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昧的光頓時強了數十倍,它頃刻間幻化出十數把劍影,排成星盤一樣的劍陣。劍光恍如夜空中的流星,走過迢遙的黑暗長路,孤注一擲般刺向那些藏身於幽冥之中的天地大靈。神祇私私竊竊的低語停止,所有眼睛悉數消失。
扶嵐的神志終於回籠,他屈起手指,擦了擦戚隱臉頰上的淚珠,怔怔地道:“小隱,你哭了。你是在……為我哭麽?”他的心裡茫茫的,剛剛好像發生了奇怪的事情,但他腦子裡一片迷霧,想不起來了。
戚隱抹了把臉,搖搖頭,回身看向巫鬱離。
“勇敢的孩子。”那個家夥高高站在藤蔓頂上,垂著眸微笑,“你挑釁神祇大靈,不怕他們找你的麻煩麽?”
“你不也不怕麽?師叔,恕我直言,你和那些神一樣,都是混蛋。你之前說什麽交易,當我傻麽,我根本沒有選擇,這算哪門子交易?就算我不許願讓你救小師叔,你也不會放過我,不是麽?”
“的確如此。”巫鬱離頷首。
戚隱低頭笑了笑,“我這個人,又慫蛋又廢物,練劍練不利索,讀書也讀不明白,渾身上下沒什麽拿得出手的本事。活到十八歲,討不到媳婦兒還克死了小姨一家。唯一喜歡我的哥哥,竟然是神祇用篡改意志的法子得來的。”
扶嵐疑惑地看著他,眸子裡滿是迷茫。
戚隱揉了揉他的發頂,不無辛酸地道:“真是背到家了,有時候真不知道活著到底有什麽意思。白鹿說得對,活著就糟心,一堆煩心事,一群煩心人。算起來,我這輩子最有價值的事兒,大概就是這副肉身好使,能讓你復活白鹿吧。”
人活著得有點兒盼頭,平常人的盼頭是團團圓圓,安安康康。一方小院裡一方桌,圍坐熱熱鬧鬧一家人。小孩兒要簡單點,一年到頭,盼著逢年過節長輩發的壓歲錢,歡呼著到蜜餞鋪子裡買糖飴。可戚隱不一樣,他沒什麽盼頭,他沒爹又沒娘,逢年過節小姨給他錢是讓他去買菜,回到家還要立在她跟前兒,一樣樣報菜價,洗清他偷錢買涼糕的嫌疑。
扶嵐出現的時候,他像跋涉沙漠得見綠洲,霜雪天望見一爐暖炭,隻覺得天地茫茫,終於有一處地方是他戚隱的安身之地了。可原來綠洲是海市蜃樓,暖炭是虛無的煙火,一切都是別人設計給他的。他必將是孤獨的客子,他世界裡纏纏綿綿的雨,永遠都不會停。
“不過……”戚隱看了看自己的手心,“讓你就這麽得了我的肉身太便宜了,我吃了十多年的苦才有今天的模樣。就算死在你手裡,起碼也得讓你扎滿手的刺,我才不算虧,”他粲然一笑,“你說是不是,師叔?”
巫鬱離歎了一聲,“小隱,這不是一個明智的選擇。”
歸昧驀然一震,白蛇一般猙獰的雪亮劍光閃過,飛速朝巫鬱離而去。藤蔓瘋了一般生長,織成藤網,截住那似雪劍光。另一邊,無數雙藤蔓鬼手從地底伸出來,擋在戚隱面前。更多藤蔓繞過來,彎彎曲曲勾連在一起,織成巨大的樹藤路障。
巫鬱離道:“小隱,你我的實力相差太遠。”
戚隱聳了聳肩,“確實是這樣,但是凡事總得試一試嘛。”他扭頭喊道,“哥,給我開個路!”
斬骨刀應聲而動,刀光如簌簌細雪席卷場中,所有狂抖的藤蔓絞成碎屑。巫羅秘法在同一時間發動,破土而出的藤蔓在頃刻間被凍住,定格在一個猙獰張狂的姿勢。戚隱踩著這些凍死的藤蔓跳躍,與扶嵐擦身而過之時,他低聲道:“等會兒我不說話你別動!”
他一躍而出,強忍著經脈劇痛,奔行在密密匝匝的樹椏和枝葉間。以往分明是個砸到手都要哎喲半晌的人兒,現在卻能忍受幾近經脈盡碎的痙攣和陣痛。高處仍有藤蔓蟒蛇一般順著樹乾高速遊動,戚隱撒下金紙符咒,符咒天女散花一般紛紛揚揚落,中間有定身符明火符鎖足符,戚隱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次xin扔個精光。明火符嘭地炸開,藤蔓鬼手瘋了一般想要散開,卻被定身符定住,一根藤蔓燒起來,火焰迅速沿著它攀延,登時蔓延出一片火海。
略略接近了,戚隱很快就要靠近巫鬱離。巫鬱離站在那兒,不疾不徐地支起結界,火焰連他的衣袂都挨不到。
他歎息著搖頭,“小隱,沒有用的。”
“有沒有用,試試才知道!”戚隱忽然從他的右後方閃現,這一招是跟他哥學的,平常用得不熟,今日拓展了經脈,增了些靈力,幸虧成功了。
霜雪般的冷光灌注於歸昧之上,那一截劍光恍若嚴霜一片。他用盡全身的靈力,刺向巫鬱離的護身結界。劍尖與結界相觸,竟綿延出數道細小的裂縫,布在淡青色的結界上,宛如青瓷細膩的裂紋。戚隱眼睛一亮,暗道有門。然而下一刻,裂縫一寸寸消失,結界重新彌合,巨大的抗力將他反彈,戚隱整個人倒飛了出去。
下方便是藤蔓尖刺,還有無數碎石骨渣,若是摔下去,非成肉醬不可。扶嵐睜大眼睛,想去接他,想起剛剛戚隱說的話兒,硬生生憋著沒動。
巫鬱離閃現在他身後,柔和的風從四周團起,將戚隱托住。巫鬱離拉住他的臂膀,幫他平穩身體,道:“小隱,你的術法課都在打盹兒麽?若不知結界空門,靈力硬攻結界會被反彈。況且,你似乎忘了,我是殺不死的。”
“我沒忘,師叔。”戚隱衝他一笑,忽然抽出一張黃符,一巴掌拍在巫鬱離腦門子上,“誰說我要殺你了,我要的是進入你的記憶,看你的死穴到底在哪兒!”
