來,猶如曲折迤邐的血潮,匯入扶嵐的七竅。

“豎子扶嵐,憑爾微踐之軀,竟敢吸食吾的精血!”

傷口轉瞬即愈,妖異的龍眼重新生長,回到巨龍空洞的眼眶。魔龍森然怒吼,鱗甲怒張,黑色巉岩一般的龍首骨縫中閃過脈絡遊絲一般的金紅光芒,它整個漆黑的身軀都遊走著殷紅的光,那漆黑如鐵的鱗甲下方彷彿沸騰著洶湧的岩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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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龍嘶吼著張開黑洞洞的巨口,那中心金紅光芒大作,火焰猶如潮水一般,洶湧而出!

“結界!”黑貓大吼。

葉清明迅速將洗墨劍插入岩壁,結界豁然展開,將將好包裹住這三個灰頭土臉的家夥。眩目的火焰摧枯拉朽地燒過海水,燙過岩壁,冰海喧騰,氣泡洶湧,天淵成了一個沸騰的巨大鍋爐。即使隔著結界,那溫度依然令人窒息,葉清明和豬妖的皮膚慢慢變紅,黑貓頭頂滋滋冒出煙兒來,幾乎要熟了。

火焰漸漸消逝,金紅的中心顯露出一個瘦削的人影,血色的龍眸映照出那個男人浴血的身影。

那是扶嵐。

龍焰對他幾乎毫無作用,漠然的男人懸在沸騰的海水中央,猶如高天之上無悲無喜的神祇。

扶嵐垂著眸子,輕聲道:“禦。”

一個看不見的力量以他為中心驀地展開,冰海天淵之中形成一個巨大的場域,在這個“域”中他是絕對的皇帝,所有嗜血的殺器都聽從他的命令。海底在震動,什麽東西在淤泥之下蜂鳴。剛勁的心跳聲響起,如同磬鍾齊鳴,又如遠古的巨人奮力擊響銅鼓。心跳聲此起彼伏,那是它們在回應扶嵐的召喚。無數把鏽蝕的刀劍從海底披沙而出,淅淅瀝瀝的泥沙滾落,露出鐵器上繁複瑰麗,又無端猙獰的纏枝花圖騰。它們是幾千年前追隨白鹿迎戰伏羲的南疆武士的刀劍,幾千年來,它們深埋在這遠古的戰場之下,此刻終於重現世間。

扶嵐閉上眼,冰海之中,無垠虛空響起淒厲的呼喊,一聲疊著一聲,彷彿是遠古武士戰死的幽魂在呼嚎咆哮。他感受到刀劍的記憶,悠遠的戰鼓在千重水外鳴響,妖魔奮發,凡人突進,天邊大神巍峨屹立,臨雲而望。焦土萬裡,穹隆潑血似的紅,眩目的天火滾滾而來。他張開手,所有刀劍隨著他緩緩抬起的手臂盤旋上升,呼嘯著聚集在一起,在冰海上方匯成一把驚天巨劍,劍指魔龍!

黑貓幽綠的眸子怔怔地望著那把巨劍,夢囈一般道:“這是……”

“鳳還山的禦劍訣……”葉清明的聲音也恍若囈語,“可這也太多了,這裡有多少把刀劍?一千?兩千?他竟然可以同時禦這麽多!”

魔龍仰望巨劍,嘶聲怒吼。音浪席卷海水,洶湧著撲向巨劍。最後一把刀就位,巫刀斬骨,懸在巨劍下端,成為巨劍的劍尖。

扶嵐抬起眸,目光平靜,面無表情。

他道:“劍來。”

巨劍下落!

所有龍蛇般的浪潮被它破開,分出銀白色的裂隙,直指整下方的魔龍。魔龍再次吐出火焰,金紅色的烈焰沿著潮水的縫隙攀上,卻再次被壓製、刺開,海水沸騰,巨劍周圍生成了一個巨大的漩渦,浪聲猶如巨雷滾滾。

魔龍的身軀太大,它無從躲閃!在那血紅的魔眼中,它眼睜睜地看著巨劍落向它的脊背。

它還存在幻想,它的鱗甲堅硬如鐵,乃是世間最堅硬之物,即便是幾千把刀劍加在一起,也對它無可奈何!

