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明藏胸中氣湧如山,腦門子發疼。果然狗改不了吃屎,昏君就是昏君,大夥兒在這兒商議國事,他隻關心他那勞什子小雞崽!朱明藏拔出刀,罵道:“誰他娘的吃飽了沒事乾殺你的雞?扶嵐,你給句話兒,立不立後?你不立後,老子把你的屎打出來!”
“你打不過我。”扶嵐淡淡地道。
“你看不起老子!你個龜兒,你敢看不起老子!”朱明藏怒發衝冠,“老子跟你單挑!”
他揮刀就要衝上去,座中妖怪紛紛起身攔住他,朱明藏把他們搡了一個趔趄,一幫豬頭狗臉的妖怪摔倒在地,滾做一堆。更多妖怪湧上來,把他團團圍住,苦口婆心地勸解。場中登時亂成一鍋粥,屋頂上的妖怪幸災樂禍,還嫌不夠亂,敲著爛鍋破盆大聲喊打。朱明藏好不容易把擋路的給撂開,一抬頭,卻發現龍骨王座已經空了,扶嵐那個兔崽子不見蹤影,只剩下黑貓窩在上頭睡大覺。
大王失蹤,大朝議不了了之。各族首領化為原形,乘雲的乘雲,化霧的化霧,有的妖怪人化得深刻些,坐上木軲轆車子,套上匹瘦棱棱的黑騾子,晃晃悠悠地下山了。
扶嵐哪也沒去,他回去洗衣裳了。他說他很忙,就是因為他家裡還攢著一堆髒衣裳沒洗。溪水邊,他系著襻膊,皮革帶束出一截勁瘦的身腰,那沒進水面的一撚腕子,在日光下白得耀眼。還沒開始洗刷,便聽得一聲怒吼,朱明藏氣勢洶洶趕過來,一腳踢翻他堆著衣裳的三腳紅漆木盆。
扶嵐:“……”
紅紅綠綠的衣裳飄進水裡,顏色染了一片。扶嵐什麽也沒說,默默蹚進水裡,一件一件把它們拾回來。朱明藏腦袋冒煙,道:“你幹什麽你?誰讓你在這兒洗衣裳!”
“留荑、蜈蚣和九頭。”扶嵐一面揀一面說。
朱明藏:“……”
扶嵐這個小子是個爛好人,讓他幹什麽他都乾,不管是洗衣做飯,還是幫別人養娃娃。留荑姬把那孩子爹的名頭扣在他頭頂上,他眉頭都不皺一下就認了。不過朱明藏目前還不知道留荑偷漢的事兒,很是無語了一陣,半晌才道:“你給老子立後!你要是不立後,老子今兒就賴在這兒,直到你立後為止!”
扶嵐搖搖頭,說:“我不會娶她的,我不喜歡她。”他抱著衣裳放進木盆,道,“我要離開這裡了。”
“離開?”朱明藏一愣,“你什麽意思?”
扶嵐道:“我不當你們的皇帝了,你們找別人吧。”
“放你娘的屁,妖魔一戰,南疆妖兵全軍覆沒,如今三百年道行的妖怪一個也沒有,你以為妖魔共主這個位子誰都能當得?魔物凶悍,骨肉相食、同類相殘在九垓是家常便飯。它們掌握南疆,後果非同小可。妖魔共主這個位置,必須得掌握在我們妖族的手裡!放眼南疆,只有你修為夠高,降得了魔物,壓得住二十八部,你不當誰當?”朱明藏氣道,“若非老子道行不夠,老子早自己坐了,哪能輪得上你這個草包?”
“可你們很吵,”扶嵐垂著頭浣衣,“很煩。”
扶嵐說話兒不會拐彎,太直白,朱明藏氣得滿面通紅,一張肉顫顫的臉紅得像個燒開的鍋爐,頃刻間就要炸鍋似的。朱明藏深呼吸了幾下,勉強平了胸中的氣,緩聲道:“也罷,老子早看出來了,你不是個治國理政的料。無妨,現下你有娃娃了,老子悉心培養你的娃娃便是。你只要娶了留荑,立她為後,安安分分待在南疆,老子保證不打擾你,任你洗衣做飯養雞養鴨。”
扶嵐隻說了兩個字,“不娶。”
任朱明藏費盡唇舌,他都不再開口了,隻默不作聲地浣衣。朱明藏咬牙切齒,陰狠狠地望了扶嵐的背影半晌,道:“你先頭說的那個未婚妻是誰?”
