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雪融(三)

發佈時間: 2024-05-03 09:3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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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殿裡陷入了一陣詭異的沉默,連元籍那張從容不迫的臉也露出愕然的表情。

戚隱滿臉尷尬,小聲道:“哥,咱們都是男的,不能成親。”

扶嵐有些愣,道:“可是你在神墓裡說,我活下來,就嫁給我。”

“……”那會兒是為了讓扶嵐撐住才說的這話兒,他們兩個高高大大的漢子,還能真在一起不成?戚隱想解釋,抬眼望見扶嵐澄澈的眸子,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口了。結結巴巴半天,隻好道,“現在不是聊這個的時候,咱們回去再說。”

扶嵐看著戚隱,眼底慢慢浮起霜花兒般的落寞。他垂下眸,低低地道:“小隱,你騙了我麽?”

“我……”戚隱又開始犯結巴,煩躁地抓了抓頭髮,道,“回去再說,回去再說。哥,從現在開始你別說話。”

扶嵐默不吭聲坐著,很沮喪的樣子。戚隱沒工夫安慰他,只聽得清式在高階之上悲歎一聲,道:“這可憐的娃兒,他連男女都分不清,還以為男人女人沒什麽不同,都能配作一雙。”

四座都露出憐惜的神情,紛紛搖頭哀歎,“可憐的孩子。”

白明均太息道:“傻成這樣,也是不一般了。元籍掌門,我看,你安安分分伏法認罪,莫再難為一個癡兒了吧。”

“清式掌門,素來見你溫厚和善,卻不知你生了一張鐵嘴。”元籍冷笑,“莫要顧左右而言他,雲嵐此人如何,與他是誰又有何關聯?”他轉向雲嵐的方向,“雲嵐,數日前我派弟子回報,你掃雪之時失足落下懸空階,此後杳無音訊。我且問你,你失蹤之後,究竟去了哪裡?魔龍大鬧冰海之時,你又在何處?可有人證,可有物證?”

這元籍果真不是吃素的,一下就看穿鳳還的伎倆,切中問題的要害。戚隱定了定心神,站起來朝元籍拱了拱手,道:“我兄長心智不足,難以應對師叔的責難,便由我這個當弟弟的替他回話。我哥失蹤當夜,我們下墓搜尋,是在神墓後殿尋得我哥,當時他被……”戚隱頓了頓,道,“化妖的家父裹成人繭,昏迷多時。可見,他是誤入神墓,被家父逮住,此事我與雲知師兄皆可為證。”

雲知在後頭舉起手,道:“沒錯兒,就是這麽回事兒。”

“你們自家人說自家話兒,又何足為證?”元籍道,“與你們一同前往的還有我派靈樞,鍾鼓山方辛蕭。靈樞傷重,尚在昏迷,方辛蕭卻正好就在此處。辛蕭小友,你們究竟有沒有在墓中遇見雲嵐,你須得從實說來。”

方辛蕭臉色蒼白,期期艾艾不敢應聲兒。雲知吊兒郎當地站起來,道:“辛蕭師妹那會兒已經昏迷了,出了墓才醒過來,當然不知道雲嵐的事兒。”他看向方辛蕭,挑了挑眉,“師妹,你說是也不是?”

“是,我昏迷了許久,什麽都記不清了。”方辛蕭咬著唇道。

“那便是既無人證,也無物證了。”元籍淡淡笑起來。

“師叔好沒道理,依你這話兒,我們鳳還山和妖魔同流合汙,沆瀣一氣?”雲知也笑,“我們鳳還雖然蓬門蓽戶,當不得你們無方鍾靈毓秀,人才輩出,可也斷不會與妖魔為伍,更不會任由您平白欺侮鳳還小輩。我派清和長老已經被您折磨得不成人形,你又來構陷我這心智殘缺的師弟。不知我們鳳還與您有何深仇大恨,竟累得您如此咄咄逼人?”