斬骨刀抵達龍鱗!劇痛瞬間順著神經傳遞到大腦,細細密密的裂縫蜿蜒而出,那堅硬無匹的龍鱗竟然猶如瓷片一般轟然碎裂。

這就是斬骨刀,它誕生於上古,了解它的凡人妖魔都早已死去,沒人知道它是大神白鹿親自鍛造的刀。那個戰死沙場的罪神曾斬斷鹿角做它的爐薪,滴進神血淬煉它的鋒刃,它可以斬一切骨,碎一切甲!

巨劍持續下落,穿過魔龍巨大的身軀。龍骨破碎,皮肉綻開,它太陽一般強壯的心臟在巨劍的斬擊中爆裂,滾燙的鮮血猶如岩漿一般湧出來。魔龍的身軀痙攣,在深淵中掙扎著亂撞,巨大的頭顱撞向岩壁,地動山搖,恍若幾千年前共工怒觸不周山,天柱裂,天穹塌。

魔龍燈籠般的巨眸終於熄滅,它已經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岩漿一般的血液流淌全身,逐漸冷卻。那盤虯的巨大黑色龍骨被巨劍釘在深淵地底,海水逐漸平息,舊日稱霸一方的妖魔,如今與千萬南疆先靈一起,永遠沉睡在海底。

巨劍分崩離析,斬骨刀從深淵地底中飛回來,回到扶嵐背後的刀鞘。淒冷的流光收回,如同水銀流進刀鞘。葉清明抱著黑貓,身後跟著朱明藏,小心翼翼地遊出來。正想去到扶嵐邊上,卻見他身子一軟,漂在水中,緩緩下落。他的上衣已經完全破碎,露出半赤果果的上身。那個男人闔著雙目漂游水中,破碎的白衣圍著他,如同一隻殘破了翅膀的白蝶。

葉清明忙托住他,惶然道:“這是怎麽了!?”

扶嵐沒有回應,他身上的傷還沒有好,道道狹長的傷口皮肉外翻,被水泡得發白。最嚴重的是胸口那個窟窿,還在噗噗冒血。這個瘋子,竟然頂著這樣重的傷戰鬥到最後。

“這他娘的看起來像是劍傷?怎麽回事,我隻瞧見那長蟲用腦袋撞,用火燒,沒用劍啊!”朱明藏道。

“呆瓜好像無法自愈了。”黑貓也很驚慌。

葉清明手忙腳亂地掏丹藥,一股腦塞進扶嵐嘴裡。止血丹勉強把血止住,葉清明撕下衣裳,綁住扶嵐右胸的傷口。

底下一片嘈雜,氣泡呼呼升上來。所有人心裡一驚,低頭看,岩壁蜂巢一般的洞窟中,數不清的妖鬼齜著獠牙遊出來,四下裡一望,正巧瞧見他們四個。

魔龍死了,那些忘八不怕事兒了!葉清明心涼了半截,托著扶嵐喊道:“侄兒,你先把這些玩意兒解決了再暈啊!”

扶嵐半點兒反應都沒有。朱明藏急道:“上面有結界,後面有妖鬼,咱們該往哪兒逃?”

黑貓忽然道:“小魚!”

大夥兒凝眸一瞧,只見淡青色的小魚從扶嵐身上湧出來,只不過光亮比平日微弱了許多,彷彿點點螢火,倏忽間就會滅似的。

“跟著小魚走!”黑貓大吼。

葉清明忙把扶嵐背上,跟隨小魚,穿越冰海,進入南面岩壁的洞窟。

戚隱手腳並用,爬回鬥室。歸昧劍太強了,他的傷口雖然自愈了,但是半邊身子發麻,手指都動不利索。方才地底地震,好些地方塌方,幸好鬥室沒有被堵上,要不然他真沒力氣去搬石頭。一進門,正瞧見雲知捂著肩膀坐起來。他幾乎喜極而泣,“狗賊,你活了!”

幸好鳳還山雖然窮,但不在丹藥上省錢。他爬過去看了看雲知的傷口,看起來沒剛剛那麽恐怖了。他喘了幾口氣,道:“我爹死了,咱們快逃吧。”

雲知滿臉驚奇,“你弄死的?行啊,黑仔,真人不露相。”

“不算是我,我哥幫的忙,一時半會兒說不清,回去再聊。”戚隱爬起來,探了探戚靈樞的鼻息,又摸了摸方辛蕭的額頭,“不行,咱們得趕緊走。辛蕭師妹一直發燒,小師叔情況也很糟糕。”

雲知摸了摸戚靈樞的脈搏,臉色一沉,道:“快,我背小師叔,你背方辛蕭。”

“這小子個兒高,還挺沉的,你行嗎你?”戚隱問。

雲知把戚靈樞背起來,用力一顛,道:“男人怎麽能說不行?”