扶嵐沒理他。
颯颯的風在竹林裡兜轉,利刃一般的竹葉在他們之中飄落,朱明藏陰冷的眸中有虎狼般的光芒閃過。這個妖怪對扶嵐口中的未婚妻動了殺心。扶嵐察覺到什麽,緩緩扭過頭來注視著他,蕭煞之氣在周身凝聚。
“是你收留的那隻流浪狗,對不對?大朝議的時候我看見他了,你把他帶來了南疆,我的下屬聽聞他是你的寵媵。”朱明藏無聲地冷笑,“早在神墓裡老子就看出你對他不一般,原以為是兄弟,想不到是情人。怎麽,你這個石頭縫裡蹦出來的野胎也動凡心了?”
扶嵐沉默了一會兒,道:“我不想殺你。”
“我也不想殺你,扶嵐。”朱明藏把手按在鐵青色的刀柄上,“凡人講究三綱五常,你養不了娃娃傳不了家,他跟你只是玩玩,玩夠了就把你拋諸腦後,去娶一個正經的女人傳宗接代。人間確有男人結拜,互稱契兄契弟的,可到了年紀,還是得成婚生子。老子跟你說的都是掏心窩子的話,你別不知好歹。他日他要是丟下你跑了,你怎麽辦?又或者,”朱明藏嘲諷一笑,“他有旁的哥哥了,你又當如何?”
這下扶嵐沉默了,調過視線,望著溪水發呆。溪水潺潺而流,天光灑在上面,被漣漪和水濤碾得碎碎的。涼風拂過扶嵐的頭髮,他靜默著,似乎在很認真地思考朱明藏提出的問題。過了半晌,這個恬靜的男人終於開口了。
他的聲音很輕,像山裡細細的風。
“那我就把弟弟關起來,從今往後,他只能叫我一個人哥哥。”
戚隱蹲在斑竹叢的下面埋小雞,這兒風景秀麗,很適合建墳墓。他刨了一個小坑,把小雞崽的屍體裹在碎花土布裡,一隻一隻放進去。坑頭立了塊木牌子,上面寫“扶嵐和戚隱的小雞之墓”。
正埋著,面前罩下一片影子,戚隱抬起頭,看見抱著木盆的扶嵐,裡頭堆著小山一樣高的衣裳。扶嵐看見小雞崽的屍體,呆了呆,在他邊上蹲下來,很沮喪地說:“對不起。”
“怎麽了?”
“我沒有保護好我們的小雞。”扶嵐低著頭,他兩隻手放在膝蓋上,像個老老實實的鄉下青年。
戚隱摸了摸他柔軟的發頂,“沒事兒啦,肯定是有人作梗。太殘忍了,這麽可愛的雞崽崽都不放過。”
扶嵐在他掌心裡蹭了蹭,輕聲問:“小隱,你會認別人當哥哥嗎?”
“我幹嘛要認別人當哥哥?”戚隱疑惑地問道。
扶嵐茫然道:“不知道。”
“……”戚隱無語了一陣,他哥腦子和旁人不大一樣,問話沒頭沒腦的。他沒在意,低下頭繼續埋小雞,道,“哥,你有沒有發現從咱倆相遇開始,其實一直是我在養你?”
扶嵐呆住了,怔怔地瞧著他。
戚隱抬起眼一笑,陽光灑滿這個大男孩兒的黑眼睛,燦爛的金揉碎了,摻在沉甸甸的黑裡,有一種別樣的朝氣。他長得不賴,眉眼裡有他父親的影子,可平日裡習慣站在角落,像根野草似的沒有存在感,旁人即便見了他,腦子裡也存不住他的模樣。戚隱笑道:“我積蓄不多,精力有限,隻養得起一個哥哥。”
扶嵐用力點了點頭,彷彿安了心似的,低下頭不再多問。
戚隱把一隻小雞托在手心,“不過我總覺得有點兒不對勁兒,哥,你看,它們身上一點兒傷口都沒有,好像不是妖怪殺死的。”
黑貓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沒錯,若真是這幫餓死鬼弄死的,這會兒早就連毛都不剩一根了。老夫問過那幫婆娘了,她們說先前養的雞鴨也是這樣,突然就死了。她們覺得死了不能白死,不如祭她們的五髒廟,也算這些雞鴨死得其所了。”
“先前的雞鴨什麽時候死的?”戚隱問。
“上個月初九。”黑貓道。
三月初九,不是什麽特別的日子啊。戚隱百思不得其解,想了半天摸不出什麽頭緒來,他們又買了小半籃子雞,打算今兒蹲守在側,看看到底什麽情況。夜幕降臨,天地像熄了燈,漫山只有吊腳樓簷下的八角紅燈籠發著光。扶嵐按著戚隱的後心,靈力流順著戚隱的經脈遊動,小魚從戚隱的手心釋放出來。小魚在風中擺尾,潛入柵欄和稻草堆的縫隙,天地寂靜,他們聽見遠處的蛙鳴,還有山那邊傳來的狼嚎。
熬了許久也沒什麽特別的動靜,戚隱沒撐住,摟著黑貓半途睡著了。正睡得黑甜,背上忽然被拍了一下,睜開眼,就見柵欄裡的小雞一個接一個倒下去,在地上抽搐。然而四周仍是什麽人也沒有,連個鬼影兒都沒。他們出了門,趕到下面,所有小雞已經死光了。
戚隱彎腰想進柵欄,扶嵐攔住他,讓他和黑貓在外面等著。裡面情況不明,地方又狹窄,兩個人進去周轉不開,的確是扶嵐獨個兒進去好。過了會兒他走出來,手裡抓了把泥。戚隱以為土裡有東西,探過腦袋瞧,卻只是一抔泥巴而已。貓爺嗅了嗅,露出深思的表情。難道是這泥巴本身有貓膩?戚隱也湊上去嗅,差點給熏個倒仰。這雞籠子邊上常年堆著雞鴨糞便,糞便化土,味兒很重。
“這土怎麽了?”戚隱捏著鼻子問。
“你們凡人對氣味兒不敏感,我們妖魔要強你們很多,”黑貓道,“這臭味雖有糞便的成分在,其中卻還有一絲你難以察覺的屍臭。”
戚隱一愣,“你的意思是咱家底下埋了屍?”
