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靈山(二)

發佈時間: 2024-05-03 09:4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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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張燈符螢螢點亮,淡淡的光暈像金色的冪籬,籠住慕容雪的臉。慕容雪松開燈符,符咒猶如一簇鬼火,緩緩飄向窟窿下方的通道,照亮一個漆黑的鬥室。

“下面安全。”他轉過頭,對虞師師和虞臨仙說。

三人接連翻下窟窿,落在一地碎石子上。慕容雪和虞師師是一同從上面的神殿滾下來的,在蛛網一樣的甬道裡爬了半天,遇見了摔暈過去的虞臨仙。幸好這老頭兒只是腦袋磕破了一塊兒,沒什麽大事,只是琉璃鏡摔碎了,怎麽施咒都不亮。

兜兜轉轉繞到現在,也沒有遇到旁的弟子。這地下的窟窿體系必定大得很,大家都落在了不同的方位。當務之急應是找回去的路,尋上面留守的師兄弟幫忙,想辦法把大家找齊。否則不定有人摔斷了手腳,卻不能得到救治。但虞臨仙堅持往深處走,按他的意思是上去的路一定已經堵死,只能從下找出路。三人之中他是長老,德隆望重,虞師師唯她師父馬首是瞻,慕容雪也不能吭聲,默默跟在虞師師後頭。

鬥室不大,中間一具四四方方的黃金棺,周圍四方六具棺材呈圓形擺放,圍繞中央。六具棺材都是木棺,上面的大漆剝落得乾乾淨淨,露出朽爛的木胎。黃金棺倒十分完好,棺槨四面皆有繁複精致的浮雕。慕容雪把燈符貼在牆上,虞師師滿臉稀奇地摸了幾把,爬得累了,一屁股坐在黃金棺上歇息。

“這想必就是某個伏羲神巫的墓室了。”虞臨仙讚歎道,“古書記載,靈山有十巫,自靈山上下,通達上蒼。靈山是九嶷山脈中的最高峰,他們把靈山看做是登天的天梯。他們死後把自己埋入山中,是期望自己可以永伴伏羲大神。這些甬道便是他們修建墓室留下來的路,靈山是伏羲神巫的墓地。”

慕容雪皺了皺眉,小聲道:“若是墓室,此地應該封存才對。況且這甬道尚不能容納一個人直立通過,他們如何將修建墓室的泥土沙石運出山中?這些甬道……晚輩倒是覺得應當另有他用。”

“你這個銀賊說得倒有幾分道理,那你說說,是什麽旁的用處?”虞師師道。

慕容雪搖搖頭,“還沒想到。”

虞臨仙看虞師師坐在黃金棺上,頗有些不悅,道:“你這孩子,快下來。這可是上古神巫的長眠之所,怎可如此無禮?”

“死了上千年,早化成灰了。我就算把他的黃金撬走,他也不知道。”虞師師吐了吐舌頭,依言從上面下來,蹲下來打量棺槨上頭的浮雕。

前後左右一共四幅,說得好像是一場大戰。雲端上那個太陽似的男人應當是伏羲,大神臨雲而望,垂目俯視茫茫蒼野之中血流成河。中間盤旋的雲氣中畫了一頭白鹿,鹿角生花,踏風而上。無數金剛怒目的妖魔盤旋在它身側,向著天穹怒吼咆哮。

“這個應當就是南疆的邪神,白鹿。”虞臨仙撫著須解釋道,“傳說它作惡多端,專吃小孩兒心肝。每到月圓,南疆就要在它的祭壇上獻上童男童女一對。否則它就下凡作祟,攪亂山河。伏羲大神一怒之下,帶領諸天神祇討伐白鹿,解救南疆百姓於水火之中。”

虞師師指著戰場上一個披甲的男人,“這個人畫得這般魁梧,想必就是墓主了。這位神巫前輩當真了不得,他竟曾跟隨伏羲大神討伐南疆。那兒都是妖魔,若伏羲大神當年把它們一窩端了多好,省得咱們日日下山除妖伏魔,忙得腳不沾地的。”

“妖魔也是生靈,咱們不過是陣營不同,立場不同。可是在神的眼裡,無論是人還是妖魔,大家都是一樣的。”慕容雪輕聲道。

“你倒是生了一顆菩薩心。”虞師師乜了他一眼。

慕容雪羞赧地笑了笑,“師姐過譽了。”

