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折柳(三)

發佈時間: 2024-05-03 09:40: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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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撒謊也選個好點兒的由頭,”戚隱捂著臉,“你除了我和雲知那個狗賊,還有什麽朋友啊?”

“……”戚靈樞沉默了,幽幽地望著他。屋子裡冷冷清清,窗外的涼風刮進來,嗖嗖在身邊兜著。不知為何,戚隱從他沒有表情的臉上看出“你敢說出去就殺了你”的況味。

天爺,這廝真動凡心了。想不到戚靈樞這不食人間煙火的無方首徒也有下凡的時候!戚隱很激動,眉飛色舞地問道:“那個人喜歡你麽?”

戚靈樞不答,閉上眼,隻道:“請回吧,我要休息了。”

“回什麽回,這可關系到你的終身大事,你師尊我老爹要是知道,肯定要我幫忙啊小師……兄!”

怎麽說都改不了叫他小師叔的習慣,戚靈樞很無奈,“你若改不過來,就叫小師叔吧。”

“小師叔,”戚隱道,“我爹在琉璃幻境裡同我說,若喜歡一個姑娘,你便要悉心關照,天寒問她穿衣,三餐問她吃食,日日相伴,總有一天,她也會喜歡上你。”

“這樣麽?”戚靈樞忽然睜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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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露相了吧,準是心裡藏了人了。戚隱擺擺手,“當然不是!像你這樣的,壓根不用考慮。你這麽俊,劍法又這麽高強,你只要往那姑娘身前一站,對她勾勾手指,她就屁顛屁顛來了。要是你勾勾手指不成功,那你就對她笑兩下。要是你笑兩下還不成功……”

“那當如何?”戚靈樞問。

“那沒辦法了,”戚隱攤手,“要麽她心裡有人了,要麽她真的對你沒感覺。”

戚靈樞不再問了,枯著眉頭,道:“你回去吧。”

戚隱卻不走,把琉璃子從腕子上褪下來,戴上戚靈樞的手腕。淡青色的琉璃子掛在他皓白的手腕上,煞是好看,戚隱滿意地點點頭,果然這種珠串還是比較適合他們這種白淨小生。

“你做什麽?”戚靈樞一愣,“這是師尊留給你的。”

“這是我爹留給咱們的。”戚隱說,“我爹留下兩樣東西,歸昧劍和這串沒啥用只能看的琉璃十八子。我自私一點兒,歸昧劍我拿走了,這串琉璃子你戴著吧。小師叔,我要跟我哥走了,你可得保重著點兒。戴著它,你就知道,我爹在天上保佑著你呢。”

戚靈樞低下眼,久久地凝視那串剔透的琉璃子。天光下,他的眼睫蛾羽一般輕輕顫動,戚隱知道,他的眸中一定藏了刻骨的哀慟。戚靈樞沉默了一會兒,道:“師弟,我常想,師尊斬妖除魔數十載,夙興夜寐,披霜瀝雪。身上創痏,累累數來,盡皆救民於倒懸所致,何以落得如此境地?‘天之報施善人,其何如哉?’‘倘所謂天道,是耶,非耶?’”

他的發問一字一句,字字沉痛,字字泣血,戚隱也難過得很,是啊,他爹娘那般好的人兒,怎麽就這般下場呢?戚隱默然半晌沒吭聲,戚靈樞醒過神來,道:“抱歉,我不該同你說這些。”

戚隱搖搖頭,道:“小師叔,你這些問題我也回答不了。只不過我想,天呀命的,咱們這些凡人猜不明白也看不透,誰也不知道明天會怎麽樣。說不定今兒在一塊其樂陶陶地涮著肉,明兒我腦袋上落下個花盆就把我給砸死了。算了,管他明朝幾般苦,隻消今日快活逍遙似神仙!日後就算顛沛流離,蓬頭垢面,也有東西可以回味不是?”

他拍拍戚靈樞的肩膀,出了門,天地一片雪色,蒼茫無垠。扶嵐一身麻布黑衣,背著藍布碎花兒的小包袱,抱著貓爺,站在廊下等他。

——————

傍晚時分,晚霞在青磚地上流瀉,像一叢叢火焰,整座山城都籠在黃昏裡。天漸漸暖了,河道邊上的垂柳發了新芽,楊柳底下搭了個窩棚,幾張油膩膩的方桌,幾把瘦棱棱的長凳。五六個卷著衣袖的漢子在那喝酒劃拳,臉頰吃得紅紅的。街上人少了,大家都收拾攤子,關上門。一條臨水的長街,只剩下這一個孤零零的窩棚。

“請問,月牙谷怎麽走?”有人問。

漢子們轉過臉,正見一個男孩兒站在青磚地上。他長得很漂亮,眉目精致,看起來只有十二三歲的模樣,脖子上圍著雪一樣的狐裘,身上穿著披風,銀紐子一絲不苟地扣在一起。只是眼睛好像看不見,灰蒙蒙的,沒有光彩。

“太久沒回去,竟然迷路了,”男孩兒帶著抱歉的笑容,不知是不是因為迷路而窘迫,“煩勞幾位指個方向。”

“你去那兒做什麽,那兒一片迷霧,進裡頭的人再也沒回來過,危險得很。”漢子們醉醺醺地圍住他,“你一個小孩子,你爺娘呢?”