四下裡議論紛紛,冰冷的目光落在那中央的元籍身上,都在指責他胡言亂語,攀誣好人。現下兩方都沒有證據,元籍又是板上釘釘的瘋子大壞蛋,大家自然更相信鳳還山的說辭。戚隱略略安了心,想安慰扶嵐說別擔心。轉過眼,卻見他低垂著眼,神情寂寂。

元籍掖手跪坐在當中,絲毫不見慌亂,神情自如。他扭頭望向方辛蕭,道:“辛蕭小友,個中真相,只有你知道。你有沒有昏迷,何時昏迷,也只有你明白。”他略頓了頓,複笑起來,“我聽聞白掌門座下首徒方師侄天資聰穎,甚得白掌門歡喜,還收她做義女。不知她若來了,能否讓你說出實話?”

聞言,方辛蕭和白明均同時臉色大變。

白明均抖著手指著元籍,“你這瘋狗,休要狺狺亂吠!”

“這龜孫真毒,”雲知暗道不好,湊在戚隱邊上說道,“你還記不記得我跟你說過,專門乾女兒的爹?”

“你他娘的不是隨口胡說的嗎?”戚隱愕然。

“我什麽時候胡說過?我說的話向來有根有據!”雲知說,“這鍾鼓山首徒,就是方辛蕭她堂姐!”

頭頂像降下一道焦雷,直直劈在戚隱頭頂。他素知鳳還墮落,想不到還有比鳳還更墮落的門派。乾女兒這事兒他聽雲知說過幾嘴,鳳還山這幫人屁股長牙,從來坐不住,去了一處地兒就愛亂跑。前幾年葉清明帶著雲知去別處仙山做客,倆人晚上勾肩搭背偷摸亂逛,剛巧碰見有男女在雪洞裡叫親達達親囡囡。雲知這小子從來滿嘴跑馬,當不得真,戚隱隻當香豔的話本子聽,誰他娘的知道這竟然是真的。

元籍目光冷然,“辛蕭小友,你在神墓後殿,到底有沒有見過雲嵐?”

“我……我……”方辛蕭看向戚隱,眼淚汪汪,她做了個對不起的口型,道,“沒有,我沒有看見。後殿很多人繭,可是沒有一個是嵐哥哥。”

元籍冷笑,“鳳還滿門上下滿嘴謊言,根本不足為信!”

四座絮絮低語,懷疑來懷疑去,沒個定論。白明均擦著汗道:“清式老弟,你這徒兒究竟是何來歷,你就照實說了吧!”

元籍冷然微笑,“或者,你們還有什麽人證麽?”

隔著遙遙黑暗,元籍和扶嵐的目光相交,相接之處彷彿有粲然電光。戚隱敏銳地察覺到,森冷的殺氣在扶嵐周圍凝聚,他漆黑的眼眸中殺機漸起。他身上有傷,必須奪得先機。只要座中有人拔劍,他就會開始殺戮。

“還有我。”

秘殿大門忽然洞開,一個瘦削的人影兒出現在門口。所有人回頭,一個弟子攙扶著戚靈樞步入秘殿。

雲知一怔,“小師叔!”

那小子傷得這麽重,怎麽起來了?戚隱也愣住了。戚靈樞艱難地步下幾級高階,每走一步都顫抖得像霜風中的枯葉,那雙腿彷彿頃刻間就要折斷似的。許多人站起來,為他讓出道兒。戚隱眼睛利,透過人頭攢動的縫隙,正瞧見純黑色的玄武台階上,他的腳印竟都浸著血。

“我可以作證,我、雲知、雲隱,在神墓後殿發現雲嵐。他身受重傷,業已昏迷。彼時方辛蕭已經發燒昏睡,故而不知。諸位師叔伯,不信鳳還山的話兒,還不信靈樞的話兒麽?”戚靈樞額頭上冷汗密密麻麻,他一字一句地道,“靈樞別無所求,唯求將此人正法,還我師尊……公道!”

戚靈樞此話一出,滿座喟然。戚靈樞乃是戚元微唯一的弟子,無方山的首徒,他的品行天下皆知,就算天下人都撒謊,他也不可能撒謊。戚靈樞話兒說完,身子一晃,一下子倒了下去。雲知白影一閃,立時出現在戚靈樞身邊將他接住。他軟在雲知懷裡,輕飄飄得像一片落葉。雲知目眥欲裂,道:“誰他娘的告訴他這裡在審訊雲嵐,你們瘋了,他傷成這樣,還讓他過來!”