“……”虞師師翻了個白眼,“你個呆子,我諷刺你呢。”

“哦……”慕容雪愣了下,落寞地垂下眼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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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師師一看他這樣,頗有些過意不去。這廝白白淨淨,又總是溫溫吞吞,總讓人很想欺負他。忽又想起這混蛋偷看她洗澡來著,心裡便理直氣壯了起來。一個銀賊,就算扒了他一身皮也不過分。

轉過另一邊,浮雕上面的景象登時一變。大巫正畫符縱火,火焰幾乎吞噬整個畫面,許多不知名的花在烈焰中化為灰燼。第三幅浮雕,大巫被鎖鏈束縛,捆在祭台之上。一群巫祝圍著他,往他嘴裡灌一種汁液。還有人剪開他的皮肉,往裡頭塞什麽東西。慕容雪仔細辨認,似乎是曼陀羅。

“這是神花。”虞臨仙道,“名字已經不可考了,似乎和‘風’有關。傳說只有神境才有這種花,遠古大巫把它刺在胸前,當做身份的象征。依浮雕上看,是這神巫前輩縱火燒毀神花,才被判處了極刑。”

“他好端端跑去燒花做什麽?”虞師師問。

沒人知道答案。“神花……”虞臨仙露出向往的神情,“不知用這花煉出金丹,能否長生不老。”

正說著,牆上的燈符忽然閃爍了三下,直接灰了。虞師師一驚,道:“你這符咒怎麽畫的?”

“不,”慕容雪忙道,“我的燈符添了幾筆,能感應非人活物的氣息。若對方數目在三個以內,便閃一下。若對方數目是四個,便閃兩下。”

“剛剛閃了三下,”虞師師拔劍出鞘,“才五個,不多,挨個廢了它們。”

“不,”慕容雪苦著臉道,“這符咒最多只能閃三下,灰了的意思是……對方太多了,它閃不過來。”

說話間,他們已經聽到了一種陰冷粘膩的聲響,彷彿是什麽堅硬的東西摩擦地面。這種東西不知來歷不知數目,不宜硬拚。所有人不約而同去掀那黃金棺,這黃金棺大得很,又牢固,躲三個人將將好。然而三個人使出吃奶的勁兒,這棺槨也不動分毫。無奈,隻好分散躲木棺。看來看去,只有兩副木棺是完好的。虞臨仙本想與小徒兒一同躲,誰曾想慕容雪緊跟著虞師師跳了進去。他沒法子,隻好自己躺了副棺材,掩好木板。

慕容雪剛躺下,便聽見鬥室的窟窿口有什麽東西爬了下來。碎石子被碾得發出細細的響聲,在寂靜的黑暗裡聽得人頭皮發麻。他和虞師師不約而同摟緊了棺材裡這具枯屍的手臂,面對外頭那不知名的活物,這死物也不足為懼了。

一道深沉的陰影罩在棺板上,慕容雪覺得棺材裡更黑了幾分。他聽見陰冷的“嘶嘶”聲,彷彿是毒蛇吐信。“嘶嘶”聲此起彼伏,不消得片刻充滿了整個墓室,聽起來簡直像外頭爬滿了毒蛇。棺板嘎吱作響,有東西爬上了他們的棺材。慕容雪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竭力屏息靜氣,免得被這些邪物發覺自己的氣息。

它們在四處亂嗅,隔著薄薄的木板,便是它們冰冷的鱗片。鱗片劃過腐朽的棺板,發出令人牙酸的哢嚓聲。原本便朽爛的木頭棺材在它們的擠壓下,彷彿下一刻就要崩塌。他感覺到身側的屍體在抖,心裡咯噔一下,莫非這乾屍詐屍了?片刻之後才反應過來,是虞師師死死抱著屍體的胳膊,不住地發抖。

黑暗裡慕容雪眨了眨眼,輕輕拉了拉虞師師的衣袖,手指探到她的手心,一筆一畫地寫:“別怕。”

虞師師反手抓住他的手,死死掐住。慕容雪痛得一激靈,咬住牙關不叫出聲兒來。

棺材裡漆黑無比,那些不知來歷的怪物還未離開,在鬥室裡逡巡。慕容雪偏了偏頭,想透過縫隙瞧瞧外頭,但漆黑一片,什麽也看不著。他睜著眼半晌,漸漸適應了黑暗,再次往縫兒裡一瞧,忽地一怔,登時如墜冰窟,整個人都僵住了。

虞師師感受到他變得僵硬,在他手心寫:“怎麽了?”