巫鬱離瞳子一縮,素然風淡雲輕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瞬的驚訝。
戚隱的指尖泛起螢火般的青光,斷然一喝,“點魄!”
記憶恍如洶湧的潮水向他湧來,一幕幕陌生的畫面在他面前飛閃而過。戚隱眼花繚亂,什麽也看不清,慌亂之下,蒙頭隨便撞進一處。他聽見風吹鐵馬,叮叮當當。眼前是石刻纏枝花地磚,近在咫尺,因為他正埋頭叩在那磚前。
他的臉上戴著面具,烏黑油亮的長發垂在腰邊,手腕和腳脖子上都戴著精雕細鏤的銀鐲,背上垂著沉重的披風。戚隱知道他現在是誰了,他是神巫,巫鬱離。
“我此去一旦戰敗,我便是南疆的罪神。但是神不可以有錯,所以他們將讓你承擔我的錯。”一個聲音在他頭頂響起,“神不可以有罪,所以他們將讓你承擔我的罪。”
“是。”他開口了。
“你昔日的同僚,將以曾與你共事為恥。你的子民,將唾棄你的姓名。從今往後千百年,南疆史冊驅逐你的身影,你即使存在,也將以惡鬼的身份降臨。”
“是。”
“若我戰死,你將被處以最嚴苛的刑罰。他們或許會在你身上施不死的咒詛,將你封進黃金人俑,送進我的神墓。”
“是。”
他感到心底有深重的悲哀,像大海的潮水那樣漲落。他抬起了頭,被淚水模糊的視野裡,巨大的白鹿神像上,側坐著一個白發銀眸的少年。戚隱一下就認出來了,那是白鹿。穹頂一束天光灑進來,落在他身上,此刻的他沒有戚隱之前見到的那麽暴躁,他坐在那裡,彷彿是一個古老的君王,孤獨地坐在世界的中央。
“大巫祝,為什麽要流淚?你怕疼麽?”
“不,是因為您要走了,神。”
“萬物皆有終程,我誕生於虛無混沌,死亡不過是把我送回了原點,這是我命定的終途。”
白鹿飛下來,落在巫鬱離跟前,手掌在巫鬱離面前打開,一串項鏈從他手指上吊下來。項鏈用草藤編成,最下面墜著一朵血紅色的滴血蓮花。
巫鬱離捧起手掌,接過了那串項鏈。
“小爺的血滴,送你了。”白鹿頭也不回地向殿外走去,“要是他們真把你送進神墓,用這個解開咒詛,自我了斷吧。”
厚重的大門在白鹿面前敞開,刺眼的天光湧入大殿。殿外天色血紅,妖魔成陣,凡人執矛,猙獰的黑色甲胄在陽光下閃耀著冰冷的光,堅硬的銅矛直指著天穹,重重疊疊,猶如山海相接。白鹿立於殿前,玄銀盔甲加於胸前,上面刻著滿月纏枝花,那是南疆神殿的象征,是他的化身。他張開雙臂,大吼道:
“吾有敝甲,衛土四方。
神天無親,日月無光。
神天無德,奮吾剛強。
振血以勇,威武南疆!”
四方響起沉雄的銅鼓,一聲沉過一聲,響徹雲霄,恍若天地蒼茫的心跳。無數武士同他一起大吼:“威武白鹿,威武南疆!威武白鹿,威武南疆!”
所有武士的吼聲疊在一起,和著那心跳般的銅鼓,欺上血紅色的蒼穹。那一刻,彷彿寰宇乾坤都在震動,亙古穹蒼共同傾聽他們的怒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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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征!”
白鹿一躍,化為一隻潔白的鹿靈,踏著風奔向北面血紅色的晚霞。無數妖魔化為烏雲一片,簇擁在他的身側。凡人在大地上策馬,沙塵湧成一片濃霧,綿延數十裡。神巫們跪在神殿下,恭敬地俯首。臨去前,鹿靈最後一眼回望湛青色的巴山和巍峨的神殿,隨後清啼一聲,奔向他永恆的宿命。
而那個神巫,匍匐在神殿冰冷的纏枝花石磚前,無聲地落淚。
作者有話說:
今天是老白的威風往事。
白鹿:莫說了,現在隻想死。(葛優躺)
再采訪一下戚隱同學。
楊溯:身邊這麽多帥哥,你壓力大嗎?
戚隱:媽的,連個小屁孩兒都比我帥,我不活了!
白鹿:小爺是祖宗,自然是本書顏值擔當。
巫鬱離:(微笑)神說的都對。
這章看不懂的話下章會解釋一下,其實白鹿自己說過他為啥被打,因為伏羲禁止大神干涉凡間事,但是白鹿違背了他的禁令,所以伏羲攻打南疆。
隔得太遠大家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