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白發(四)

發佈時間: 2024-05-03 09:45: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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骷髏怎麽會流淚呢?可明明有滾燙的液體流出空洞的眼眶,順著瘦硬的臉頰滴落手心,他低頭看,是炙熱的熔岩漿水,這東西充當了他的眼淚。滿腹無解的悲傷像一張冰涼的大網,裹住了他沒有溫度的心臟。

“喂,臭小子,你還要等到什麽時候?”他的身體裡,白鹿不耐煩地問。

“你覺得疼麽?白鹿。”戚隱問。

他與白鹿同體同生,他們的知覺互相共享,酸甜苦辣喜怒哀樂,他們相互感知。白鹿感受到他心底潮水般漲漲落落的哀傷和痛苦,外面的火焰那般熾熱,可這個男人的心在下雨,洪水泛濫成災。

“嘁,小爺當年血肉化雨,比這個還要疼一千倍。”白鹿懸浮在戚隱空茫的心海,仰著頭回憶,“我向天上跑,一邊跑身體一邊蒸發,伏羲的天火比這紅蓮真焰還要熱,燒得我神魂都要冒煙兒。血肉獻祭成雨,一點一點消失,那滋味兒堪比凌遲。我跑到最後,只剩下一具骨架子。最後天火把我的骨架子也燒沒了,卻沒想到還留下這顆破爛心臟。”白鹿煩躁地抓了抓頭髮,“算了,都是往事,不說了。我只不過是想提醒你,半炷香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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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神祇,白鹿,你竟然不阻撓我殺人麽?”

白鹿兩手枕在腦後,懶洋洋地道:“得了吧,爺年紀大了,不想管了,只要你能完成我們的約定,你就是捅破了天我也無所謂。”

“那麽……”戚隱低聲道,“到我們了。”

心臟加速搏動,那顆星辰般的心光芒加劇,心跳聲猶如奔雷。所有人都聽見了他的心跳,這樣巨大的心跳聲簡直讓人難以置信,這種心跳怎麽會來自一個凡人?它更應該來自一條遮天蔽日的巨龍,傳說裡翼可垂天的大鯤!元苦發力於目,透過重重烈焰和蒸騰的煙氣,他看見那顆心臟伸出無數發光的脈絡,通達戚隱的四肢百骸,七竅九藏。戚隱的血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複蘇,經絡重新從心臟伸出重新連接,肌肉重生,燒得皸裂的骨骼鋼鐵一般焊接在一起。那張面目全非的面孔一寸寸複原,白發在火焰中燦爛如銀。

“不可能……不可能……”聶重華同樣看到了這一幕,不可置信地喃喃。

巫羅秘法·凜冬。

他們曾經見過的秘咒再次施展,可是更加強大。神秘瑰麗的咒法蘊蓄著無與倫比的力量在眼前展現,以戚隱腳底為中心,密密匝匝的霜花哢嚓哢嚓凝結,拭劍台結出了厚厚的冰層。陣圖停止轉動,天穹的符紋黯淡了光芒,真焰熄滅,露出裡面赤赤果果著上身的男人。

那是戚隱,卻並非他們曾經見過的,以前那個慫頭耷腦的戚隱。熔岩在他肌理分明的胸膛上流淌,蔓延出深可見骨的傷疤。一時間竟分不清那是血還是岩漿,但傷口迅速複原,熔岩消失不見。冰層在戚隱腳底繼續生長,向著拭劍台外擴展,弟子們驚恐地後退,有的沒來得及撤退,被凍成了冰人。

元苦悲戚地道:“天要滅我無方,要滅我人間!戚隱,你可知仙門三山主力盡皆在此?你可知你屠滅無方的後果?你可知妖蛾行世,屍橫遍野?”

戚隱向前走,冰花隨著他的腳步蔓延。

“我當然知道。”他一字一句地道:“爾等皆以為妖蛾乃吾兄所遺,錯了,帶來這場災難的是巫鬱離,一個從神墓裡爬出來的巫祝厲鬼。他要帶給你們慘禍,帶給你們毀滅,原本我兄長是你們的一線生機,他與世無爭,心思良善,必定為爾等伸出援手。但你們殺了他,也親手毀了自己。”

“一派胡言!”有人大聲罵道,“你以為你隨便編出個神墓大巫,我們就會信你麽?”

“說到底,你就是個自私的混蛋!”無方弟子接連大罵。

戚隱漠然道:“神祇視吾兄為傀儡木偶,凡人視吾兄為洪水猛獸,妖魔視吾兄為怪物異類,這茫茫世間,神祇棄他,凡人拒他,妖魔厭他。他懷揣天底下最純澈的心,卻無處可去,無以為家。他為完成爾等議和大願而來,卻反遭爾等焚殺。這樣的世間,是存是滅,與我何乾?”

眾人的牙齒咬得哢哢作響,四周寒冷如冬,他們呵出的氣迷茫了視野。脊背蔓延出一串戰栗,所有人似乎都預料到眼前的不祥。

“我哥死了,”戚隱停下腳步,白發下的眼眸寒冷如刀,“你們為什麽還活著?”