那扶他來的弟子囁喏著道:“小師叔非要來,我們……我們……”

雲知惡狠狠剜了他一眼,將戚靈樞打橫抱起,吼道:“讓開讓開,誰他娘的擋路老子踹死誰!”鍾鼓昆侖的丹藥長老都聚過來,擁著雲知一塊兒出去了。

“哥,巫羅秘法的蘇生術能給小師叔用麽?”戚隱小聲問扶嵐。

扶嵐搖頭,“我不了解他的經脈。”

心裡涼了一截,戚隱記得葉枯殘說過,蘇生術需要施術者十分了解受術者的經脈分布走向,否則一旦靈力走岔,受術者也會經脈斷裂而亡。

“畫出他的經絡圖需要時間,可他快死了,他撐不過今晚。”扶嵐輕聲道。

當真沒救了麽?戚隱耷拉著腦袋,心裡湧起淒楚的味道。那個總愛冷冰冰板著個臉教訓人家夥,就要這麽沒了麽?他心裡有一種無力回天的淒涼,總覺得人命就像草芥似的,風一吹,倏忽間就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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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靈樞出來作證,事情就板上釘釘了。四大仙山子弟押著元籍走上高階。這個男人惡貫滿盈,他即將在天誅崖接受五雷轟頂之刑,他會被劈成焦炭,墜入冰海。上四座其他長老也將得到審判,放逐遠山荒野,永生不可再回無方。

經過扶嵐和戚隱的時候,他停了步子,轉身和身後的弟子說了些什麽,弟子們退了幾步。元籍蹲下身來,望著他倆。這個男人是個落拓的中年人,眉間有一道深痕,這讓他不皺眉的時候也像皺眉,眉宇間總有一種孤獨悲愴的況味。他苦笑道:“閣下為何要來人間呢?是刺探仙山情報,將我們一網打盡?看看我們這幫人,妖魔在側,一無所察,在你眼裡是不是可笑至極?”

扶嵐搖了搖頭,“因為阿芙和小隱在這裡,我想回家。”

“阿芙?”元籍露出訝異的神情。

“阿芙是我娘,”戚隱道,“很多年前我們一起住在烏江小村的一個小木屋裡,我娘收養了我哥,教我哥洗衣做飯炒菜帶娃娃。後來因為一些事,我們失散了很久。我哥沒別的想頭,隻想和我娘還有我待在一塊兒。可惜我們重逢的時候,我娘已經沒了。”

元籍這回緘默了很久,神情說不出的複雜,戚隱看不透。清式抱著肚腩站在他們身後,幽幽歎了聲,道:“元籍,莫再多說了,上你的路吧。”

“雲嵐,怪不得他們說你是個怪物。”元籍的目光意味深長,“這世上只有人、妖、魔,沒有既是人又是妖又是魔的東西,更沒有非人非妖也非魔的東西。不過,既然你對人間沒有圖謀,此事便與我無關了。”他又看向戚隱,道,“我給你父親植妖心,是想救他,不是害他。殺妖取心,殺人換心,求取巫羅秘法,凡此種種,皆是為了人間道法,我樣樣不悔。唯有給元微妖心一事,我悔。”

他站起身,對掖著兩袖,款步走進了殿外的燦爛天光。

戚隱望著他的背影,默默無言。

說什麽為了挽救蒼生,其實每回戚隱路過茶館,聽說書的說劍仙大戰妖魔鬼怪,拯救蒼生的故事的時候,就覺得他們特別無聊。蒼生為什麽需要拯救?他小時候被街霸王揍得鼻青臉腫,一瘸一拐往家裡走,心裡就想蒼生還是毀滅了好。最好降下一波天火,把大家都燒光。燒光了,他就不用天天被罵賠錢貨還要憋著氣炒菜做飯。燒光了,他爹那個慘蛋就不用化妖,也不用自剖內腑了。

女媧大神俯視人間,看見這幫傻蛋自相殘殺,挖妖心挖人心的時候,是不是特別後悔捏出了這麽些賊心眼兒的玩意兒?

不過他只是想想而已,他大部分時候還是希望人間興盛繁榮,大家都安居樂業的。

戚隱心裡空茫茫的,踅身背起扶嵐,道:“哥,走,我們回屋睡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