他沒有回答。就在剛才,他隱隱約約看見,木板縫兒外面是一隻眼睛,彷彿轉動了幾下。他恍然明白,有隻邪物趴在棺材板上窺探著裡面,一動不動。慕容雪不知道這東西有沒有發現他們,死死握著虞師師的手,虞師師感應到什麽,也不敢動彈了,兩個人維持著手拉手的姿勢,像兩具雕塑。

漸漸的,“嘶嘶”聲褪去,鬥室裡重新寂靜下來。棺材板嘎吱一聲,接著是鱗片摩擦石子的碎響,趴在棺材上的東西似乎也離開了。但虞師師和慕容雪還是不敢動,也沒有聽見虞臨仙出來的聲響,兩個人靜默了好一會兒,才悄悄叫了聲:“師父……”

沒人應,也沒有什麽奇怪的聲音。

虞師師又叫了聲:“師父?”

兩個人把棺板掀開,摸到他師父那具棺材那,才發現虞臨仙的棺材已經空了,只剩下裡頭原本的乾屍。慕容雪點亮燈符,符光照亮虞師師焦急的臉。

“我師父是不是被怪物抓走了?”

“……”慕容雪小聲道,“恐怕不是。”

他指了指他們方才躺的那具棺材,在不惹眼的棺蓋沿上貼了張黃紙符咒,虞師師拿起來一瞧,上面竟滴了人血。

“那些邪物一直圍著我們的棺材轉,恐怕就是因為這張滴了血的符紙。你師父趁它們被我們吸引,自己悄麽聲兒逃了。不過幸好它們似乎有顧忌,不敢破壞棺材。”慕容雪沮喪地道,“虞師姐,趁現在只有我們二人,有句話我必須同你說。你師父不是好人。我沒偷看過你洗澡,是他偷看的。試想除了你師父,誰敢接近你的帳篷?我警告了他幾回,他才收斂了。”

虞師師震驚得無以複加,“你休要胡說,他是我師父!”

慕容雪看了她一眼,怪委屈似的,垂下腦袋沒吭聲。

血符攥在手裡,指甲刺得掌心生疼,虞師師怎麽也不敢相信,養自己長大的師父是這種人。

“這件事我自會去找我師父問個明白,”虞師師把血符收進乾坤囊,“偷看我洗澡的若不是你,那你畫我小像做什麽?”

“我……”慕容雪的臉頰登時紅了。

黑暗裡瞧不清他的臉色,虞師師冷哼了一聲,扭頭往外頭走,先行攀上洞口。外頭黑黝黝一片,不敢用太多燈符,隻敢點亮一張,幽幽照亮方寸田地。沒什麽奇怪的聲響,那些邪物確然都走乾淨了。

虞師師蹲在洞口,左顧右盼提防邪物,一面小聲問:“你說,那些鬼東西明明知道棺材裡頭有我們,為什麽不掀棺材?”

“不知道……”慕容雪還沒說完,後頭傳出吱呀一陣響,黃金棺板兒挪出了一條縫兒,一隻指甲奇長的青黑色屍手從裡面伸出來。慕容雪頭皮一炸,忙往上爬。

那些邪物不敢亂碰,原來是這裡有更厲害的東西。這千年不死的大巫,也不知是何等的凶戾。慕容雪兩手一撐出了洞,低頭看,那巫屍的影子已經投到了下方地面。虞師師也打起了哆嗦,掏出一把符咒胡亂貼在洞口,兩個人忙不迭地逃了。

慌亂中也不知逃到哪裡,隻揀沒有邪物行動痕跡的路走。慕容雪無意間推動一塊石板,兩個人鑽了進去,把石板挪回原位。實在沒有力氣爬了,靠著石壁氣喘籲籲。第一時間點起燈符,探查這裡有沒有邪物。燈符沒有閃爍,兩人相對著松了口氣。