四周劍光乍起,所有人不約而同掐起了禦劍訣。綿密的劍光如雪花一般炸開,劍花混著白雪,漫天雪花飛舞。戚隱完全被凜冽的劍氣和無數徘徊的光影籠罩,拭劍台上幾乎看不見戚隱的身影。元苦一躍而起,雙手握著枯雁重劍,彷彿舉起了一座山嶽。他魁梧的身影躍入劍光之中,重劍幻化為無數道峰嶽般沉重的劍影,一齊劈向拭劍台上那個模糊的影子。

只不過一瞬之間,所有人都在行動。他們要拚盡全力,殺死這隻向他們復仇的厲鬼。衣袂破風聲、鐵劍摩擦劍鞘的鳴響、眾人喉間爆發出的嘶吼,枯萎的木槿海棠簌簌落的聲音……所有聲音交織在一起,共同組成了一場盛大的戰樂。

然而,忽然間,彷彿時間停滯,一切都靜止了。

元苦的身影凝滯在了半空,枯雁的劍尖凝結一點燦爛的光暈。聶重華、白明均停滯在了拔劍而出的動作,飛揚的衣袖收斂在肘後,大袖上的褶皺清晰可見。三山弟子都凝固住,臉上定格在一個急切而恐懼的神情。

那是“凜冬”在一息之間擴展到了最大,整座滅度峰進入了戚隱的領域,氣溫在頃刻間降到了無限低的冰點,所有的一切都被凍住。極目望去,遠處的湖水結出了深厚的冰層,所有樹木枯死殆盡,裡裡外外凍成了冰。

元苦從空中墜落,摔在地上,四分五裂,裂口露出鮮紅的肢體。

他們甚至來不及傷到戚隱分毫,就死在了驟然下降的低溫之中。這便是神祇與凡人的差距,無可抗拒,無從躲避。

“他們死了比活著好看些,至少不那麽傷眼。”白鹿透過戚隱的雙眼,端詳那些冰晶雕塑,評價道,“怎麽,你要留著他們麽?挺壯觀的,你們凡人最愛看這種場面,以後一定有很多人來瞻仰。”

戚隱望著地上的碎冰,道:“從今往後,沒有無方了。”

他轉過身,向懸空階走去。十二把黃金十字護手刀從他腰側的刀囊飛出,嘯然刺向天穹星陣。只聽得天穹轟地一聲巨響,彷彿天崩地裂,星陣蔓延出無數道蜿蜒枝丫的裂紋,爾後無法控制地分崩離析。無方護山大陣以山心為陣眼,毀陣,必毀山。

所有的一切都在陷落,山崩地裂,天幕彷彿漏了一個巨大的口子,星盤倒懸,星辰般的符紋向缺口流動。戚隱沒有回頭,狂風掀起他的銀發,他孤零零的身影消失在懸空階的盡頭。

從今往後,再無無方,再無四大仙山。

戚靈樞和雲知禦劍往無方趕,一路上只見各路妖蛾籠著行屍成群結隊,向結界邊界遷徙。數不清的行屍停在結界邊緣,枯木似的靜立。結界外圍是凡人村鎮土路,路過的行人車馬紛紛停留,探頭探腦地張望,對著這些行屍指指點點。有的人好玩兒,拾起石子兒扔過結界,打在那些腸穿肚爛的行屍身上,行屍一動不動,渾濁的眼珠子像琉璃珠子一般,沒有神采。

行屍在結界邊緣集結成陣,烏泱泱黑壓壓一片,粗粗估算,足有數千人。戚靈樞面沉如水,道:“他們為何都聚在此處?”

雲知喃喃道:“就像是……在等待著什麽。”

忽然天崩地裂一陣巨響,所有人望向北方,遠處無方山滅度峰竟搖搖欲墜。雲知心中一震,電光火石間想到什麽,對著人群大吼道:“快逃!別愣著,快逃!”

話沒說完,滅度峰從天穹墜落,所有人立在原地驚歎。澎湃的氣浪以滅度峰的墜落中心向四面八方擴散,方圓數十裡的樹林摧出一片倒伏的浪潮,禦劍懸在半空的戚靈樞和雲知霎時間被掀了出去,摔在地下頭破血流。霎時間彷彿天地顛倒,烏雲籠罩無方上方,沉得能滴出水來。所有人被掀了個倒仰,暈頭轉向地從地上爬起來。

“怎們回事?滅度峰怎麽塌了?”人們還在面面相覷。

“快逃!”雲知嘶聲大吼。

就在這時,結界猶如蒸發的水汽一點點消失,行屍轟然奔出,密密匝匝的人頭炸了鍋一般攢動。所有行屍猛獸般奔衝突襲,撲向四面圍觀的人群。頓時慘叫四起,尖叫聲幾乎震動天地,周圍一片混亂。雲知摔得七葷八素,腦子還是暈的,四周滿是掙扎逃命的人群。

正發著懵,一只有力的手把他拎起來,直接將他抓上了劍。戚靈樞拎著雲知的後脖領,竭力禦劍飛高,避開嗡嗡低語的妖蛾。往下看,罩住三鄉十二鎮的結界已經消失,行屍猶如渾濁的洪水向著四面村莊奔襲,林木草石、逃命的人群彷彿被洪水裹挾的螻蟻,頃刻間被淹沒了頂。片刻之後,所有被撲倒的人重新站起來,加入奔湧的潮流。

人間,一片大亂。

“我想我知道我那蛇蠍美人好師叔想幹嘛了。”雲知捂著流著血的額頭說道。

“他想做什麽?”戚靈樞問。

“滅世。”雲知望著浩浩蕩蕩的行屍大潮,道,“他要滅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