“沒錯,”黑貓磨著牙道,“有不長眼的家夥膽大包天,在咱們屋子底下埋屍。屍氣入土,把咱家的雞鴨都給毒死了。”
他大爺的,誰這麽缺德?一想到昨兒睡在屍體上面,戚隱渾身都起雞皮疙瘩,難怪老覺得夜裡冷得慌。戚隱和扶嵐借來鏟子,把土掀開。吊腳樓底層低矮,挖土得彎著腰,十分難受。幸好村寨裡的妖怪愛看熱鬧,沒挖多久,附近圍了一圈妖怪,戚隱派錢給他們,讓他們幫忙挖。
挖了半天,終於把屍體給抬出來。那是一具燒得焦黑的男孩,已經面目全非。因為被燒過,氣息也沒了,只能從形態辨別出是個凡人。戚隱檢查他的鼻子和肺部,死得太久了,裡面都生蟲了,爛得看不出模樣,辨不出是生前燒死還是死後焚屍。
真是奇了怪了,南疆乃是妖魔盤踞之地,尋常人避之不及,怎麽會有凡人在這兒?沒被妖魔吃掉也就算了,還被燒死了。
“是偷入南疆的道士麽?”戚隱打量他。
女蘿從妖怪堆裡鑽進來,蹲在邊上戳了戳那焦屍的臉頰,“喲,是個小美人兒。”
“燒成這樣了,你還能看出來?”戚隱納罕道。
“老娘最擅長的就是品鑒俊俏小郎君,”女蘿得意洋洋,“真正的美人兒不在皮肉而在骨,這就叫美人骨。你瞧這骨相,顴骨削瘦,印堂寬闊,下顎流麗,一瞧就是個相貌堂堂的小兒郎。”
這姐們振振有詞,一套一套的,戚隱無言以對。
黑貓問周圍的妖怪最近幾個月哪兒發生了火災,大夥兒都搖頭。他們這地界到處都是樹,吊腳樓都是杉木做的,若是發生火災,一整個寨子都遭殃。沒有火災,這死屍又是在哪兒燒死的?
扶嵐摸了一把挖出來的土,蹙起了眉心。
戚隱問他怎麽了,扶嵐道:“土不是這裡的。”
“什麽意思?”夜裡昏暗,戚隱點起火折子,細細審視那土壤。這一瞧,確實看出分別來了。挖出來的土很松,呈淺褐色。柵欄裡的土由於糞便堆積,都黑油油的,還很泥濘。戚隱看了一圈,這屍體周圍的土全是松土。
更詭異了,那個埋屍的家夥不僅埋屍,還把屍體周圍的土給埋到了這兒。
“那這土是哪來的?你們在附近見過這樣的土麽?”戚隱仔細瞧了瞧,土壤裡有幾片腐爛的椿樹葉。
“有,”扶嵐道,“巴山神殿。”
大夥兒俱是一怔。
戚隱驚訝地問:“巴山神殿不是只有你能進去麽?”
“現在可不能同日而語了,以前老夫也以為只有呆瓜能進,可咱們意想不到的事兒千千萬,這不就多了個千年老怪?”黑貓抱著爪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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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誰啊這?”戚隱學黑貓,合抱手臂,“要是他會說話兒,咱直接問問他就好了。”
他話剛說完,便見那童屍緩緩睜開了眼睛,一雙渾濁的綠眼睛直勾勾盯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