寂靜的山洞,只有他們兩個人。虞師師側目瞧慕容雪白皙的臉,這家夥偷偷畫她的小像,不用說也知道揣著怎樣的心思。她覺得還是有必要提醒一句,便道:“告訴你,你別喜歡我,我不會喜歡你的,我這個人很有追求的。”

“我知道。”慕容雪很平靜。

他打小就是這樣,扔在人堆裡就沒了頂,平庸無奇,像窗欞上千篇一律的鏤花兒,雖然精致,但不出彩。虞師師這樣驕傲的大小姐又怎麽會看上他呢?從無方羅天論道,虞師師在擂上踹飛同門一個師兄起,他就喜歡她了,可他也知道,這份喜歡沒有結果。所以他就默默的就好了,遠遠瞧著也很好,小小的歡喜掬在心頭,溫暖他自己。

慕容雪說:“我知道,師姐一心向道,定不會在意這些兒女情長。”

“哦,那倒不是,”虞師師坦然道,“實話跟你說了吧,今兒來的那幾個什麽子虛山的長得還不錯,裡面有個姓戚的……不是那個白發男,是白臉兒那個,頗合我眼緣。若他對我也有意思,到時候我就還俗去。要是他不長眼發現不了我的美,那個叫雲知的也能湊合將就一下。”

慕容雪:“……”

“而且我是名門大派出來的,身份地位比他們高。日後成了親,必定得聽我的。”虞師師說完,朝他做了個惡狠狠的表情,“這話兒你要是敢告訴別人,我就生撕了你。”

慕容雪小雞啄米似的點頭,不敢有違。

燈符飄了滿洞,獨有一塊角落始終也照不分明。虞師師和慕容雪對視一眼,拔出劍一步步挪過去。那裡黑魆魆一片,有種說不清的恐怖。兩個人的劍法其實都是半吊子,虞師師來這兒是因為她師父提攜,慕容雪來這兒是因為虞師師。不自覺汗流浹背,劍光映出兩人蒼白的臉龐。

“你這探妖符靠不靠譜啊?”虞師師輕聲嘟囔。

“我……”慕容雪磕磕絆絆地道,“我也不敢保證……”

死就死吧!虞師師鼓起勇氣,大喝一聲,率先出劍。一道霜寒劍氣驀然籠住她的劍招,清光點點飄落,角落的黑影散開,雲知和戚靈樞現出了身形。一人端正打坐,一人吊兒郎當地靠在石壁上,衝她挑眉一笑。

“唉,真傷心,”雲知掩著半邊臉兒長歎,“我這般容色,竟只能讓師妹將就。來世投胎投個好相貌,定不讓師妹委屈。”

虞師師木然當場,洞中一片寂靜。三人大眼對小眼,獨戚靈樞兀自闔目打坐。

慕容雪打破尷尬,沒話找話,“兩位師兄在這兒做什麽?”

“當然是躲那些邪物咯,”雲知笑嘻嘻道,“難不成還能雙修?”

戚靈樞:“……”

就在這時琉璃鏡亮了,戚隱的聲音從裡面傳出來,“大事不好,女蘿被那些蛇人抓了,我們準備突圍。半炷香之後你們趕到伏羲神像北面的窟窿口,我會來接你們。”

“唉,才歇這麽一會兒,又得上路了。”雲知伸了個懶腰,“師弟師妹,走著?”

“外面這麽多邪物,我們怎麽趕到那個白發男說的地方?”虞師師疑道。

雲知展眉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這裡離崖壁直線距離只有一丈遠,也就是說,咱們從這兒出去,在左手邊那條甬道拐個彎,朝南的那面牆就在伏羲神像的北面。”

又是南又是北,虞師師暈頭轉向,搞不清楚。她是個路癡,走路從來不記道兒,更何況這裡面的路錯綜複雜,線團似的一團糟。只聽慕容雪囁喏著道:“你說的那條道兒我知道,我和師姐就是從那兒來的。那裡沒有窟窿,我們出不去的。”

“無妨,”戚靈樞擦拭問雪劍,劍身雪亮,映出他冷淡的臉龐,“沒有的話,就炸一個出來。”