兩個人記下戚慎微給的路線,一齊往外跑。臨走時戚隱最後望了眼戚慎微,妖怪浴血的屍體委頓在大殿中央,像一座肮髒的墳塋。戚隱深吸了一口氣,回過頭,跟上雲知的步伐。墓道又黑又長,望不到頭似的,奔跑在石磚上,腳步咚咚響。雲知一路祈禱千萬別遇見罪徒,迎頭又碰上一片斷垣,方才地震塌方,正巧把路都封上了。腦子裡過著地圖,勾連出新的路線,可曲曲折折,比方才的路線更長許多。雲知領著戚隱,轉身往邊上的墓道跑。

戚靈樞氣息微弱,腦袋軟軟枕在他肩頭。雲知緊了緊手臂,把戚靈樞往上顛了顛,絮絮叨叨地道:“小師叔,你可千萬別死啊。你要是死了,我就把你小時候乾過的那些壞事兒都告訴黑仔,讓你清譽不保。”

“說,現在就說!”戚隱在後頭道,“老子剛死了爹,說出來讓我高興高興!”

雲知一笑,爽快地道好,“小師叔,你還記不記得你五歲那年,我師父接你來鳳還做客。我把你騙到樹上,你膽兒小,不敢跳下來。我逗你玩兒,晾你在上頭晾了許久。結果你這家夥,看著多靈氣一個娃娃,心眼竟然那麽小,趁我睡覺,偷偷把我的褲子的褲襠全剪碎了。我們鳳還窮啊,師父連做布丁的布料都買不起,害得我陪著你穿了一個夏天的開襠褲。我那時候都八歲了,你說丟不丟人?”

“不是吧,他還乾過這事兒?”戚隱愕然。雲知總說他和戚靈樞有開襠褲的情誼,敢情說的是這個。這廝也太欠揍了,難怪戚靈樞總不愛睬他。

“可不是,他小時候也冷冷冰冰不愛搭理人,但是十分記仇,而且憋著壞!”雲知扭頭看了看戚靈樞,這小子臉色白慘慘,沒什麽動靜,“可是他萬萬沒想到,我倆那時候同睡一屋,他臨走的時候落了條開襠褲在我那兒!”

前面路口拐彎,戚隱往右,雲知叫道:“走錯了!”

戚隱迅速弓步回頭,跟上雲知的步子,問:“你不會留到現在吧?”

“那可不,無方小師叔戚靈樞的開襠褲,這可是寶貝!”雲知越說越來勁兒,“小師叔,你聽著,你要敢嗝屁,我就把你的開襠褲挑在竹竿上,號召四方仙山,仙門百家過來瞻仰。看一次五兩銀子,摸一下二十兩銀子,哈哈哈哈!”

“雲……知……”戚靈樞忽然出聲兒了,斷斷續續,氣若遊絲,“你可惡!”

終於醒了。雲知心裡松了一口氣,被罵了,他還樂得像朵花兒似的,踐兮兮地道:“我不光可惡,我還混蛋,有本事你起來一劍戳死我。”

戚靈樞艱難地睜開一條眼縫兒,“雲知,我這輩子、下輩子,都……都不想再看到你!”

雲知一咧嘴,剛想回話,左肩驀然一痛,偏頭一瞧,正是戚靈樞這小子一口咬在了他肩膀上。戚靈樞簡直把渾身的力氣都用在牙上了,頗有一種男兒到死心如鐵,寧可粉身碎骨也不松口的架勢。雲知疼得齜牙咧嘴,哀嚎道:“我錯了我錯了,小師叔,嘴下留情啊!”

戚隱也高興,差點兒以為這小子不行了。戚靈樞的傷實在太重了,倘若不靠意志強撐,這道鬼門關他很可能躲不過去。但戚隱明白,經脈寸斷,就算他僥幸得生,下半輩子也只能臥牀度日。他再也禦不了劍,再也走不了路,從今往後,他只能作為一個廢人活著。

那個皎如明月,劍若飛雪的無方首徒戚靈樞,他們再也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