男孩兒沒答話,有人搓著手笑,“長得不錯,兄弟幾個,要不要捎回家玩玩?再賣給鴇兒,咱下半年的酒錢都有了。”

男孩兒似乎沒聽懂,淺笑著,依舊是彬彬有禮的模樣,“能給我指個方向麽?”

“走走走,我們帶你去!”有男人伸手過來攬他。

男孩兒退了一步,正好避過那伸過來的手。男人有些不高興,道:“怎麽的,老子帶你去你還不肯?”

男孩無奈地搖搖頭。男人們互相看了一眼,從四面八方圍上來,陰鷙的眼睛露出銀邪的光。男孩一動不動,微微低著頭,彷彿毫無防備。所有人大喝一聲,正要撲上去,數道淒冷的寒光從披風底下飛出來,彷彿刀子狠狠割在眼皮上,所有人的眼睛都被晃了一道。風刃在窩棚裡盤旋,刹那間柴草亂飛,血花四濺。所有人矮了一截,像信徒跪拜神祇一般,伏倒在地,那是因為他們的雙腿已被風刃斬斷。

漂亮的男孩踏著血,停在一個男人的跟前,居高臨下。男人艱難地抬起眼,看見那個男孩兒的臉上依舊帶著溫煦的笑容,連嘴角的弧度都不曾變過。

“我已經問了第三遍了,”男孩兒苦笑著,很苦惱的模樣,“月牙谷怎麽走?”

漢子艱難地指了一個方向,男孩頷首,道:“多謝。”

說完,男孩兒化為叢叢紫蝶,消失了蹤跡。男人正要求救,一道風刃滾過所有人的咽喉,霎時間鮮血長流,窩棚裡再無聲息。

紫蝶穿過山坳子裡巨斧斬過似的天塹,飛過重重迷霧,順著潺潺的溪流,飛往隱匿在深山裡的峽谷。曲曲折折的山階上兩側掛滿了暈紅的油紙燈籠,男孩兒在爬滿青苔的石階上落了腳。立刻有溪邊浣衣的婦人注意到他,溪邊耍水的孩子們愣了一下,大叫著跑過來:“阿離大人!阿離大人回來了!”

孩子們像蹁躚的小蝴蝶一般圍住了他,巫鬱離從披風底下取出絨花兒、布老虎之類的小玩意兒,分給他們。孩子們簇擁著他,一同往月牙谷深處走。浣衣的婦人們站起來在衣襟上擦手,道:“阿離大人又變小了。”

“是啊,”一個中年婦人道,“這是我看過的二回了,頭一回見阿離大人變小,看模樣只有八歲呢。”

“這是阿離大人的私事兒,咱們別管。”有人打斷她們,“多虧阿離大人,咱們這些無家可歸的寡婦才能逃過妖魔的利爪,有一處安歇之地。收拾收拾,且回家吧。阿離大人愛喝茶,我呀,去包點兒雲霧茶給他。”

滿月在山盡頭升起,月光猶如細膩的水銀,鋪陳在靜謐的谷中。月牙谷裡住的都是寡婦,每間低矮的小屋裡都有一個母親和幾個孩子。他們大多從妖患中僥幸逃生,被巫鬱離收容。谷中央矗立著高大的白鹿神像,披著月光,鹿角生花。巫鬱離坐在白鹿神像下,擦拭一支素白的骨笛。大大小小的孩子們圍著他,趴在他的腳邊上。

有孩子嘟囔著問:“阿離大人今天不彈琴麽?”

巫鬱離微笑著搖頭,“今天高興,吹笛子。”

“可是以前阿離大人都彈琴,”孩子懵懂地問,“吹笛才高興,以前彈琴的時候,阿離大人都很難過麽?”

巫鬱離沒有回答,只是歪了歪頭,問:“要聽故事麽?”

“要!”所有孩子大聲道。

巫鬱離娓娓道來,“很久很久以前,白鹿大神還會下降凡間的時候,常常去外面嬉戲遊玩。每當夜深,月亮升起,白鹿大神披著月光,從遠方歸來,篤篤的蹄音在灌木叢裡響起,有一個大巫就會吹起骨笛。”

“他在迎接神回家麽?”孩子們問。

巫鬱離眼中有細碎的溫柔,他抬起手,蝴蝶飛出掌心,撲著翅子,螢光點點,散入遠山。他彷彿又看見那隻潔白的鹿靈踏著月光下降,向他走來。那一瞬,他迷蒙的眼睛裡彷彿忽然有了光彩。

“對,沒錯。”他低聲道,“他在迎接他的神……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